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光之力》 作者:烏瑟爾·光明使者

《聖光之力》 作者:烏瑟爾·光明使者

今天晚上我已經不止一次想離開這張凌亂的桌子,到外面去透透氣,或是找個地方喝一杯。但當阿爾為我端來銀葉草茶的時候,我知道那種可以隨心所欲的生活離我還很遙遠。

我目送阿爾轉身開門離開,然後拿起了筆。

這段時間我除了寫作戰報告和在日誌上簽寫名字之外,寫的最多的就是墓志銘。葬禮。無休無止的葬禮。是的。現在我又得動筆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軍官、農夫、嬰兒、老婦,人人都需要充滿淚水和哀榮的葬禮,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場儀式上扮演一次主角,一動不動地聽別人敘述一遍自己的生平,竊喜自己竟有那麼多令人折服的美德,僥倖自己當初刻意隱瞞着所有人的秘密直至今日也沒有被揭破,然後帶着永恆的平靜心態被置入墓穴,蓋上泥土。但是如果每周有十次或者更多這樣的葬禮,無論儀式有多麼莊嚴,恐怕也很難在人們心中一連喚醒十次悲傷和哀悼。

我不喜歡葬禮,看着紙上的那個名字,我無法抑止地感到沮喪。尤瑞夫·弗斯特。在這一周我見到過的屍體中,他的死狀最為可怖。他的面部幾乎完全無法辨認,斗篷和鎧甲浸滿暗色的血,腹腔被銳器撕扯開來,內臟缺失了很大一部分。儘管斂師們花了很長時間想盡量為他的遺體恢復尊嚴,看上去還是慘不忍睹。可憐的尤里,他曾經是那麼有活力的人。

太多的葬禮。比起葬禮我當然還是更喜歡主持婚禮。尤里的婚禮就是我主持的。那是七年前的事。光陰流逝得太快,往往讓人無法把握事件的真實性。尤瑞夫和克拉拉,多麼令人羨慕的年輕夫婦,我從沒有見過那麼珠聯璧合的一對兒。直至今日我還記得那場歡欣熱鬧的宴會,擺滿雞蛋、奶酪和烤肉的長條桌,一大群吵鬧着要求新娘斟酒的聖騎士,尤里穿着一套緊繃繃皺巴巴的禮服,渾身不自在地護着妻子,被大家嘲笑般的祝福和祝福式的嘲笑弄得不知所措。人人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

如果每周——不,如果每一年都會有一兩次這樣的場面,那麼我不會對這場婚禮如此記憶猶新。實際上,那就是我最後一次體驗毫無顧忌的、真誠的快樂,任何一場王室舉辦的宴會、任何一個貴婦的沙龍都無法與那場在農莊裏舉行的婚禮相比。

再給我一點時間,也許我能想起更多。——對,提里奧。我也參加過他的婚禮。他和美麗的卡蘭蒂。那是在更早之前。我一點也不懷疑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照顧好自己,儘管他背負了別人難以想見的重量。我還記得最後一次與他巡視東洛丹倫各個哨崗時的情景。那天輪到他來東牆之塔換我的崗,後半夜帶領一隊騎士繼續巡查,在那裏還能遙遙望見斯坦索姆的燈火。當他來到我面前時,我注意到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好像有些彎曲。

“很抱歉我來晚了。”提里奧一向冷靜的聲音中夾雜着一絲疲倦。雖然時局稍安,他也仍然還在為佈防和補給的事務操勞。我注視着他銀白頭盔下深陷的眼窩,忍不住想,他畢竟是血肉之軀而非精鋼打造。

“並沒有晚。”我看看天色。洛丹倫的夜空當時還很明朗,我看到明月西斜,有雲從星辰下飄過。

他向我敬禮,遞過考勤牌,我沒有急着接:“附近還是很令人擔心,我想再去看看。”

於是他跳下坐騎,將馬兒交給他的侍從,然後對我說:“請允許我扶鞍隨侍。”

