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事
“那雙璀璨如星的眼，那雙眼清如鏡，明如月，彷彿含着大千宇宙浩瀚星河，令人不敢直視。”
——敖榮
一想起五百年前，他前往雷音寺剿殺唐玄奘師徒四人，卻不想在通天河正撞上二郎神率眾天兵天將對唐玄奘一行人的圍剿。敖榮心中大喜，原本想要借二郎神之勢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沒想到突然橫生變故，半路殺出來個太上老君。不僅沒能親手殺死唐玄奘和那幫龜孫，自己也被太上老君的一記三味真火燒着了龍尾，尾巴上缺了一大塊不說，連同個的四百年修為也給燒了個一乾二淨，成了全龍族的笑柄。
直到現在，敖榮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每天東躲西藏，生恐被別人認出來，簡直尊嚴全無！
一想起這些，敖榮就氣得龍身，不，蛇身顫抖。孰料這一抖，又咳出大口鮮血。
“不過，你也沒有好到哪裏……”敖榮說著，咧開蛇嘴，蛇信嘶嘶地吐了出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孫悟空。你哪裏還有半點‘齊天大聖’的威風？被西天馴養成了狗，身上堆滿腐屍蛆蠅，卻還不肯死。現在，聽說你的主子轉世，就從屍堆里爬出來，投奔他了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孫悟空！往日的榮耀、妖族的威儀、對眾妖許下的諾言，你全都忘了，忘了！”
敖榮酣暢淋漓地說著，咧開大嘴，哈哈大笑，蛇信快速顫動，令人眼花繚亂。
忽然，敖榮笑不出來了，他的蛇信子被一隻毛手揪住，連動也動不了。
“彈那嗑，乃含哪……”敖榮原是想說“孫悟空你幹什麼”，怎奈舌頭被扯住，發出的只是些古怪音節，恨得他揚起尾巴，就朝着孫悟空甩過去。
於是他的尾巴被孫悟空一把抓住了。
“乃乃乃乃乃……歹台來……”“別胡來”三個字還沒說完，孫悟空便兩手用力這麼一拉，直接將敖榮拉成一條直線。
“哏哏哏哏哏！”
敖榮只覺自己的骨頭都在一節一節地被抻碎，蛇膽都開始打起寒戰。
他認識這隻猢猻夠久，深知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如果不阻止他，這廝真的會把自己一節節扯斷，就像是扯斷一根野草那般輕鬆容易。
想掙扎，掙扎不得，想喊，卻只能發出一串古怪聲音。
拉抻之力令敖榮的眼珠圓睜，幾乎快要冒出來了。恐懼讓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顫抖，他知道，自己要玩完了。
可是……
我不想死！
敖榮在心裏吶喊。
誰能救我，誰能救我！
“悟空？”
一聲溫和悅耳得足以令人心生清凈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孫悟空的動作攸地頓了一頓。
就現在！
敖榮心頭一動，趁孫悟空分神之際一竄而起，逃出他的魔爪。
沒想到他以華麗之姿躍起，還沒等穩住身形，便“啪”地一聲，重重摔倒在地。
這一刻，敖榮毫不懷疑他的蛇骨已經骨折，倘若再稍加用力，便有碎裂的危險。他張口，又吐出了大灘鮮血。
該、該死的孫悟空！
敖榮恨恨地咬緊了牙關，只覺一陣天眩地轉，登時失去了知覺。
“師父！”
一心驚叫着，猛地坐起，卻一頭撞上孫悟空毛茸茸的腦袋。
他已經暈過去了大半天，如今夜色闌珊，一叢篝火正在一心的身邊燃燒，給他帶來陣陣暖意。而孫悟空，則一直坐在他的身邊，寸步未離。
“好痛！”被撞的明明是孫悟空，可疼得要死的卻是一心。他捧着自己的腦袋，被撞的地方明顯地腫起了一個大包。
但現在的一心可顧不得許多，他跳起來想要跑向法明的屍體，沒走幾步，便頭重腳輕地撲倒在地。
“你要去哪？”孫悟空拎着一心的衣襟，將他拎了起來。
“我要帶師父回金山寺。”小和尚的臉上滿是鮮血，看上去分外狼狽，但眼神卻清亮而堅定。
金山寺。
孫悟空的嘴角抽了一抽。
“不能回。”他說。
“為什麼？”一心叫着，不顧身體散架般的疼痛，用力掙扎，“我要回去，師兄們還在等着我！我要把師父帶回去！”
“別傻了。你的師兄們早就不在了！”孫悟空不耐煩地吼。
“你騙我，我離開的時候，寺里還在做法事，我要把師父帶回去，放開我，放開！”一心哇哇大叫，眼淚也簇簇地掉下來，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帶師父回金山寺。
“給我閉嘴！”怎麼和尚小時候會這麼煩人？早知道，剛才就不該救他！孫悟空被吵得狂意大發，猛地揪住一心用力搖晃，咆哮道：“他們昨天就已經死……”
一心天真而單純的臉龐近在眼前，他用迷惑而又不解的神情看着孫悟空。那雙清澈的眼睛，未染世俗的塵埃，純凈有如玉石。竟令“死”字就在嘴邊的孫悟空，再說不下去。
