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捌:花褪殘紅】
這一日子珩回來,臉上隱隱有凝重神情,我看他神色不願多說什麼,教他平白再添不悅,只是悠悠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道:“珩郎可聞到這茶香嗎?”
他看我神色慾言又止,卻也沒說什麼,只是將臉頰貼在我手上,道:“茶很香,是今春新添的普洱嫩芽吧,且沒被藏隱,摘了就送到家裏來,又有專人想了法子保着茶香。”
“是呢,靈兒前些日子去看秋茶茶山,又詢問匠人們如何才能採得好茶,他們就近拿了一枝給我看,道這枝就不成,茶身墨綠髮黑,說明茶枝鬱氣內結,”我將手抽出來,輕輕為他按着太陽穴,接着道:“靈兒又問,那如何能散去濕氣呢,茶農們說,很簡單,一般都是將茶枝上划些口子,鬱氣散出來就好了,不然茶樹就毀了。”
哏——他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道:“你啊。”我側身坐在他腿上,道:“我可好的很呢。”他放手將我抱在懷裏,道:“是好的很,永遠都知道採用旁敲側擊的方式教我舒坦開來,不會只是和那些大男人一樣,只是直朗朗的問我怎麼了。”
“要是靈兒和那些大男人一樣,只怕是會嚇到你。”我聽着他胸膛急速的心跳,笑而不語,只因曉得,他已經準備要跟我說了。
“靈兒,”他扶着我的肩讓我與他平視,猶豫再三道:“葉公主求父皇將你調去幾天給她,因為你會作回鶻的《十二木卡姆》,她覺着有家鄉的感覺,想教你過去陪她。”
我心下思忖,即便子珩與淑貴妃費盡心思送我出這偌大的紫禁城以保我平安,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又想着那日本不該為了大唐面子先出一步彈了樂器出了風頭,讓葉公主有機可乘。
事到如今,卻是說什麼都晚了。
自古一國之君為了國之民之安,將自己女兒割捨送往苦寒之地的大有人在,何況只是一介小小婢女,可若真的去了皇宮,以後的日子免不了要與皇帝相見,婢女與親王,身份階級天壤之別,我與子珩從此再無可能。
子珩看着我愣愣出神,怕是也曉得其中的利害關係,撫撫我道:“你怎麼想?”
“先去葉公主的宮裏是權宜之計。”子珩點點頭,道:“你儘管放心,我正着手安排,必定要你早日與我團聚。”
我笑着看他,只是不言。那句我信你,我不言,他亦知。
當夜我便裝作子珩的婢女進了宮,只待第二日一早,跟着葉公主宮中的掌事麽麽去她宮裏。青閣臨行前與掌事麽麽說了話,大意不過是我先前在貴妃宮中很受寵愛,以子女之禮待之,將來必定還是要回來的,委託葉公主的掌事麽麽對我多加提攜。她自然也不敢不從。
宮中的婢女與主子妝發不同,一等宮女與二等三等妝發又有不同。先前青閣說我在貴妃處頗受寵愛,是以一等宮女妝容待我,給我梳了雙環垂髻,將發分兩股,在頭的兩側各盤成上卷下垂環,又因着“頗受寵愛”四字,發上飾以珠花絹翠,腕上套了兩隻翡翠鐲,身上穿白襦紅裙的齊胸襦裙,顯得莊重而不失禮節,我本討厭這樣繁複層疊的裝扮,如今還是着了。
領事麽麽一路上對我很是客氣,只是零零碎碎問些身世之類的問題,我一概說不知,這樣的境地,多說多錯。
來葉公主殿裏之前我就聽說過,葉公主所住的秋荷殿地氣暖,秋日裏還能看得滿目紅蓮,一片熱烈奔放的紅,秋荷二字,亦取自“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果然,剛進門,不待聞人聲見人影,便有蓮香撲面而來,端的是清雅怡人,與那一幅血色的秋池作成鮮明對比。
穿過綿長不盡的長廊,方才見着葉公主,她這時穿的隨性自在,完全不似那日相見的莊重,無意中竟叫我生出幾分親切感。
“奴婢無塵,見過葉公主,”我起身朝她行了禮,她擺擺手爽朗道:“哪個無,哪個塵?”我恭敬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是奴婢名字出處。”
她靜靜看我,轉頭對身邊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退下,不多會兒,偌大的亭子裏只剩下我們兩人,她含笑道:“原來你是叫做無塵,見了這麼多面,終於教我知道了。”我頷首,答:“是。”
“你倒是有膽子,我還想着是我叫你來,你會再三推卻。”她的語氣嚴厲起來,道:“你起來吧,以後,就由你貼身伺候我罷。”頓了頓又道:“我聽張麽麽說你還是個才女,可會吟詩作畫嗎?”
“略懂皮毛,不敢與公主相較。”我垂手立在她身後,聽她道:“是嗎?那日在宴會上聽你撫琴。覺得你音律造詣頗高,這樣,今日此處就你我二人,你拿那把古琴,為我奏一曲,何如?”
我看她眼睛中深邃的目光,點點頭,隨即坐在琴凳上,不慍不火問:“公主想聽何曲?”
她沒說,只道:“你自顧自的彈,我聽便是。”
我順着她的意思,自顧自的彈了蘇軾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她聽了笑:“我只聽懂一句,就是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笑笑:“原句如此——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她撫了撫團扇,笑里露出凶光,道:“你當真不怕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