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舅兄
傷痛並不能隨着時光的流逝漸漸湮滅,陶灼華只要一想起母親這些年的孤獨,便不能對眼前的人釋懷。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不叫兩人之間的仇恨打成不眠不休的死結,以至於積怨越來越深。
陶灼華便向蘇世賢略一舉杯,喚了句大人。蘇世賢受寵若驚地抬起頭來,情不自禁喚了聲夕顏,又想到那稱呼早便是昨日煙雲,她與他再不是從前的父女關係,她寧死都不願冠以蘇姓,不覺訥訥住了口。
想着既然陶灼華既以大人相稱,顯見得雖然彬彬有禮,卻並不想認他這個父親。蘇世賢便就依着她的意思,尊了聲郡主。
親生的父女走到如今的場面,黃氏對蘇世賢痛恨之餘,更是對陶灼華深深的憐惜。她凝着一張臉不做聲,只瞧這父女二人如何對話。
陶灼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剔透白皙的雙頰渲染了淺淺的胭脂醉,瞧起來楚楚動人。她向蘇世賢含笑道:“前次亡母墳冢為奸人踐踏,幸得大人仗義出手,又托甄三娘將亡母骨灰送至灼華身畔,才能入土為安。灼華十分感激大人盛情,這杯酒便先干為敬,大人您酌情隨意。”
蘇世賢到不承想陶灼華如何恩怨分明,他強自按捺着心間的激動舉起杯來,將花雕酒滿滿飲下,沖陶灼華故做平靜地說道:“郡主客氣,去歲的雲門山之行並不能彌補我昔日過錯之萬一,我旨在自我救贖,不敢當郡主一個謝字。”
蘇梓琴並非自己親生,卻有着父女之誼;而做為親生女兒的陶灼華,自己對她又是頗多虧欠。蘇世賢如今沒有旁的想法,只希望她們這對姐妹能幸福美滿。自己能為她們多盡一份力,便能多救贖一絲當初的罪過。
蘇世賢不指望陶灼華承她的情,也不希望蘇梓琴背上債,只想安安穩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在沉默中凝思,畢竟是昔日科舉高中的探花郎,聯想到瑞安命人遞給自己的信,蘇世賢心間便有了大膽的想法。
他輕咳一聲立起身來,向四周團團一揖,先說了瑞安命人藏匿、只為此刻亂人心神的信件,再坦陳自己想要將計就計的策略。
燭光映下的微光在蘇世賢臉上搖曳,似是添了些婆娑的陰影,增了無盡的愴然。蘇世賢喟然輕嘆道:“我跟隨陛下與梓琴舔着一張臉來到這裏,是深感從前罪孽深重,從心裏想瞧一瞧灼華郡主上花轎的場面。待太子殿下與郡主大婚之後,我便想啟程回去大裕。”
不同陶家人見面,蘇世賢還能夠自欺欺人。如今與陶超然與黃氏同坐一桌,想着這兄嫂二人昔日對自己的照拂,蘇世賢起想一頭碰死,不在這裏丟人現眼。
“父親不可”,點點星光落進蘇梓琴的雙眸,她瞳中淚影閃閃。對這似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蘇世賢,蘇梓琴其實充滿依戀。
她急急制止道:“戰爭一觸即發,父親早該同那逆賊恩斷意絕。若是想念大裕,咱們日後一起殺回去便是,何須此時自投羅網。”
蘇世賢鎮定地笑道:“陛下、梓琴,你們也曉得大裕皇城在朱氏父子的經營下自是鐵桶一般,雖不敢稱一句固若金湯,也是易守難攻。兵戈一起,天下間遭殃的還是百姓。我此身百死莫贖,不如先回京中做你們的內應。待你們他日兵臨皇城之下,父親拚死也要賺開那座城門迎你們入京。”
聽得蘇世賢竟是這樣的打算,陶超然雖未開口,到添了些讚許。
有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橫亘在心間,陶家與他的恩怨自是無法了結。陶超然頗能公私分明,此刻將家仇壓下,冷靜地說道:“我覺得蘇大人此計可行。”
蘇世賢裝着深受打擊,與蘇梓琴恩斷義絕,失魂落魄間逃回大裕,自是能為瑞安所接受。至於以後能否賺開城門,與眾人裏應外合,行事自然萬分兇險。
他想要拿些功勞來洗脫往日的罪過,自然心甘情願承受這樣的風險。見蘇梓琴仍想開口阻攔,蘇世賢將手一擺制止道:“梓琴,我曉得你對父親一片牽挂。父親方才想得明白,這是我現如今最想去做的一件事,請你莫要阻攔。”
蘇梓琴眼間星光蕩漾,淚盈於睫只是不曾墜落。她何嘗不明白流血犧牲才是洗脫恥辱最好的方式?只是瞧着蘇世賢兩鬢邊若隱若現的銀絲,她深感自己喚了近十五年父親的人平日在長公主府生存的不易,不覺感慨萬千。
理智戰勝感情,蘇世賢的提議還是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此事便算一錘定音。
酒宴散罷,陶灼華請蘇梓琴夫婦往花廳里飲茶,順待同李隆壽議一議他同劉才人的見面。陶超然瞅瞅蘇世賢落寞的身影,命小廝請他往外書房裏說話。
現如今的陶府佈局與從前大裕青州府間基本相同,蘇世賢瞅着頗顯熟悉的一草一木,心裏當真百感交集。本以為一入仕途便是海闊天空,豈料想大好前程叫他走成了現今的死胡同。面對淡然而坐向請茶的陶超然,蘇世賢滿面赤紅喚了句超然兄,便再也無法開口。
陶超然臉色雖然不佳,並未給蘇世賢難堪,只是溫言請他落坐。自己立起身來打來身後那一排雞翅木嵌螺鈿落地大書櫃的最外一扇,從裏頭取出幅年代久遠的捲軸,遞到蘇世賢的手上。
夢繞魂牽了半輩子的東西,蘇世賢不必打開細看也曉得是那幅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他漲紅着一張臉將捲軸推回來,低聲呢諾道:“我如今如何有臉覬覦府上的東西,超然兄這是要羞煞世賢么?”
“蘇世賢,當日你同婉如成婚,我與她嫂嫂是一百個不願意,奈何她以死相逼,我們不得不遂她的心意。只望着反正陶家有錢,落不下你們的吃穿,若你能賺來幾分功名,婉如也有慧眼識珠之名。”
憶及當年的舊事,陶超然依舊無法做到心靜如水。他便這麼淡淡地望着蘇世賢,直到對方羞愧地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