我沉默着看他牽起我的韁繩,腳步堅定地走上大路,他的侍從牽着馬走在我們後面。直到我們巡視完即定路線,他再次向我敬禮后才上馬離開。有時我會想,這毫無瑕疵的禮儀也許並不能幫助我們贏得戰爭,但這會讓我更加堅信,在如此乏味而且艱苦的環境下仍然能每天把自己的鎧甲擦亮,只要一直擁有這種精神,我們定能戰無不勝。

而這一路上,我看着他反射着月光的頭盔和上面打結端正的飾帶,多麼想開口對他說,提里奧,別做蠢事,別毀了你自己,哪怕是為了卡蘭德拉。如果沒有你,洛丹倫會變成什麼樣——但我終於還是什麼也沒有說。他知道怎麼做是最正確的,因為他一向只聽從聖光的指引,聖光就在他坦蕩磊落的心中。

我睜開眼睛,試圖讓自己不再去回憶關於提里奧身上那失而復得的聖光。阿爾剛才進來收掉了我已經變冷的茶。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看見阿爾的時候總覺得有些懼怕。也許每一個老師都會對自己的學生產生畏懼的心理,因為他們會看到一個蓬勃的生命正在漸漸成長起來,漸漸有了力量……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嫉妒他炫目的青春,儘管他一直表現得沉着老成。是啊,多希望能夠重新變得年富力強,不會那麼容易疲勞。

可我還是得先準備好明天的葬禮。這仍然只能讓我的情緒更加低落。尤里一直是個開朗的人。記得在五年前,我帶領一隊聖騎士跨越索多里爾河前往皇冠哨塔增援那裏的守軍,路上遭遇了數次伏擊。在河邊紮營之後,我剛在行軍床上攤開作戰地圖,尤里突然衝進了我的帳篷,喘着粗氣說:“長官,我要提一項申請!”

“什麼?”

“您能給我點酒嗎?麥酒,朗姆酒,葡萄酒,隨便是什麼,只要……”

“我們在行軍。”我簡短地回答他,繼續看我們明天的行進路線。

“是啊。”他的語氣中絲毫沒有露出不快或躊躇的情緒,而是將一封信遞到我眼前,已經打開的封口處蓋着白銀之手專用的加急印章,“長官,這裏有個好消息,克拉拉給我生了個兒子!”

我這才抬起頭。他滿臉雀躍地站在我面前,我沒有去接那封急信,而是向他伸出手:“祝賀你,尤瑞夫,祝賀你當上父親。”

“哦,長官!我親愛的大烏瑟爾!”他撲上來擁抱了我,兩個人的鎧甲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聲音,“我需要酒,哪怕只有一點點!”

“好吧。”我狼狽地掙脫這個男人的臂膀,“你去我們的技師那裏看看,他應該有一些用於配製燃油的烈性酒……”

我還沒說完他就跑了出去,連蹦帶跳差點在帳篷門口絆倒。

不多時,外面一陣喧鬧,我走出帳篷,看見幾乎所有的人都圍在一輛輜重車旁,尤瑞夫站在車鬥上,正把手中一個小瓶子裏的酒倒進一隻木桶,我走上前去,發現桶里裝滿了清水。

“先生們!”尤瑞夫提高音量,試圖蓋過大家的吵嚷聲,“耽誤大家一小會兒,我有個好消息要宣佈。如果可以,我真想在自家的院子裏擺開酒肉請你們大快朵頤,今天我們就先湊合一下,等到……”

車旁的一位矮人騎士大叫道:“你別羅嗦了,到底有什麼好消息,快說吧!”

“好的,好的。”尤里做了一個安撫大家的手勢,“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名叫扎菲洛·弗斯特的先生,雖然他現在並不在場,但我希望他能得到諸位的祝福——”

“誰是扎菲洛·弗斯特?”有人高聲問。

“我很樂意回答您的問題,”尤里得意洋洋地把酒瓶舉了起來,“扎菲洛·弗斯特是我的兒子!”立刻有人發出噓聲,還有人大喊“這太神奇了”,直到尤里努力讓大家都安靜下來,繼續說下去,“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克拉莉斯,如果她在這裏,也一定會想讓大家為她乾杯!兄弟們,請允許我就用這桶里的清水來招待你們,我發誓打了勝仗回到家鄉之後,我會用美酒裝滿你們的靴子!”說著,他拿起一個行軍用的鐵杯,帶頭舀出一杯兌了酒的清水,高聲喊道:“為了克拉麗斯,為了洛丹倫所有的美人兒!”

