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生命卑微
片刻的寂靜后,蕭晨歌說:“聽說你和周恬恬快要結婚,先恭喜你了。”
藍永晗的心再次狂跳,手禁不住顫抖,端起桌上的水,一口喝乾——可是,杯子裏早就滴水不剩了。
頹然將水杯放在桌上,藍永晗起身來,腳步有些踉蹌:“我可以去看看你姐姐嗎?”
蕭晨歌一雙秋水般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藍永晗以為她不願意,自我解嘲地搖了搖頭:“追根溯源,其實我才是害你姐姐的兇手。這一聲‘對不起’,我已經遲了十年。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蕭晨歌長時間沒有做聲,那少見的嚴肅姿勢,像是在追尋一個非常艱難的答案。
她的神色忽而緊張,忽而難過,忽而凄涼,忽而絕望,忽而怨恨,忽而釋然,忽而平靜……
藍永晗從來沒有在短暫的時間內見過一個人的神色如此豐富,帶着幾分詭異和神秘,還有陌生的、甚至驚悚的涼風從後背嗖嗖刮過。
藍永晗回想起以前蕭晨歌說過的一些事情,忽然脊背發涼,不由得緊握雙拳,起身來,站到蕭晨歌身邊,緊張地四下張望,除了院子中微微晃動的樹影,一切寂然。
可這樣的寂靜本身就是一種陰影,藍永晗只覺得雙手已經滲出冷汗,但他還是不聲不響地站在蕭晨歌身邊,更貼近了一些。
過了許久,蕭晨歌像是經歷了一場噩夢一般,額頭上有細微的汗珠滲出。
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和自己挨得很近的藍永晗,像是不明白他為什麼就站到了自己身邊異樣。
隨後,她起身來,徑直走向蕭元慧的房間,藍永晗稍微遲疑,跟了上去。
蕭元慧的房間寬敞明亮,就像童話里公主的卧房一樣溫馨,瀰漫著夢幻的氣息,所有的顏色和傢具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和配置的。
在西面還巧妙地設計了一個陽台,陽台上種着幾株藍永晗從未見過的花卉,清香四溢。那個方向能讓陽光充足照耀,蕭元慧的床可以活動,啟動機關就能將床置於陽台,蕭元慧可以沐浴在陽光中。
出人意料的,蕭元慧雖然有些憔悴,卻並不顯得枯萎,就像一個人熟睡了過去而已。
這樣的現象,在醫學界,絕對算得上是奇迹,這是怎麼做到的?
一股驚詫從腦海中一閃而過,但藍永晗並沒來得及多想。
“元慧姐,對不起,我來遲了!”
藍永晗深深鞠了三個躬,鼻腔內凝噎。
窗外的蟬鳴一聲接一聲,叫得人心慌,像藍永晗此刻慌亂無依的心,他低低地對着蕭元慧,良久良久無法直身。
時光流逝,少年的歲月一晃而過,那樣在夢中也不敢回想的歲月,竟然那樣快就不見了影子,只有蕭元慧的沉寂在提醒喧鬧的人世間那永不會更改的命題:命運是這樣不可把握,不可違逆。
蕭晨歌在一邊輕聲說:“姐,永晗看你來了。你不要恨他,要怨就怨我吧。是我不好。不過,晨歌知道,姐姐任何人都不怨……”
永晗……
藍永晗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蕭晨歌,可她只是垂着眸,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是怎麼稱呼他的。
蕭晨歌微笑着,輕輕哼起來:“塵世間四處飄零的花籽,落在哪裏都努力開,若是你經過看我一眼,顏色就在那一刻永不敗,芬芳也經久恆遠,若是你將我輕輕採摘,我願在你窗檯,掬一捧清涼月光,伴你沉醉入夢來……”
這是蕭晨歌以前曾經愛唱的歌,說是蕭元慧教給她的。她那樣的輕輕吟唱,柔聲細語,將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蟬噪也減弱了三分力量,猶若一劑清涼,澆灌得藍永晗滿心酸苦,他一時痴迷也心酸。
她這樣輕易的饒恕,是否因為累了?
累了,自然容易放下。
放下,就意味着再也不會關心。
藍永晗失望地看着她,一股苦澀瀰漫了胸腔。
許久,蕭晨歌輕聲說:“只要來看望姐姐的,我都歡迎。”
藍永晗見她的臉上有一層淡淡的光暈,就像瓷上青釉,那樣安詳寧靜,動人心衿,看得藍永晗呆了。
當年,他也就是為了她的柔和寧靜而難以矜持,犯下滔天大罪。此時,再次沉浸在這樣的溫柔中,卻心痛得收縮。
再次坐在客廳,兩人再也找不到任何話語。
當年那樣徹夜談心的時光,當年那種有永遠都說不完話題的時光,一去不返。時光並未流逝,流逝的是他們自己,早已找不到來時的路。
蕭晨歌的目光穿過藍永晗身後開着的玻璃窗,始終停駐在蕭元慧卧室的紫窗帘上,她的目光有時候清亮,有時候又顯得獃滯、無神。
面對他斷斷續續的提問,蕭晨歌顯得毫無興緻,有時候甚至前言不搭后語,充分證實了那個傳言:自從高考因為懷孕事發,蕭晨歌大受刺激,變得有些神經質。
“我……還會再來看你。今天就先走了。”
藍永晗再也沒有坐下去的理由。
蕭晨歌像是做夢一般回過神,似乎將藍永晗的話回想了一遍,然後說:“哦。”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藍永晗的腳步沉重得幾乎邁不開。上了車,他搖下車窗要說“再見”,蕭晨歌纖弱的身子已經轉過去,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他那句到嘴邊的“再見”就生生湮滅在空氣中,一如當年的不辭而別。
“塵世間四處飄零的花籽,落在哪裏都努力開,若是你經過看我一眼,顏色就在那一刻永不敗,芬芳也經久恆遠,若是你將我輕輕採摘,我願在你窗檯,鞠一捧清涼月光,伴你沉醉入夢來……”
好幾天,藍永晗的耳邊似乎都飄蕩着這樣細碎而淡雅的一首歌。
那些不被命運眷顧的人,生命就如草芥一樣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