第四十一章 長風破浪會有時(一)

第四十一章 長風破浪會有時(一)

屋內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扶鶴風只覺頭痛之極。比起身擔重任的盟主,他此刻更像個因為孩子不聽話而惱怒無奈的父親。眼看洛煙然匆匆走過來,扶鶴風如蒙大赦,連忙迎上去:“煙然,你趕緊去看看他,又在喊着鬧着發脾氣,我們委實沒有法子了。”

大半個月來這鬧劇已經不知重複上演了多少次,每次到最後也唯有洛煙然能勉強穩住殘局。

點點頭,洛煙然腳步不停,直接便推門進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滿地狼藉和一旁無奈拿着藥膏繃帶的蕭佩如。扶雪珞赤了上身坐在地上,身上繃帶拆得零散,又有血跡泌出來,連一雙眼中也滿是躁怒血絲。

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躁狂惱怒狼狽,在這半月之中悉數上演,比起以往清淡雅緻模樣,如今倒似更像個活生生的“人”。

洛煙然自嘲的想,果然能讓扶雪珞全然失態全天下也只有一個人做得到,這算不算得一種收穫?

一言不發上前扶他起身,卻被他大力摔開。

洛煙然既不動怒也不再自找沒趣,淡淡道:“這半個月來,你每天都要上演一次這樣的戲碼,既讓大家擔憂,更傷了自己的身體,以致蕭大哥和我哥的傷勢都已好得七七八八,唯獨你傷勢越發沉重。你身為武林盟主,既不顧全大局,也不顧惜自己,如此重複着無謂的荒唐事,又是為了哪般。”

扶雪珞咬牙道:“我要去救冷兒!”

洛煙然越發嘲弄看他:“以你如今狀況前去,休說甚問心聖沨,便是樓心聖界隨便一個卒子,也能輕易置你於死地。你向來穩重,何時變得如此不自知起來?”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扶雪珞大吼,“就算自不量力粉身碎骨都好,我也一定要將冷兒救出來,她是我的妻子!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妻子都保護不了,他還算什麼男人,還談什麼兼濟天下!”

洛煙然再度閉上了嘴,只淡淡瞧着他。

兩人對峙半晌,扶雪珞終於崩潰,伏地痛哭道:“我這一生都清醒,都沉穩,都以大局為重。明知她喜歡上旁人時要裝作若無其事,明明不想當什麼盟主也要擔起這責任,明明想留她在身邊卻不敢開口,明明次次都想以她的安危為重卻次次都要將天下將大義擺在她之前,明明知道她心裏沒有我,卻發著夢的想要娶她。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認識她這些年我按照她的意願,從來將天下擺在第一位,沒有一次將她放在首位。只有這一次我不想了,不想再去理會什麼蒼生什麼天下什麼道義什麼正邪,我只想依照一回自己的心,只想去救她。我們拜過堂了,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妻子!”

“你別忘了,你們最後一拜尚未完成,她還算不得你妻子。”不想說的話,洛煙然逼着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殘忍的說出來,“最重要,就如你所言,她從來沒有愛過你,想嫁給你也不過權宜,不過想利用這場婚禮。現在一切都落幕了,你以為你們之間還剩什麼?扶雪珞你不要太天真,你以為你這樣衝過去了她就會感激你就會愛你?她只會罵你蠢!”

兩人緊緊注視着對方的眼睛。

“她愛庚桑楚什麼你知道嗎?”半分也不肯退讓,洛煙然續道,“其中之一便包括了他夠狠夠絕夠無情。他會在生死關頭決然選擇廢掉他最心愛的女人,而你永遠在做與不做之間猶猶豫豫。他會在重傷之後迅速養好自己繼續運籌帷幄,而你只會在這裏折磨自己和關心你的人,把該做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只會逃避現實、懦弱的男人,就算此刻把你放在蕭冷兒面前,你以為她會愛這樣一個人?”