許多個鐵杯子一起伸進木桶,水酒激蕩的聲音十分動聽。我接過身邊一個人遞過來的杯子,跟大家一起喊着。

“為克拉麗斯!”

……

索多里爾河的水今天已經不能直接飲用了。但是那一次,我品嘗到了甘醇如醴的滋味。大家輪流向尤里祝福,人人都想跟他碰杯,彷彿杯中盛滿了香氣四溢的美酒。幾個矮人你推我搡地爭搶着木桶里最後的一些水,克拉麗斯的名字被叫喊了無數遍,直到一場惡戰突然發生。

我全都想起來了。我們的喧鬧引來了一股巡查至此的敵軍。咆哮的敵人,佈滿血銹的戰斧在我的腦海中一一復蘇,而我們這群被一桶水灌醉了的聖騎士們瘋了似的一邊狂笑着一邊衝殺,尤瑞夫高喊着妻兒的名字把戰錘舞得虎虎生風,金色的聖光在他指尖凝聚,化作凌厲的懲戒光環,一波又一波的敵人被我們擊退。如果你明白自己在為何而戰,就很容易理解這勇氣與力量從何而來。如果說是呼喚聖光來守護遠方的妻兒不受戰火的侵襲,也未嘗不可以說那些為我們所深愛的人正是這股鬥志的真正來源。此刻我手心發燙,彷彿正握緊了手中的重劍,口中還在吶喊着祝酒的短詩——

乾杯吧戰友,為初生,也為永訣!

——尤瑞夫,今天你終於也死在了這片榮譽之地上。但是克拉拉,那美麗的女人,現在她在哪裏呢?她是否已經被瘟疫吞噬,還是仍然在破敗的家園中苦盼你的歸來?

這個時候我還是無法避免地想起了那個人。為洛丹倫所有的美人祝酒時,我恐怕也只會想起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這段記憶實在太過深刻,只要閉上眼睛便立刻能夠潛回那乘擁擠的軍用馬車,潛回我第一次帶隊從斯坦索姆前往洛丹倫宮的那個傍晚。

那很可能是洛丹倫大陸的歷史上最美麗的一個傍晚,可惜的是那天我根本沒有去注意馬車窗外的任何景緻。這是一支新晉聖騎士的派選隊伍,所有的人都還沒有自己的坐騎。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才下馬擠進了一乘還有個空座的馬車,想在停下來吃晚飯之前打個盹。車裏十分擁擠,三人一排的位置本來還是比較寬敞的,但乘客們大都身着厚重的鎧甲,哪怕有一兩個穿着輕便些的人也攜帶着大包的行李。

想在一輛顛簸的馬車裏打盹是件困難的事。而且坐在我身邊的這個年輕人一直在很小心地挪動着身體,動作雖然不大,卻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我轉頭看他,發現他正低着頭想把右手伸進胸甲和左肩甲之間的縫隙里,好像他的肩甲里鑽進了一隻老鼠那樣彆扭難受。不得不說這個動作需要一定的技巧,但是馬車裏的空間實在太局促了,他根本沒辦法把手伸進去。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我低聲問道,實際上只是想讓他安靜下來。

他好像吃了一驚,匆忙向我轉過頭來:“先生,謝謝您的好意,我自己能行。”

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臉。不,是她的臉。這是個相當年輕的姑娘,臉上滿是驚愕與歉意。她不知所措地向我露出一個惶惑的微笑,接着便低下頭去,把雙手都放到了膝蓋上。我突然明白了她剛才在做什麼,因為意識到她是一位女性之後我立刻就發現,是這套不合身的鎧甲讓她如坐針氈。

也許我當時已經被她的美貌所震撼——或是被自己的好奇心所震撼,我忍不住問道:“請原諒我的失禮,小姐,您怎麼會在這裏呢?”

