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寺院
一心，從此天下蒼生的悲苦與未來，三界萬物的苦難與解脫，便如五百年前一樣，都系在你的身上了。這袈裟，披上了，就再不會褪下。
——觀音菩薩
即便是在火焰之中，孫悟空那雙金光四溢的眼睛，也依舊是逼人的奪目。他冷冷地看向敖榮，雖不發一言，卻足以嚇得敖榮渾身直顫。
這一顫，火，便止了。
孫悟空一個筋斗便躍至敖榮身前，一隻毛茸茸的手直接朝着他伸了過去。
“哇呀，不要！”
敖榮尖叫着，連聲音都變了調。他不怕孫悟空罵他是“蠢蛇”的樣子，也不怕孫悟空掄起金箍棒狠揍自己的樣子。他最怕的，就是孫悟空這無聲無息，冷靜沉默的樣子。這樣子的猴子，讓敖榮毛骨悚然。孫猴子把動口的力氣轉為動手，他還能有得命活嗎？
“小妖精救我！”救助一心已經是不可能了，敖榮只好猛地跳起來纏住了肉璇。
由於法力有限，又受驚過度，敖榮的龍身早已然化解成蛇。
就這麼一條黑漆漆，三分像龍七分像蛇的古怪東西，突然撲過來纏在肉璇的身上，嚇得肉璇“哇哇”大叫，手忙腳亂地把敖榮扯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無恥醜八怪！滾開！”
一邊叫，肉璇還一邊不解氣地用力踩踏敖榮的蛇身。原本想要將龍身多保持一會，多威風一會兒的敖榮，十分可憐地恢復了巴掌大小的蛇身，倒在地上無聲地流淚。
看着肉璇抓狂的樣子，饒是孫悟空那張戾氣橫生的臉上，也露出了對敖榮的幾分同情之色。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古人誠不欺人。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擱淺灘遭蝦戲……你們都給我等着！
敖榮抽搐着，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向一心的方向。
小和尚雖傻，但跟這些不可理喻的瘋子相比，可是安全得太多了。
且說一心被那道白影接住，不禁覺得有些奇怪。他低頭看向白影，不禁“咦”地叫出了聲來。
原來接住自己的，是一匹馬！
一心驚喜地看着馱着自己的白馬，歡喜地叫道，“馬！這是馬！”
“師父，這是馬，也是龍，更是敖烈。”白馬眯起一雙幽藍的眼睛，微微地笑。
“敖烈，你真漂亮！”一心由衷地讚歎。
在此之前，一心還從來沒有騎過馬。他曾經在小村莊裏看到過拉車的馬，也看到過偶爾路過村莊的、路人的馬，但是它們大多都又笨又蠢，又傻又呆。哪有馬能像眼前的這匹一樣，有那麼雪白的顏色，好像他身上的鬃毛是用月光織成的一般，閃閃發亮。他的鬃毛也極其柔軟，又柔又順，像是一匹銀色的綢緞垂在結實的胸前。他的身體如此健美，他的腿如此修長有力，他的眼睛……就像是湛藍的海水……
一心從來都沒有見過海，他只是從師父法明那裏聽說過海的模樣。僅憑着猜想，一心就能肯定，這世上再沒有比之雙眼睛更像海水那般的幽藍了。
真是……好美呀！
“師父您……是在誇獎我嗎？”敖烈馬身一震，緊接着，突然撲倒在地，抽泣起來。一心卻因此而一屁股摔在地上，跌了個大屁墩兒。
誰想在一心跌下的時候，堪堪壓住了身殘志堅地蜿蜒到自己身前的敖榮。這倒好，好不容易脫離了肉璇魔掌的敖榮，又被一心砸了個正着，敖榮只覺眼前一陣金星亂舞，整個蛇身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你們……敢都靠譜點嗎……”孫悟空一臉黑線。
“這句話，我也想說。”敖榮趴在地上，一臉的生無可戀。
如果可以選擇，敖榮現在真的想選擇死亡，——他就是死也不願意待在這幫蠢材的身邊了！去他的西遊，去他的唐玄奘，乾脆讓他們都蠢死好了！
“少在這裏嘀嘀咕咕，”孫悟空用金箍棒戳了戳敖榮，道，“快走，天色快要暗了。”
由於方才敖烈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匹坐騎，以至於大家都走得很慢，從山上到山下，便走了足足大半天的工夫。幸而孫悟空有夠聰明，讓敖烈化為了白馬，一心騎上他，自然就走得快了很多。等到眾人走近觀音院的時候，天色便已然黃昏。
“又到了吃飯的時候。”敖榮已然變回了一顆扣子，想到吃飯，他立刻興奮起來，尾巴不由自主地拍了拍一心的胸口。