她一字字道:“無論何時你都要記住,蕭冷兒不需要你的感情,不需要你救,更不需要你將她擺在第一位。如果你這麼做了,就只會累人累己,更拖累了她。”

良久扶雪珞顫聲道:“你,為何你……”

“我知道這是她一直都想對你說、卻又不忍對你說的話。如今她已九死一生,我若不肯代她說,又叫她、叫你如何自處?”轉過身去,洛煙然靜靜道,“對我而言最重要的,無論到了什麼境地、面對什麼情況,我都相信她。她需要我們,我便支持她,不必多說,也不必多做。”

說完這句話她便走了出去。

他是她和冷兒共同相中並且無條件信任着的男人,他也許會困頓一時,但那時辰絕不會維繫太久。

這個事實於他本身雖然悲哀,卻是她們老早就心知肚明。

在地上呆坐半晌,他抬手擦掉眼角最後一滴淚。是不是真的,想要任性一次、發瘋一次、為她一次也不可以?

心思清明到近乎空洞。

也許真的不可以。

暗嘆一聲,蕭佩如默默扶他起身到床*上,再重新為他上藥包紮。這一回他不再反抗,但她心底卻覺不出絲毫喜悅。在她私心裏一向覺得扶雪珞什麼都好,唯獨太清明自醒。經歷此一着,只怕他日後會越發“以大局為重”。

旁人總說世事對蕭冷兒太過殘忍,其實蕭冷兒對扶雪珞又何嘗不殘忍?

為他上完葯,蕭佩如出得門果然看見洛煙然還停留在門外,不由會心一笑。兩人向外走得數步,她才嘆道:“既然放心不下,方才又何必那樣對他。”

洛煙然避而不答,只道:“他身體狀況如何?”

“調息了半個月,內傷已好得七七八八。”蕭佩如道,“至於渾身外傷,也只是看起來嚇人罷了。雪珞功底深厚,那點皮肉之傷於他沒什麼影響。”

洛煙然咬唇不語。那點傷或者對他當真沒什麼緊要,卻着着實實的傷到了她。她渾身都在疼,心疼,肉也疼。

蕭佩如又道:“你向來溫和,對雪珞又……我當真從未想過,有一天你竟能狠下心對雪珞說此等重話,想必於你自己也是下了重大決心。”

洛煙然笑得極苦:“冷兒不在,這些話總得有人說。如今她身陷囫圇,咱們縱然做不了什麼,好歹免除她後顧之憂。”

“你就不怕雪珞因此對你敬而遠之?”

“正因為要讓他感受到我,我才更非這樣做不可。”她幽幽道,“從前我是離得他太遠了,更從沒想過要去靠近。這些事,都是冷兒用心教會了我。”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堪堪跨進院門庚桑楚已迫不及待道,“今天由早到晚,終於再沒一人前來嚷着要救你。此事於我自是不妙,對你卻算不算顆定心丸呢?”

細心為最後一株蘭花淋上水,蕭冷兒方放下瓷罐淺淺頷首:“自然算得。這些日子你也殺了武林盟不少人,他們如此不做考慮日日前來,也只是送死和增長你方士氣而已。更重要的是,”說到此她會心一笑,“這說明雪珞他終於‘傷’好,又能領導群雄。”她這裏的“傷”字卻又有着兩重不同的含義。

庚桑楚若有所思:“他在婚禮當日失去你,必定痛不欲生。我原以為他縱然還能站起來,也絕不是短期能辦到的事,甚至我已做好了他親自前來營救你的準備。”

“你們家一門英豪,又豈會生出無用之輩?”

