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如刀
那耐人尋味的冷笑是怎麼回事?那無從躲避的攻擊是怎麼回事?那絲毫拉不近的距離是怎麼回事?
倘若他足夠強,又怎會因這區區數百人窘迫。倘若他足夠弱,又怎敢產生與機甲軍對峙的念頭。
手腕的疼痛告訴他,或許撐不過下一分鐘,但到下一分鐘,肯定又會產生了同樣的想法。
躲過一個個音速撲來的敵人,軍刀翻飛,將攻擊一一化解。躲不掉的,則在他身上留下了不下於十道傷口,藍色鎧甲上焦黑無數,故障處火花啪啪作響,映出鮮血刺眼的嫣紅。
等離子屏障扎地而起,築成高牆突破天際,閃爍的線條譜出死亡地帶。
那在燎燎野火上躍動的明黃色燭尖,嫣地抽長、扭曲,不住打轉,“嘭”一聲化作煙火。震動間,大地開始龜裂,碎石與塵土緩緩上升,在越搖越烈的背景下褪去引力的胎衣。
失去保護星球露出它的機械錶面,反射出它懸浮半空的的一部分。空氣的密度變得無限大,所有一切,像瞬間接入了宇宙,丟掉了全部重量。
膨脹、擴散、無處可依,失重的狀態只持續了數秒,被突如其來的壓力擠壓殆盡,空間嫣地一滯,所有可見物懸停微秒,眨眼炸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說先前飄在空中的那些人、那些物體、機械殘塊,還保留有涇渭分明性狀特徵的話,那現在,它們有了統一的稱謂——塵土。
坍塌從中央生出,磅礴的吸力貪婪地將一切拖到身邊,奮然一扯,沒有什麼能夠在這種無差別攻擊中倖免。
當物質都朝着同一奇點高速運動,迸發的能量是把殘破的鑰匙,或許會擊穿壁障,進化為另一層次的存在,抑或者在角力中崩碎,倒退回初始形態。
視野中,巨大的陰影佔據了絕大部分,那是無數碎屑結成的隕石群,在重力與斥力間變得無比堅硬,搭成天地間第三個平台。
沒人理解為什麼單向設計的反重力區間會逆運行,功率還如此之大,就像沒人能理解承受力絕頂的機甲怎麼會在這短短一擊內全軍覆沒。那藍武士似的人,又是憑什麼完好突圍的。
始料未及中有他的倖存,也有他的刀鋒。
等離子壁障閃爍着不甘隱沒,鬱結空間得以解放,霎時卸下所有負擔,不同密度下的粒子瘋狂兌換,捲起的氣流湍急如刀,將碎末從隕石群上刮下。
遙遙望去,像黑色的雲層,下起了雨。
從它本身剝落的黑色暴雨。
如果啟平星有過任何關於下過雨的事迹,如果星球里有人製作過聖地雨季的夢幻演繹,這畫面看上去或許會不那麼新奇。
所以才有人獃獃看着這一幕震驚,傾瀉的彈幕才沒有及時包圍過來,那藍光才有機會從中脫出。
刀鋒破開雨簾,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一閃即逝,如同他往常一樣,直衝目的。
藍光被炮火包圍,時而隱沒,時而凸顯。彷彿整個戰場的槍口都追着他,前方是敵陣如山,身後是地裂天崩,經過的位置馬上熔化陷落。
那人捨棄生命,換作孤注一擲。
輻射波引爆所有能接觸到的物質,碎屑逃不過鐳射編成的網羅,被切割成更小的計量單位。
紛飛亂象最首端,藍光一馬當先,引領災禍與幸運。危機總與他擦肩而過,每一步踏下,都是九死一生中的最僥倖的那點。
看似大勢已定的局面,卻有一子,遲遲不肯落下。
在秦縱眼中,世界進入了一種極其單調的狀態,除了基礎的幾種色彩以外,再無其他。黑與白,佔據了絕大一部分,不同位置由兩者用不同配比混合出來。
唯一例外的,是那身穿紅甲的男人。
就像水墨畫裏的厚重油彩,白雪皚皚里的高熱火苗,無論在哪裏,都具有一種讓人難以忽略的搶眼。
他不知道這些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引起變化的原因,但身體已經替他作出了選擇。直覺告訴他哪裏安全、哪裏危險、哪裏有破綻,如果事先有劇本的話,那他就是劇中的男演員。
像設定好的開端,像設定好的發展,引申至熟悉的…設定好的結局。
身形一頓,重心下降偏移,至錯開雙腳的一邊,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崩裂聲,還未來得及傳遞便被遠遠拋開,被接踵而來的呼嘯聲瞬間撕碎。
縱身前撲,旋轉着穿過層層鐳射網格,哪怕誤差大於一毫米,都會讓他身首異處。這是實實在在地玩命,稍有差錯,都不是誰可以承受的。
伏蹲、跳躍、翻轉…每一幕,都像是自動演示,是他在某一年某一刻的某個地點,進行過的無數次的演示。他的身體,每一顆細胞,每一條肌肉,包括大腦,控制權都完全不在他,只是照設定好的步驟,自動運行。
沒有任何反應時間,當兩刀相觸驚醒殘存的意識時,反饋的脈衝還在腦內縈散。黑白畫面逐漸被侵蝕渲染,回復往日的模樣。刀背抵着胸口,將金屬表面壓得咔咔作響。
這一幕,何其熟悉,機甲士兵冷酷的鐵面后,劫豐暗紅的身影如火般灼目,四面八方數不清的機甲如潮水般湧來,他面前的老人扶着半癱的親衛兵,目光深遠。
這不是…夢裏的景象嗎?
如果不是“即視效應”,不是時空錯亂,那就是他瘋了。
如果這也是夢,那如入骨髓的壓迫感是怎麼回事?那斷筋折骨的力道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這不是夢,那同出一轍的輕蔑眼光,那在眾人間時刻變換的諷刺笑容,又作何解釋?
交手的雙方閃電般分開,更多把刀,更多把匕首,更多的敵人與他接觸,每一個,都在他身上留下恐怖的傷口,但他卻奇迹地,堅持到了終點。
他已經不在乎那些疑問了,或許也沒能力去在乎。
手裏的刀,曾陪他渡過無數次劫難,受到的打擊,能讓星球上任何一家刀具商不勝慚愧。如今,唯有刀刃還勉強配得上“武器“着一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