“嗯。”一心顯然也很高興，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大得連敖榮都害怕。不過，好在孫悟空夠有辦法，總能揀到足夠多的果子，所以小和尚雖然吃得多，敖榮也算是能忍。但，再甜的果子也不及飯菜來得可口美味。眼看着就能吃上熱飯熱菜，敖榮真是要開心死了。
“阿彌陀佛，請問，寺里有人在嗎？”一心揚手便欲拍寺門。
那寺門，還不待一心拍，便自己開了。
一位僧人自門中走出來，這是一個胖乎乎的僧人，頭上戴着左笄帽，身上穿着無垢衣。他滿面笑容，肥頭大耳，一對銅環墜在他的耳朵上，墜得那雙肥厚的大耳更加的大了。他手裏提着木魚，看到一心，不禁雙眼一亮，伸手，便重重地敲了一下木魚，嚷了一聲：“呔！”
一心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那胖僧人卻滿面狂喜之色，伸手便要去碰一心。
然而，一根寒鐵棒子卻突然出現，橫在了他的眼前，硬生生地擋住了他想要碰觸一心的手。
好冷的棒子，好重的殺氣！
胖僧人禁不住全身一顫，他猛地抬頭看向眼前的鐵棒，那雕刻着雲紋圖騰的寒鐵棒子蘊含著呼之欲出的強大力量，逼得胖僧人竟堪堪倒退了數步。
“你……你是……”胖僧人望住了寒鐵棒子的主人，神色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變得複雜而慌亂。
“這位師兄可不要被他嚇到，這不是什麼妖怪，而是貧僧的徒弟。”一心見胖僧人神色大變，還當他是被孫悟空的樣子嚇壞了，不禁急忙向他解釋。
“呵呵……”肉璇的笑聲響了起來，她掩着嘴巴，笑意盈盈地對一心道，“小師父也莫要見怪，觀音院原就是一座山間小寺，沒有多少香客前來，想來僧人們也沒有見過像……你徒弟那樣迥異於人的長相，一時失態，也是情有可原。”
“自然，自然。”一心煞有介事地點頭，一副“貧僧了解”的模樣。
“這個……蠢到家的傻和尚！”敖榮的心都要嘔出了血來。這個唐玄奘托生個什麼樣的人不好，非要托生在這種傻子身上？他這麼傻，會讓殺了他的敖榮心生愧疚的。
不過愧疚歸愧疚，殺還是要殺，在這個問題上，敖榮可是堅定得很。
他抬起碧綠的眼睛，看向了肉璇。
小妖精，這一次，還希望你能夠達成所願。否則，跟你做交易的那個“東西”，可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一抹邪惡的笑容，出現在了敖榮的臉上。
“既是路過此地的小師弟，貧僧去請本寺方丈，幾位先自便。晚上就在此宿上一宵，小師弟自不必客氣。”胖和尚將一心等人請進寺里，雙手合十，恭敬道。
“有勞師兄。”一心笑着合掌行禮，待胖和尚離開，便轉頭打量着眼前的寺院。
院中正殿之上掛着一塊大匾，匾上書着四個大字：“觀音禪院”。
一心仰望着這四個字，稚嫩的臉上，悲喜交加。
他四歲在寺院長大，以寺院為家，心裏想的念的，都是希望自己這輩子能好好地當個和尚，在金山寺快樂地生活下去。誰想，僅四年，八歲的他便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家。
然而，縱然只有四年，這四年的時光也給他足以珍惜一生的溫暖與快樂。
一心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冷的空氣里瀰漫的檀香味道，充滿了他的心肺，這熟悉的氣息讓他心安，更讓他感覺到隱隱的悲傷。
他舉步走進殿內，於大殿正中端坐的，正是一尊漢白玉雕刻而成的觀音菩薩聖像。
她慈悲的眉眼與微含笑意的臉龐低垂，望着一心，一心彷彿再次感受到她將年幼的自己抱在懷裏的溫暖，與關切。
“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一心在此拜謝。”清脆的童音嘹亮，一心舒展雙臂，鋪胸納地，對着觀音菩薩像重重地叩頭。
耳畔，彷彿再次響起了觀音菩薩的聲音，她說：“一心，從此天下蒼生的悲苦與未來，三界萬物的苦難與解脫，便如五百年前一樣，都系在你的身上了。這袈裟，披上了，就再不會褪下。”
怎麼會褪下呢？
就算是前方有多少刀山火海劍林鐵塚，他都不會褪下，更不會回頭。
就算有再多的電閃雷鳴艱難險阻，他也不會停下前往那個地方的腳步。
他的路，就在通往那個地方的方向，那個有着他想要知曉的答案的地方，那個有着他想見之人的地方，那個……有着悟空和敖烈的心的地方。
——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