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班地鐵(2)
在流浪漢亮出了那把古怪的匕首后,車廂里亂成一團。
肥碩的中年婦人殺豬般一疊聲地尖叫着:“媽呀,有刀!報警啊,要殺人啦!”
其他的乘客則像一群受驚的兔子,驚慌失措地四下奔逃,卻又捨不得眼前的熱鬧,只亂鬨哄地擠在了角落裏,露出半個腦袋觀望。
流浪漢沒有理會身後亂糟糟的一團,他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列車車尾的方向,彷彿那裏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然而高潛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零星稀疏的安靜的乘客和一節節晃動的車廂。
高潛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幕鬧劇。
片刻后,他開始不露痕迹地悄悄往座位的另一側移動。
流浪漢卻彷彿腦後長着眼睛:“它是沖你來的,和我待在一起,你也許還能保住小命。”
高潛僵住了動作:“誰?誰沖我來?”
像是在回答他的問話,地鐵隧道在這時突然響起一陣巨大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聽上去像是列車上的什麼部件掉了下來,拖拉在了鐵軌上。
聽到聲響的乘客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又是一聲更刺耳的巨響,似乎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了車廂上,緊接着列車尾部傳來女人驚恐的尖叫,車廂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摔倒的乘客大聲地咒罵列車司機。
高潛緊緊抓住身邊的立柱固定住自己,一種冰涼的感覺竄過他的脊背,他的心臟止不住地狂跳起來。他隱隱覺得自己知道車尾發生了什麼,就像是那場奪去他所有家人生命的煤氣管道爆炸,什麼東西就在那裏,儘管他什麼都沒有看到,但是他卻十分肯定。
巨響接二連三地響起,高潛僵硬地盯着列車的另一端,眼睛不能置信地越瞪越大。
隨着每一聲巨響,長長的地鐵列車就會少了一節。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在隧道中肆虐,車廂被隨意地扯脫,像被表弟拆成碎片的玩具蛇一樣,一段段散落在隧道里。脫落的車廂大多變形,或翻倒或在軌道上刺耳地滑行。在車廂脫落的一瞬間,高潛看到乘客們驚惶地趴在地上,彷如鐵盒子裏的小蟲子般翻滾,然後在視線中迅速遠去,沉寂在黑暗中......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麼高潛希望自己立刻醒來。
列車後半段車廂里的乘客這時方才從震驚中回神,爭先恐後地向車頭方向衝來。
“跑啊,站這兒等死啊!”一個乘客在經過高潛時扯了他一把。
高潛一個趔趄,卻沒有動。
跑?在一列飛馳的列車上,能往哪跑?更何況,如果這東西真是衝著他來的,他也跑不掉。
列車在這時劇烈地顛簸起來,也許是失去了幾節車廂讓列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許是司機發現了情形不對,強行提速。
高潛拉着立柱穩住身體,同樣拉着立柱的還有那個流浪漢。和滿車驚惶的乘客截然不同,他的神情沉穩,目光始終盯着車尾的方向,在一連串的巨響和尖叫聲中,他舉着刀的手,連晃都沒晃一下。
“那是什麼玩意兒?”高潛努力平穩着聲音問。
“一坨大狗屎,很大。”流浪漢嚴肅地回答。
“沖我來的?”
“我猜是。”
“憑什麼猜是我?”高潛的眼睛終於從那一節節不斷消失的車廂上挪到了流浪漢身上。
“因為我們是一類人。”流浪漢扭頭看了高潛一眼,眼睛眯了一下,很久之後高潛才醒悟當時這傢伙是在對他笑。
然而高潛看着流浪漢落魄的衣衫和手中那柄怪模怪樣的匕首,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是,我們不是。”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有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再過一個星期手上的項目完成,他很可能升職為部門經理。他甚至已經打算求婚......
“小子,這是命運,你逃脫不了,我們身上傳承着同樣的血脈,而且這傢伙會找上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根本就是自說自話,這列車上明明有這麼多人,你根本沒有證據證明那東西找的就是......”