兩人一邊說著,已走進屋去。

泡上一壺茶,蕭冷兒方接道:“那日我隨你離去前最後一眼看到煙然,已明白到她的承諾與想法,那時我便已放下了心。無論我是生是死,煙然她定有法子讓雪珞振作起來。人們通常說女人是最感情用事的動物,但女人的熱血往往也比男人隱藏得深。有煙然和佩如姐姐在,這些日子我從未擔心過他們幾個會親自來救我。你所做準備,想來也該撤掉了。”

“果然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庚桑楚拍手道,“沒想到你和煙然一言不發,只一眼就能說了這許多話,從前卻是我太輕看了自家妹子。”

“她文韜武略,蕙質蘭心。看似柔弱,卻意志堅定,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乘巾幗女子。”蕭冷兒不諱言道,“若她自小生在你身邊,時至今日,對你的幫助只怕比鏡湄聖沨二人更大。”

庚桑楚拂扇輕笑:“怎麼辦,縱然如此,我卻不曾心動,更慶幸她自幼生在江南,前二十年能長得如此無拘無束。”

“這說明你是真心疼她,我卻要待她對你這哥哥說一聲‘多謝’。”蕭冷兒說著已起身,朝着他便是一揖到底。

庚桑楚眨了眨眼:“若真心想感謝我,不妨告訴我你今晚又要煮些甚好吃的,這卻更讓我心動。”

蕭冷兒失笑,正要作答,已聽門外傳有人喚着庚桑楚名字,聽聲音正是鏡湄。

他定下了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有鳳來儀”的規矩,便是原鏡湄這樣大膽妄為的姑娘,也輕易不敢逾矩。

庚桑楚雙眉已絞在一處,不悅之情盡顯。蕭冷兒正要出言勸說兩句,他卻已起身出門去。蕭冷兒不由再次失笑,她竟忘了這可是最會一邊對她表示深情、一邊又明明更關心公事的庚桑楚。

片刻門外已沒了聲響,蕭冷兒只當兩人都已離去,正要起身去做晚飯,一人從門口跨進來,暮色中唯有一雙眼波光瀲灧,正是好些天沒見着面的聖沨。

“他隨她前去處理公務了。”聖沨一邊說已經不那麼客氣地走上前坐下,“特許我來陪你說說話。”

看着他蕭冷兒頗覺有趣:“倒是難得聽你嘲弄旁人幾句,對象還是你一向最仰慕的親大哥。”

“我哪敢嘲弄他,譏諷自己而已。”聖沨淡淡笑意,“大抵從小跟在他身邊,習慣看他發號司令手握大權,明知他絕不會對我怎麼樣,被他囚禁的還是我最關心的你,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去反抗他的命令。你說這算不算自甘下賤?”

“你尊重他的心思、也體諒我的處境而已。”蕭冷兒同樣笑意淺淡,“你心境高遠,又豈會當真在意甚懲處?莫要把自己扁得太低。”

看她臉色淺白,笑起來時甚至有淡淡透明之感,半晌聖沨低低問道:“你傷勢如何了?”

原鏡湄固然是守秘密的人,但對象若是他和香濃,有時候她的嘴巴也不是當真那麼嚴的。

蕭冷兒聞言起身,笑着轉一個圈給他看:“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指一指外面一地花草笑道,“如今每日裏修剪花草,作畫練字,這二十多年來,我當真頭一次過這樣閑適的生活,這才真正明白到古人鍾愛避世隱居的飄然心境。”

“這話不假,看你渾身輕飄飄,倒當真越來越有‘仙氣’了。”聖沨今日裏第二次嘲諷,對象依然是他心裏最看重的人。

蕭冷兒笑着安撫他:“如今我傷勢初愈,清減些也是理所當然。等到多過上幾天這樣的舒心日子,只怕身上‘份量’也要越發重了。”

對她這無論何時自圓其說自得其樂的本事佩服之至,聖沨卻沒那心思再領教,只道:“這些日子你也要當心些。自你入居此處,大哥日日夜夜只要一有時間都過來守着你,教中大部分事務都拋給鏡湄,教中對你不滿的大有人在。就是應長老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對此也頗有微詞。”

“難不成還一起殺過來公審我?”蕭冷兒笑得漫不經心,“他惹出來的事自會解決,輪不到我來操心。”

他留下了她的命,自然也有義務確保她安全無虞。

聖沨看着她聲音中卻突然有了些遲疑:“但,他夜夜留宿在此,你們……”

頓了片刻,蕭冷兒方反應過來他所言為何,不由撲哧失笑:“這是什麼問題?聖沨你什麼時候也變得世俗起來?”

