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慈悲
人的喜悲，妖的痛苦，魔的貪婪和神的高傲……小樹苗，讓你吃不飽的不是那永遠不夠的食物，讓你憤怒痛苦的也不是這揮之不去的飢餓之感，而是你承載了眾生太多的貪嗔痴。你如此瘦弱，怎麼能夠承受得住呢？
——一心
“你是有多蠢！我明明告訴過你數遍，普天之下，什麼人的話都能信，唯有唐玄奘的話不能！可你卻偏偏被他迷惑，因他的一句話而神思恍惚！早知道你如此之蠢，就該在花果山見到你時，吸干你的靈氣，讓你暴斃而死！”
那詭異的聲音憤怒咆哮，勒在肉璇脖頸上的藤蔓緊了又緊。
“咳，咳……”肉璇雙手緊緊地扳着藤蔓，雙腳用力地掙扎，卻怎奈藤蔓勒得太緊，她根本掙扎不脫。藤蔓之上的硬刺深深地刺進她的皮肉，鮮血汩汩湧出，正天棚滴下，竟是一滴滴晶瑩如玉的銀白。
“你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這樣對她？”一心見狀，立刻皺起眉頭喝斥，“快放她下來！”
“你給我閉嘴！”一道藤蔓呼嘯襲來，猛地纏住一心的腳踝，將他整個人吊了起來。
“該死的唐玄奘，你以為三界之中所有的生靈都像那個蠢貨孫悟空一樣，對你的話唯命是從嗎？少給我異想天開！”那聲音說著，用力一甩，一心重重地撞上天棚，疼得他叫出了聲來。而這次的撞擊，竟讓一心看清了天棚之上，那些僧人的屍體並非是被粗繩吊起，而是被無數巨大藤蔓纏住，掛在天棚之上的。而整個天棚幾乎已經是藤蔓的天下，那些巨大的枝蔓盤根錯節地生長着，密密麻麻，令人觀之頭皮發麻。
“你……殺害這些師兄的人，是你？”一心錯愕地問。
“嘿嘿，你猜呢？”男人、女人混合在一起的那個聲音說間，所有的枝蔓都在瑟瑟地顫抖，緊接着，在一心的眼前露出了一個巨大的莖，莖上有無數個圓形的隆起。一心舉起九環錫杖照過去，但見那些圓形的隆起竟然都是人臉！這些人臉有男有女，但處於最中間、也是最突出的地方的，是一男一女兩張臉。男人的臉粗獷野蠻，有幾分獸相；而女人的臉竟然……有幾分像肉璇。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一心皺眉，冷冷地問。
“呵，唐玄奘，你還真是明知故問啊。”人臉們齊聲張口，咯咯地笑。
“本魔尊乃是吸食靈氣的噬精藤魔，殺了他們，當然是為了吃，只是為了吃而已。”說著，噬精藤魔哈哈大笑，笑得藤蔓簇簇抖動，那些僧人的屍體隨着藤蔓的抖動而晃動着，詭異至極。
“這些自詡心懷慈悲的修行僧人是最美味的，只可惜因為是人類靈氣太低，為了飽腹，只能獵很多來吃。但，還是不夠呢……”噬精藤魔嘆息着，緩緩說道，“為了填飽肚子，本魔尊想盡辦法，四處尋找食物。人，妖，魔，甚至是神的靈氣，本魔尊統統都吃過。人，果然不愧為萬物之靈，其靈氣最為美味，妖和魔就差了很多，簡直有如嚼食無味的木頭。”
噬精藤魔一邊說，一邊擺動巨大的莖，像是在來回踱步。
“神的靈氣雖不美味，但勝在強大，勉強可以食之。只可惜，每次吃過這些靈氣之後，本魔尊非但不會飽，反而會加倍的飢餓！啊……那種飢餓感，那種始終揮散不去的飢餓感！讓我好餓，好餓！每天都在飢餓中煎熬，這煎熬，讓我恨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毀損砸爛！”話音未落，噬精藤魔的無數張臉，便突然間齊齊朝着一心瞪了過來，那些嘴全部都咧成詭異的弧度，“直到有一天，我感受到無數奄奄一息的垂死之氣聚集在一起，本以為又是一場神魔交戰，可以藉機吞噬一些靈氣，卻沒有想到，從一個將死的天兵口中得知了你唐玄奘轉世的消息。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唐玄奘，只要吃了你這個擁有天地間第一強大靈氣的和尚，我就可以永遠不用再為了尋找食物絞盡腦汁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根細細的藤蔓自天棚緩緩蜿蜒而下，一圈又一圈繞着一心軟糯的身子向下，撫住了他的粉嫩的臉，緊接着，豎立如一把鋒利匕首，狠狠朝着一心的喉嚨刺了過來。
尖利的藤蔓直刺過來，鋒利的尖刺映在一心如清澈的眼中。
噬精藤魔很清楚，現在的一心，根本不足以與他的邪惡之力抗衡。
纏住一心腳踝的藤蔓已然感受到了巨大的靈力，那是源於一心那個天上無雙地下無二的強大靈魂的力量。這令天下無數妖魔，乃至東天都垂涎欲滴而又可望而不可求的無上靈力啊！今天，就要裹入他的腹中，化為他的力量了！