“你知道我說的是事實!”流浪漢打斷了高潛,迅速地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樣,你一定從小就注意到了,你也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聽到奇怪的聲音,或者至少能感覺到未知的生物。而且你好鬥,喜歡打抱不平,在學校經常惹麻煩,別不好意思,我們這種血脈的人都這樣。”
“我沒有不好意思。”高潛面無表情地道,“我也沒有看到過什麼奇怪的事。”
流浪漢扭頭看了他一眼:“看樣子你是遲鈍型的。”
轟的一聲,
最近的一節車廂尖厲地嘯叫着,在隧道牆壁上擦出刺目的火花,隨後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車廂的斷口就在高潛前面幾米遠處。高潛以為自己會看到地鐵的鐵軌,然而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地鐵列車拖着僅剩的殘破車廂,像是奔馳在一頭怪獸的腸道里。潮濕陰冷的空氣長着手腳一樣從車廂斷口處攀附進來,纏繞上眾人,帶着令人作嘔的機油和黴菌的氣味。
“你還在等什麼?”高潛緊張地道,“你知道怎麼對付這東西是不是?”
“當然,只不過長得丑了點而已,不過我真不明白,這種東西怎麼會找上你這種菜鳥......”
“哪種東西?”高潛瞪着面前黑暗,從頭到尾他就沒看到流浪漢口中的大狗屎,但他清楚地知道那裏潛伏着一隻隱形怪獸,在它的身後還留着一堆廢銅爛鐵的地鐵車廂和一群不知生死的乘客。
“惡魔,污靈,也有人叫他們黑神使,這取決於你是哪一邊的。”
惡魔?高潛遲鈍地重複,白日裏敏銳的大腦在此刻運轉得格外緩慢。
黑暗中的隱形惡魔像是在欣賞車廂中的驚惶和尖叫,它沒有像之前那樣乾脆利落地再次毀掉這節車廂,而是靜默地潛伏在黑暗中,伺機而動。
高潛回過頭,原先車廂里的乘客們早已爭先恐後地湧向車頭方向,只有那對情侶還蜷縮在車門的一角。女孩坐在地上,盯着破碎的車廂口,像是看到了什麼極駭人的東西,眼球突出,臉孔扭曲,一動不動,她的男友正抖着手試圖將她拽起來。
她根本不像林茜,高潛收回了目光。林茜優雅,冷靜,智慧,他可以將一切美好的詞語用在林茜的身上,他原本篤定會和林茜共度一生的,只是沒想到......
也許是死亡的臨近讓高潛不再排斥想念林茜,他貪婪地回憶着和林茜相處的每一個點滴,然後他苦澀地想,等她明天看到新聞時,會不會猜到那堆與破銅爛鐵混着的血肉中,也有他的殘肢?
他忽然不想這麼窩囊地死去。惡魔?那又怎樣!他看了眼流浪漢手中的鋸齒狀刀刃的匕首:“匕首還有嗎?”
“匕首?”流浪漢看了高潛一眼:“這叫破魔刀,現在給你你也用不了,想成為清道夫必須要經過訓練,如果這一趟你沒死,我就訓練你。”
這時,一聲巨大的轟響從車頭傳來,接着是乘客們驚恐之極的尖叫聲,高潛回頭看到乘客亂紛紛地退了回來,顯然車頭也被惡魔扯掉了。
車廂失去了動力,速度慢了下來,僅剩下的幾節車廂還連在一起,有人開始絕望地嚎哭,也有人大聲地咒罵。
在一片驚慌失措的背景音中,高潛平靜地看向流浪漢:“什麼清道夫?清理狗屎的清道夫?”
流浪漢咧了咧嘴:“可以這麼說,清理一切不屬於人間界的髒東西,這就是清道夫的工作。”
“要是我死了呢?”高潛問道。
流浪漢皺眉,扭過頭盯着高潛。
高潛雙腳懸浮起來,雙臂伸展,離地越來越高。旋風卷着車廂碎片在他的身側飛舞,他僵直着手腳,懸浮在空中,像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某位。
高潛看到流浪漢震驚地張大了嘴,但是此刻高潛已經無法再說什麼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掌控了他的身體,他可以感到身體的每一部分,卻無法控制它們,他覺得自己像是寄居在別人的軀殼裏,他看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被拉成水平,像一把橫在車廂中的標槍,標槍的槍頭正對着車廂壁。
高潛雙目圓睜,牙齒咬得幾乎出血,他的正前方是那塊屏幕,畫面上的美女剛剛完成了熱舞,正坐在鏡頭前和觀眾互動。
他感到身體稍微向後撤了一些,他彷彿知道那無形的力量想要做什麼。
不!他在心裏嘶吼,身體卻如炮彈,狠狠地撞上了面前的顯示屏。
砰的一聲碎響,他似乎聽到了自己頭骨碎裂的聲音。
眼前最後的畫面,是一片紅霧中,直播間裏的美女,淺笑盈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