“可不就是俗人一個。”聖沨苦笑不已。事實上方才脫口問出那問題,連他自己也雞皮了一小把。

兩人再聊片刻,聖沨便起身告辭。蕭冷兒目送他離開,這才又轉身進廚房做飯。持着書卷在偏廳中等待良久,直到三更過後庚桑楚才披着一身霜露回來。蕭冷兒起身相迎,桌上飯菜卻早已涼透。

握住她手,庚桑楚歉然一笑:“被一群人給絆住脫不了身,讓你久等了。”感覺到她雙手的涼意,他不由握得更緊一些。

蕭冷兒搖一搖頭:“飯菜都涼了,我去熱一熱。”

“不必了,就這樣就很好。”庚桑楚拖着她坐下,笑得滿足,“只要是你做的,再冷吃在心裏也會變熱。”

蕭冷兒睨他一眼,到底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油嘴滑舌。”

兩人安安靜靜吃完一頓飯,蕭冷兒這才又開口道:“今日你們商量的可是討*伐玉英門的大計?”

“唔。”呷一口茶,庚桑楚滿足的拍一拍肚子,“這都被你猜到了。”

“玉英門原本隸屬你教管轄,上個月才出了叛變的大事,這難道不是師出有名的最好借口?當然所謂叛變的個中真相也難以追究,最重要的是,”筷子上沾了水,蕭冷兒就着桌子草草畫了幾筆,“中原正宗大派之一的崆峒派就在玉英門上方的這個位置。玉英門既已對武林盟表忠心,又礙着個中利害關係,到時候崆峒派必定要出手幫玉英門,到時一舉滅了這兩個門派,也就輕而易舉了。”

庚桑楚點頭贊同她說法,卻又道:“以我今時今日勢力地位,卻也不需要甚‘師出有名’這等作假之法。”

“這天下你勢在必得,民心亦是其中舉足輕重的因素之一,你多少總也有些顧忌。但你此話倒也不錯,以崆峒的地勢而言,就算玉英門此事不成,你當下也會首取此處,如此以你的勢力範圍,對武林盟中心處洛陽便形成了包抄,到時亦可切斷武林盟與幾大派聯繫,再來逐個擊破便輕鬆許多。”

“蕭冷兒遠見卓識,世間當真少有人及。”庚桑楚真心實意贊道,“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我才說了一句,你已猜出我大半心意。論世間知我之人,你當真排得第一。”

“我既然知道你的心意,以如今形勢而言,雪珞等人又豈會不知?攻打玉英門成為關鍵一仗,你想要勝出卻也不那麼容易。”蕭冷兒慮道,“但你方才說我只猜到你一半的心意,難道還有甚是我不曾想到?”

“這卻怪不得你,只因我也是方才得知。”庚桑楚笑道,“我回來路上遇到聖君,他允諾我若贏了此局,便正式將聖君之位傳與我。”

蕭冷兒聽得渾身一震,不由自主便挺直了背脊,半晌喃喃道:“這機會你已經等很久了吧,我當真要恭喜你。”

“我已經等得太久。”庚桑楚閉眼,再睜眼時又出現那種耀得人看不清摸不透的光芒。

他已經等待太久,從十五歲一直等到了今時今日。

“這是我人生中至重要的時刻,登上聖君之位亦是我一生最大的轉折與得失。”握住蕭冷兒手,他懇切道,“這樣的時刻,無論經過還是結果,我都希望有你陪在我身邊共享。此番我前去攻打崆峒,你可願與我一道?”

“可以。”與他凝視半晌,蕭冷兒終於覆住他手,低頭見唇角浮出淺笑,“我什麼都將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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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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