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拈花
屹立百餘年的陶家老宅經過歲月滄桑,每一磚每一瓦都寫滿了歷史的積澱。
何子岑一手懷抱兒子,另只手挽着陶灼華,聽妻子竭力抑制着激動的情緒,盡量平靜地向自己講述陶家老宅的故事。
陶婉如與陶灼華的舊日所居的院子依舊保持着原樣,不大的院落間碧碧梧遮天,紅磚花圃間遍植了海棠。錯落有致的假山石上,是一盆一盆風姿各異的迎春,被匠人精心地修剪過,此時正是濃碧森森,煥發著勃勃生機。
“母親酷愛迎春,苦守空閨之時,便拿這數十盆迎春打發時間”,陶灼華瞧着一盆一盆迎春依舊擺回了從前的位置,時光荏苒間彷彿瞧見母親青衫落寞的身影寂寂倚在花前,眼前又是一酸。
這數十盆迎春從前被老管家妥妥噹噹運到了大阮,如今恰是落葉歸根,又伴着陶家宅院重歸舊主而再次回歸。幾經遷移,這些傾注了陶婉如心血的花木沒有半點枯萎,被婆娑晚風吹動的枝葉簌簌,恰似撫慰着陶灼華遊子重歸的心。
時過境遷,正房裏沒有再擺陶婉如的牌位,而是掛了幅精緻的蘇綉肖像。
陶灼華怔怔地立在母親的肖像前,瞧着畫中人秋水凝波的雙眼,早是無語凝噎。被何子岑抱在懷中的晟兒雖是懵懂,卻似是母子連心,感染了陶灼華的悲哀,不覺小嘴一扁,輕輕哭了起來。
“晟兒乖,來母親這裏”,陶灼華收斂了情緒,從何子岑懷中接過兒子,慈愛地替他拭去淚水,再指着陶婉如的繪像道:“晟兒,這是你外祖母,便是母親的母親。母親跟晟兒這般大的時候,便隨着你外祖母住在這裏。”
晟兒並不能完全聽懂陶灼華的話,只記住了那幅繡像上頭美麗的婦人是自己的外祖母。他瞧瞧陶灼華、再瞧瞧繡像,烏溜溜的眸子轉來轉去,似發現了新大陸般好奇地嘟囔道:“像,母親,像。”
大約表達的是陶灼華的樣貌與繡像上的陶婉如酷肖的意思,何子岑聽得好笑,點着晟兒的額頭道:“你母親與外祖母自然是相像的,晟兒與母親也像。”
何子岑愛戀地擁着妻兒,只怕陶灼華觸景傷情,柔聲勸道:“莫再難過,母親在天有靈,瞧着你這般福慧雙修,必定是替你開心,卻不願意見到你流淚。”
道理都懂,那濃濃的離情與鄉愁交織,卻如同哽在陶灼華心間的陰霾,吐不出來又咽下不去。只怕一開口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她只是含笑點頭。
此前陶婉如雲門山麓的墳冢已然被瑞安毀壞,唯有洋溪湖中還灑着她的半抔骨灰。若想去那裏祭奠陶婉如,便須得同隱居在湖畔的蘇世賢見面。
陶灼華這些日子近乎貪婪地領着何子岑逛遍了古城。
晟兒年紀太小,大多時候並不隨着他們出門,兩人微服出遊,走過昭德古街、宋城;登了雲門山、駝山;去吃了偶園街上的老槐樹煎包,又嘗了雲掌柜最早所開的那家善水居的素齋,再自熙熙攘攘的鬧市間買回大包小包的酥皮玫瑰餡子月餅、在陶家的梧桐樹下擺了茶桌,泡一壺釅釅的普洱打發午後慵懶的時光。
城裏逛完了,再借送甄三娘返回玲瓏山之際,連山下的井塘古村也瞧了個遍。何子岑默默等待着,陶灼華卻始終不提叫她夢繞魂牽的洋溪湖畔。
立在歲月滄桑的萬年橋上,瞧着橋下河水悠然而過,陶灼華的目光悠悠遠遠,始終是近鄉情怯的退縮。她婉拒了蘇梓琴的一再相邀,只在陶府同她見了一面。
蘇梓琴先於陶灼華兩日到了青州府,將她將回歸的消息說與蘇世賢,只望能替兩人解開心結。蘇世賢沉吟良久,卻只是微微一嘆,向蘇梓琴說道:“凡事不可強求,我不怕出現在灼華面前遭她厭棄,只怕勾起她的傷心,不見也罷。”
當日蘇世賢選在洋溪湖畔落腳,暫居在他同陶婉如昔年住過的湖畔木屋,不難發現那裏依舊有着陶婉如住過的痕迹。
既悔且愧,卻無後悔葯可吃,蘇世賢發覺了陶婉如留下的札記,瞧着上頭點點滴滴被淚水漬染的字跡,沖半夏長嘆道:“這負心薄倖之人,天下非我莫屬。”
雖與蘇梓琴說得敞亮,蘇世賢這幾日卻如坐針氈。他沒有臉去陶府見陶灼華一面,只能每日拿根魚桿做掩飾,瞅着來路望眼欲穿。
又是細雨菲菲的清晨,陶灼華從半敞的芸窗間望着外頭被雨水打濕的片片殘紅,依舊是微微嘆了口氣,決定遵從自己的內心。
“子岑、子岑,你不是一直想去瞧一瞧我立下無字碑的地方么?”她淡然回過頭來,望望一直安靜等待的何子岑:“謝謝你給我這許多時間,讓我將往事重新理清。范公亭內、洋溪湖畔,這個地方我終歸要去。”