“哦,我是昨天剛剛通過了測試的新晉聖騎士啊,”她低聲回答我,“我和大家一起去洛丹倫宮接受檢閱。”

很少有女子能夠通過嚴格的聖騎士選拔考試。並非我看不起女性,但如果沒有出色的格鬥技藝和堅韌的意志,女人的體質根本不適合成為聖騎士。

“肩甲不合適?”我接着問,“也許下一個驛站的鐵匠能幫你做一些調整。”

“唔……事實上,似乎哪裏都不是很合適。”她自嘲般地笑了笑,“這是我父親的盔甲。”

“恕我冒昧,也許我能詢問一下令尊的姓名?”如果他也是白銀之手的聖騎士,我說不定認識。

她輕輕翕動嘴唇,吐出一個奇特的姓氏,我沒有完全聽清楚。她接著說道:“我的哥哥也是聖騎士,不過前陣子我們接到了他的陣亡報告。”她的聲音中包含着無法掩飾的悲傷和沮喪,右手又神經質地向左邊肩膀伸去。

“我很抱歉。”

“不,先生,這不需要道歉。”她搖搖頭。“我為他感到驕傲。”

“你應該留在鎮上,照顧你的父親。”

“如果另有一個兄弟的話,我真應該留在父親身旁……”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但很快又微笑着抬起頭,轉過頭看着我,“這樣也很好,說不定更好,不是嗎?”

我努力想要記住她明媚的笑容。她銜着淚水的眼睛裏流露出坦然的笑意,整個面孔籠罩着一層聖潔而明朗的光芒,我知道那就是聖光本身,那一刻我與聖光無限接近。這許多年過去了,每每我想到她,浮上記憶的只剩下她從頭盔中探出的幾綹棕色秀髮和她那身半舊鎧甲。我再也想不起她擁有什麼顏色的雙瞳,她的鼻樑有着怎樣溫柔而堅毅的線條,她的嘴唇又呈現出如何嬌嫩的色澤,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微笑時周身散發出的溫暖。她在空間局促的馬車裏努力調整着肩甲下面的襯帶,試圖讓它更合身一些,這略微有些可笑的動作深深的鐫入了我的腦海。

然而這世界上不存在能使人感到舒適的鎧甲,正如不存在不流血就能贏得的戰爭。但是這幾年每當我想起那條折磨着一個姑娘的肩甲襯帶,就會立刻想起一個名叫瓊恩·雷酒的矮人,即使我拚命想要切斷這段回憶,它也會如同宿醉后的頭痛一般揮之不去。既然我無法擺脫它,就讓我再細細回憶一次吧。那時的我滿臉泥汗,手中抓着一把短刀,半跪在一片血泊中,讓我想想那是在哪裏——

洛丹倫大陸的東部。我們在考林鎮附近遇到一群瘋狂的叛亂者,一場戰鬥之後我們繼續向斯坦索姆進發,本來我以為這次很走運,大家即使受了傷也不算非常嚴重,但直到離開戰鬥發生的地方几小時后,隊伍的尾部突然一陣騷亂。我趕到隊尾,跳下戰馬,圍成一圈的戰友們給我讓出了一條路,老瓊恩平躺在地,嘴裏大聲叫罵著。

“長官,這沒什麼,”一個矮人試圖讓我不要走近,聲音卻無法抑制地顫抖着,“他那頭倒霉的山羊突然把他給摔下來了,我看他自己能對付。”

我推開他,走到老瓊恩跟前。他的鎧甲上有一道令人吃驚的斬痕,就在我觀察他傷勢的幾分鐘裏,暗色的血已經染紅了他身下的雜草。他努力朝我笑了一下,笑得真難看。我注意到他臉部的皮膚被那笑容撕裂了,這說明他石化的效果正在漸漸解除。我翻開他完全被砍裂的甲片,看見一根要命的肩甲襯帶深深地勒在肌肉和筋骨之間,血液流出傷口的速度越來越快,近距離看起來簡直讓人莫名恐懼,一個人怎麼可能帶着這樣可怕的傷口堅持幾個小時的跋涉?我抬頭看看天空,深吸了一口氣,想穩定一下自己的雙手——沉悶的空氣中帶有濃重的鐵鏽味,看來很快就會下雨。接着我抽出短刀想要將那根帶子割斷,他卻喊道:“不!你別碰那該死的東西!”