怎能不讓他欣喜？！
噬精藤蔓的無數張臉都在獰笑，那一雙雙詭異的眼更是流露出貪婪與狂喜。
“當！”
突然響起的撞擊之聲，讓噬精藤蔓臉上的笑意猛地僵住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和尚，竟然用他手裏的錫杖擋住了自己的攻擊？
“可憐……”一心高舉起九環錫杖架住攻擊而來的藤蔓，嘆息着道，“善哉，善哉，你真是可憐。”
“你說什麼？你竟然敢說本魔尊可憐？”噬精藤魔怒吼出聲，所有的藤蔓都隨着他的憤怒而驟然收緊，硬刺頓生，狠刺進掛在他藤蔓上的僧人們的屍體裏，鮮血登時飛濺，血的氣息，更重了。
“這世間的萬物，都在輪迴中輾轉，他們是不會消亡的，”一心充滿了憐憫地看着噬精藤魔，道，“萬事皆有因果。任何一縷愛、一絲恨、一點情，都不會憑空而生，更不會憑空而亡。你吸食下了他們的靈力，自然也吸食了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之前所承受的悲、歡、離、合，他們所有糾纏於心的愛、恨、嗔、痴，統統都傾注在你的身上了……”
“你在……說什麼……”噬精藤魔怔怔地說著，藤蔓，竟抑制不住地開始發起抖來，“別胡說！哪裏來的喜、怒、哀、樂，哪裏來的悲、歡、離、合，哪裏來的愛、恨、嗔、痴！”
“人的喜悲，妖的痛苦，魔的貪婪和神的高傲……小樹苗，讓你吃不飽的不是那永遠不夠的食物，讓你憤怒痛苦的也不是這揮之不去的飢餓之感，而是你承載了眾生太多的貪嗔痴。你如此瘦弱，怎麼能夠承受得住呢？”一心溫和地看着噬精藤魔，他雖稚嫩卻分外俊美的臉上，帶着感同身受的悲傷。
別……別用這種眼神看我！
別用這種慈悲、憐惜、同情的眼神看我！別用這種純凈、無垢、溫和、關切的語氣跟我說話！
滾！
滾啊！
“啊！”噬精藤魔仰天狂嘯，無數巨大的藤蔓自地底鑽中，竟將整個地面掀翻，連同天棚也被藤蔓擊碎。
“轟！”
整個空間都在震動，一塊塊巨大石塊自天棚之上掉落，濃煙四起，沙石滾落。那尊巨大的鎏金佛像，卻巍然不動，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靜默地，觀望着眾生的悲喜。
“啊！”
藤蔓的暴走，讓肉璇不經意間脫離了藤蔓的禁錮，整個人掉落下去。
肉璇下意識地伸出手臂揮舞，卻赫然發現自己的手不再修長白皙，而是變得翠綠而多肉。
糟糕了！
肉璇心中大驚，她急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果然！變化的不僅是她的手臂，還有她的身體，還有她引以為榮的修長勻稱的腿……它們，統統都變得翠綠而多肉，——變回了從前的樣子。
“不要！”肉璇哀鳴着，她拼了命地揮舞雙臂，想要聚集起全部的靈力挽回已然失去的人類形態，卻只是徒勞。
不僅如此，她連穩定自己的身形都做不到了。只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掉入噬精藤魔掀出的巨大深坑，滿心悲戚。
原來我最終……還是什麼都做不到嗎？
連讓他好好地看一眼自己美麗的樣子……都做不到嗎？
“嗚……嗚！”肉璇痛哭失聲。
“女施主……”
純凈的聲音響了起來，一雙溫暖而柔軟的手，輕輕地捧住了肉璇。
這溫暖的手呵……為何有着足以令人心安的力量？為何……讓人滿心的悲凄都得以平復，繼而變得柔和？
肉璇抬起淚眼，望向那捧住自己的人，失望地發現，那個人，正是她最為厭惡，最想殺死的——唐玄奘。
“不要哭啊，女施主，哭了，就做不到嬌俏可人了。”一心笑着，對肉璇說。
明明自己也在下墜，卻用雙手捧住自己……嗎……
肉璇怔怔地看着一心，繼而揚起晶瑩而多肉的手，“啪”地一下打在一心的腦門上。
“你這個蠢和尚，你的腦子裏是不是進了屎？你哪隻眼睛看我像你認識的那個女施主？我明明這麼胖，這麼多肉，這麼丑……”肉璇越說越難過，所有的話都堵在她的喉間，讓她哽咽。眼淚，更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滾落。
“女施主呀……”一心將一雙眼睛眯成月牙兒，微笑着說道，“你這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形可以千變萬化，神是萬變不離其本’的呢？如果你在他的心裏，那麼，他看到怎樣的你，都會認得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