能說出這番話,何子岑曉得對陶灼華有多少艱難。他輕輕點頭,越發將嬌小的人兒圈在懷中,期望能分薄一點她心中的憂傷。
雨幕淡遠,青綢翠帷的馬車自陶府悄然駛離,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便就停在了范公亭前。巍巍唐楸宋槐見多了滄海桑田,依舊是那麼亘古不變的淡然。
夫妻二人在范文正公的肖像前上了香,便就沿着河堤走下,命隨從婢子們遠遠相隨。何子岑撐起竹傘,依舊有斜斜的雨絲沾上兩人的衣角,卻愈發添了靜謐。
沿着洋溪湖走了大半里的路程,地勢漸漸拔高,湖水已經匯成小溪,便能望見溪畔一座竹橋曲曲折折通往對岸。在如煙似霧的雨絲中,對岸那幾間錯落有致的木屋如散落在草叢中的星星,瑩亮若星星點點。
“灼華,這湖水、這溪畔,便是你浣紗四十年的地方?”何子岑嗓音暗啞,單這麼低低一問,相像着前世陶灼華四十年的孤苦,便叫他心痛難忍。
陶灼華點頭稱是,她遙遙抬手,想要指給何子岑瞧一瞧她昔年所立墓碑的地方,卻忽然發出訝異的驚叫。
四十年前的舊景重現,在前世里立起何子岑衣冠冢的地方,如今竟也有塊小小的墓碑,前頭還擺着潔白的梔子花編成的花環,被雨水沖刷得十分乾淨。
墓碑被一小片精心栽植的菊圃圍繞,因是季節未放,菊花並未綻放,卻有幾枝吐了苞,濛濛細雨中格外青蔥蒼翠。
前世與今生再次重疊,陶灼華不可置信地跑了過去,待瞧見墓碑上的名字是陶婉如時,心間驀然一松,卻又狠狠一痛,連呼吸都沉滯起來。
湖畔垂釣的人身披蓑衣,那魚鉤彎彎垂向水面,上頭魚餌早空,卻一直忘了重新提起。半夏撐着素麵竹傘立在一旁,雖然一語不發,臉上卻是滿滿的疼惜。
“灼華、灼華”,蘇世賢將魚桿一扔,望着緩緩向自己走來的兩人,似是不可置信。父女兩人隔着幾米遠的距離,便這麼四目相對,心間都是五味陳雜。
“在這裏為我母親立一塊墓碑,到是難為了您”,陶灼華眼中不再有憎恨,卻也做不到心平如鏡。她眼望悠悠碧水,輕輕嘆道:“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母親捨不得這處地方,因此她有一半的骨灰便灑在了這湖中。”
蘇世賢臉上水漬斑駁,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我曉得、我曉得,你母親她一直不曾忘卻這個地方。”
縱然兩相決絕,陶婉如卻不曾後悔自己與他一場錯愛,曾經在這湖畔木屋裏的紅袖添香與舉案齊眉。蘇世賢輕抬衣袖擦了擦臉,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沖陶灼華認真說道:“灼華,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我現在離你母親這麼近。”
陶灼華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她轉手招手,喚了遠遠跟隨的侍從上來,指着侍從手間捧的一株迎春,對蘇世賢說道:“這是我母親從前手植,便留在這洋溪湖畔,伴着母親的墓碑吧。”
終是說不出原諒的話,陶灼華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她不願與蘇世賢對視,趁着蘇世賢安置迎春花的空檔,拖着何子岑匆匆便要離去,恰是落荒而逃。
“灼華,不管你原不原諒我,我都承你這份心意”,隔着遠遠的雨幕,蘇世賢帶着欣喜的話隱隱傳來,陶灼華抬手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原不原諒,她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卻能知曉母親的心意。想來蘇世賢早讀到母親的札記,曉得母親對他一生的痴戀從未改變,這才是她送與蘇世賢迎春花的真正含意。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陶灼華淚眼婆娑之間,心上一片茫然,抬眸望去,卻是何子岑溫柔的眉眼。
心愛的男子為自己撐着傘,用他那堅實的臂膀撐出一片晴空。
拈花微笑,終是心心相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