“咳，你也說了他們正在做法事，小孩子別去打擾。”孫悟空僵硬地說出這句話，便把一心丟在了地上。
一心怔了怔，他想起了，從前金山寺在做法事的時候，師傅一般都會讓他待在僧寮里不出去。回想昨天那燈火通明的一幕，難道，這次的法事更為恢弘盛大，所以才讓自己迴避的嗎？
“可是師父……”一心難過地看着法明的屍體，“師父不能不回去啊！”
孫悟空的鼻孔張了一張，終是耐着性子道：“先找個東西卷一卷，一會俺老孫先他扛回去。問了你什麼時候能回金山寺，再回也不遲。”
這樣嗎？
一心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他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金山寺是他的家，他唯一的家。師父和師兄們是他的親人，唯一的親人。而他的力量如此之小，既無法保護師父，也無法為法事幫忙。他只有默默地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不給師父和師兄們添麻煩。
看着坐在地上縮小小一團的一心，孫悟空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
“坐在這個圈裏，俺先去看看金山寺的情況。”孫悟空說著，用金箍棒在地上，劃下一個大圈。
“就坐在這，不許走出這圈子。只要待在圈裏，就沒有任何人能傷你，不論是神，是魔，還是妖。”
“謝謝你，悟空。”一心目光清亮地看着孫悟空，露出了笑意。
這笑容，璨若驕陽，晃得孫悟空一陣目眩。
“閉嘴！俺老孫最煩你們和尚的這些假客套。”孫悟空黑着臉吼。
一心也不惱，只是抿嘴笑了笑。
“咦，這是什麼？”一心意外發現身邊還躺着一條軟趴趴的東西，不禁奇怪地問。
“蚯蚓。”孫悟空道。
一心捧起那奇怪的東西看了又看，怎麼看這也不像是一條蚯蚓。
好熱！
是什麼這麼熱？
敖榮動了動，隨即緩緩睜開眼睛。
是一雙手，一雙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手，正捧着自己。
這雙手很溫暖，一觸便知是人的手。
人！
對於敖榮這種生來冷血的靈物來說，擁有熱血的生靈是最為低賤下等的，人就更不例外。
“別碰本太子！”敖榮“嗷”地叫出聲，怎奈那人卻將他捧起來，憐惜地道：“你受傷了。”
“不用你管！”
敖榮狂嘯，卻看到了一雙璀璨如星的眼，那雙眼清如鏡，明如月，彷彿含着大千宇宙浩瀚星河，令人不敢直視。
這雙眼！
“唐玄奘！”
終於找到你，我要跟你拼了！
敖榮顧不得自己所受的傷，拼盡全力一躍而起，猛地纏住了這人的脖子，然後用力勒緊。
“咳！”
一心毫無防備，被敖榮勒得透不過氣，一張臉頓時紅了。
得逞的敖榮哈哈大笑，卻突然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不知什麼時候充滿巨大的壓迫力量。
饒是他是條冷血的蛇，也被空氣里瀰漫的寒意凍得直打哆嗦。
悄然抬眼，看到孫悟空盤腿坐在他的面前，像看好戲似的欣賞着敖榮的行徑。
怎、怎麼回事，他怎麼這麼悠哉，難道孫猴子不怕自己殺了唐玄奘嗎？
“當然怕，”像是猜出了敖榮的疑問，孫悟空咧開猴嘴笑了，“不過，你猜猜，殺了他之後，自己還能不能活着，你們龍族還能不能活？”
敖榮怔住了，蛇身也情不自禁地放鬆下來。
孫悟空火眼微眯，探手便將他一把扯下，攥在手裏，輕一用力。
“啊！”
敖榮分明聽到了自己蛇骨碎裂的聲響，巨大的疼痛讓他恨不能再就死過去。然而孫悟空卻捏住他的蛇頭，將他拎起，揚手就要把它擲進篝火。
火！
燃燒的火焰在敖榮的眼中無限擴大，那被太上老君三昧真火燒灼的巨大痛苦已然深入骨髓，讓他一經想起就合身痙攣，驚恐難當。
“別殺我，別殺我！”敖榮號叫的聲音都變了調，然，孫悟空可沒有這個耐性，敖榮話還沒說完就已然成一條拋物線飛向篝火。
“我知道袈裟的下落！”
話剛出口，敖榮就一頭撞上孫悟空的寒鐵棒子，渾身的骨頭彷彿只有頭、尾的骨頭還沒有碎了。
“在哪裏。”孫悟空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透出的寒意比托着敖榮的金箍棒還要冷。
敖榮翻了翻眼睛，又暈過去了。
痛！
痛，是敖榮唯一的感知，緊接着，便是一股火熱。好像被扔進滾燙的水裏，翻騰而起的氣泡衝擊着他的身體，讓他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焦了熟了化了爛了。
孫悟空，難道他把自己烤了吃嗎？
敖榮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雖然已經過了五百年，雖然所有的五官都與曾經不同，但敖榮一眼就認出了他。
然而，這張臉卻全然沒有五百年前的冷峻與傲然，而是掛着純凈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