“安靜。解開它你會好過點。”我再一次試圖將手指插進那讓我感到有些眩暈的血肉當中。

“不!別解開。就讓我穿着鎧甲,像個勇士那樣死去吧!”他咧着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毫不含糊地說道,“不要浪費時間說別的。烏,現在,為我,祈禱!”

——是誰說祈禱可以醫治人內心的創傷?時至今日我仍不勝悲痛,為了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異族兄弟。

“聖光將寬恕你的一切罪,只要你在臨終一刻坦誠相告……”

“是。我酗酒。”他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

“他酗酒。”

“我還,喜歡女人。”

他身邊另一個矮人大聲說:“老瓊恩,這不是罪過。酒和女人是美好的東西。”

“是啊!這麼說我可真清白啊!”他突然露出開朗的笑容,就像有一道陽光穿透厚實的雲層,倏然照亮了他的臉。

“此人正直無私,耿介磊落,從沒有人像他那樣勇敢,那樣令人欽佩。”我滔滔不絕地說著,這時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敲打着我的鎧甲,有一些打進了我的嘴裏,“我眾蒙聖光恩典,必永得你原宥寬恕……”

大雨滂沱。我們挖出的墓穴很快積了許多水。騎士們用戰旗裹好他的遺體,將他平放在穴中。抱歉,老瓊恩,你的靈柩上本應佈滿鐵爐堡老石匠的雕刻,你理應得到一塊紀念碑,上面最顯赫的位置上應有鐵砧與戰錘的族徽和你音律鏗鏘的姓名,但此刻只有戰旗與盔甲為你充當棺槨。長眠在這塊飽受蹂躪的土地上,你將會看到我們的勝利……或是覆滅。

我最後一個離開老瓊恩的墳丘,盡量不去想等我們一離開就會有成群的野狗和食腐蟲來爭食他的遺體。部隊緩慢地向東移動,簡直不像部隊,而是一支送葬的儀仗。

有時我很慶幸自己生為脆弱的人類。沒有精靈那種漫長的生命,也沒有獸人那樣健碩的體魄。我慶幸自己這單薄的軀體會被任何一根普通弩矢所穿透,也慶幸自己不必忍受太久痛苦便可以順利死去。但這並不代表我懦弱,我會失去信念,倒在地上再也不想爬起來。雨聲和粘稠的腳步聲混在一起,彷彿天地間有一隻垂死的巨獸正在絕望地啜泣。這喪失了手足的痛苦,正在隊伍中醞釀成為仇恨。

以前我常想,仇恨是否也是聖光的一部分?這洶湧熾烈的感情,是否也會通過信仰而轉化成為力量?聖騎士所信奉,所追隨的教義當中,是否也為仇恨保留了無字的一章?聖光是否起源於世界的混沌中,又在人心中反射彙集,終究映照出人的各種情感?但制裁之錘絕非為了仇恨而揮舞,聖光只是中立地君臨於世,以最公正最威嚴的立場裁斷善惡。我們終究仍會獲得勝利,這並不是因為我們擁有了聖光帶來的神奇力量,而是在領受聖光之力的同時,也領會了生命的真諦。

聖光是什麼?它能保障莊稼不會被蝗災侵襲嗎?或者,它能幫助鑄爐中的烈焰永不熄滅?還是它能讓柔弱的孩子瞬間成為強健的勇士?不。不。它從不做那些。它只是照耀我們的心,指引我們該往何處努力。西部燕麥一年兩季的成熟,不斷被鑄造出來的鎧甲和武器,一批又一批驍勇的年輕戰士,都從聖光中汲取過力量。

你全知全能你無處不在

你照耀初生赤子也照耀垂暮之人

你在清晨迎受信徒的朝拜

迷霧必不能將你遮擋

你在午夜諦聽眾生的禱告黑暗也無損你的榮光

我眾在你庇佑之下行走必得到你肅穆的指引

我眾在你籠罩之下戰鬥必領受你神聖的祝福

我眾受你德惠與正直良善者為伍

我眾為你統領將奉你為徽記與旗幟

我眾蒙你恩典必永得你寬恕原宥

我眾因你而持有光輝與勝利必為你增添榮譽

我眾因你而享有和平與幸福

必獻上最虔誠的祈禱

每有苦難、災禍、亂離、病痛我眾呼喚你名即得解救

你永照耀每一個人

你永照耀每一座城池

——以聖光之名。

後記:

那天晚上,我寫好墓志銘之後,阿爾又一次來到我的辦公室。他想必已經把想說的話反覆斟酌了許多遍,但是開口的時候,他說得十分簡練。

“尊敬的老師,我覺得尤瑞夫·弗斯特先生所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場葬禮。”

我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覺得喉嚨有些發乾。

他見我沒有答話,於是繼續說下去:“老師,我們的隊伍當中不乏身經百戰的英雄,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會懼怕未知的命運。我們應該……”

“阿爾。”我冷靜地打斷他,“我們都認為鞋匠就應該在作坊里補鞋,麵包師就應該在爐旁烤麵包,鐵匠就應該在鐵砧上製造鎧甲,女僕就應該削土豆皮……而英雄就應該跨着戰馬去降服惡龍,打敗巨人,拯救萬千弱小民眾,我們一直這樣認為,我們一直都錯了。英雄只是個愚蠢的稱號,而不是什麼堂堂正正的職業。”

我注視着他精芒四射的眼睛,心中不斷默念着不要移開視線,不要移開視線,不要流露出畏懼和不確定,不能向他的勇武和銳氣妥協,不能讓他放縱心中的英雄氣概,至少不是現在,不是現在……

——但是烏瑟爾,難道你不明白眼前這個年輕人想要說什麼,想要做什麼?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年輕時跟隨在安杜因身後作戰,因為難以抑制心中激越的情感而高唱起戰歌時的情景?難道你已經被這漫長艱苦的戰鬥磨平了意志,泯滅了心中那團跳躍的火焰,心甘情願做一個只知道研究地圖和報告的普通軍官?

他也久久地凝視着我的眼睛。這一刻我平靜地接受了事實:他早已洞悉我心,正如他早已決定了今後所要踏上的道路。即使高舉聖光我們也無法看見一步之外的命運。儘管如此,卻仍然只能繼續鼓起勇氣走下去。

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曾經無意中問過尤瑞夫,他是不是希望自己的兒子扎菲洛今後也做一名聖騎士。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堅定地搖着頭對我說:“不。我希望我的兒子生活在一個不需要聖騎士的世界,生活在一個聖光只被人們稱頌禮拜,而不必被用來審判和制裁的世界,生活在一群平凡快樂的人當中,與他的愛人永不分離。”

——為了鑄就這樣一個世界,我們還要付出多少代價?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視着,直到他終於低下高貴的頭顱。

“尊敬的老師,如果祈禱有用……是的,如果祈禱有用,如果祈禱可以代替戰鬥,如果虔誠可以代替英勇,如果聖光可以如此平和而充滿詩意地傳承下去,我們不妨用一生的時間去祈禱。”他深深地向我鞠躬,“請您允許我保留自己的想法。”

“阿爾,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明白。”我低聲說著,“你的戰錘可以砸碎敵人的頭顱,也可以幫助一隻小鳥順利地破殼而出。力量不是一切,不管這力量來自何處。”

他沒有答話,只是默默轉身走了出去,輕輕地帶上門。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聽到了他的嘆息。他今後毫無疑問會成為一個萬人景仰的英雄,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會是各種詩歌的主角,無論他如何駕馭自己的人生,都將會對洛丹倫大陸,甚至對整個世界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此刻坐在斗室之中傾聽四周的寂靜時,我聽到了世界運轉的聲音。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突然預見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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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賊王之聖光領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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