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赴約
啊,是呢。
億萬年前,當混沌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張臉。
不,還是有些不同的吧,那時候的他,神情更加桀驁,目光更加熾熱,氣場也更加的稅利張揚。
那時候的他,懷裏,也像現在這樣,抱着這隻猴子。
這隻,閉着眼睛呼呼大睡的小猴子。
啊,對了。
那時候的小猴子,他的皮毛可不像現在這麼剛硬,渾身上下,更是沒有半點戾氣。
那時候的小猴子……他既柔軟,又可愛,而且……他渾身上下都散發出香草般的味道。那是只有心地純潔之物才會散發出來的芬芳,格外吸引着已經餓到極致的混沌。
宇宙初開,三界萬物尚在萌發之時,一切都是混亂而無序的。那時食物匱乏,為了生存,許多靈物墮入魔道,似這般純潔而清新的靈物是不多見的。
魔物惡臭,靈物芬芳,濟世的聖人更是擁有着無以倫比的美妙這味,也是只有獸才能分辨得出的差別。
小猴子香氣撲鼻,而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是端莊而神聖的檀香味道。於那檀香之中,還夾着隱隱的蓮花清香。
這一切的一切都預示了他的身份——他是西天的人,是慈悲的和尚,是得道的高僧。
“你是給我送食物來的嗎?”混沌問,“這隻猴子?”
和尚笑了,他用混沌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對她說:“不行,這是貧僧的猴子。”
“真是冷漠啊……我都已經要餓死了,你還不肯捨得你的猴子來救我。”混沌喃喃地道。
和尚,卻笑着反問她:“如果你真的想吃活物的話,又何必將自己餓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些野獸,這些飛禽,甚至是貧僧,吃掉哪一個都可以讓你續命,可是你寧願選擇死。”
“嗬……”混沌也笑了,“你真是個狡猾的和尚。沒錯,大爺我確實吃不下……我吞咽不得這些尚且能動能走的活物,也吃不下那些已經腐爛生明的死屍,也許我的存在原本就是一種多餘,一個錯誤。也許……我活着的目的就是為了死。”
是啊,她無法看着那些尚且還活着的生物,在自己的啃噬下掙扎,無法看着他們絕望而憤怒的眼睛。
那些,都是對於她的存在的恨,讓她不敢面對。
“任何一種活物活着的目的,都是為了死。”和尚臉上的笑容愈發大了,這也讓他顯得愈發的耀眼,像燦爛而熾烈的驕陽,“三界萬物,任何一種生物的存在都絕不會是錯誤。”
說罷,他用手中那能夠發出悅耳錚鳴之聲的九環錫杖指向了混沌眼前無盡的荒野。
“你看,”他說,“若野草不在,羊、兔、牛、馬等等生物便將不復在。若羊、兔、牛、馬不復在,那麼豺、狼、虎、犳便也不復在。”
“沒有豺、狼、虎、犳,豈不是沒有殺戮……也沒有死亡嗎……”混沌喃喃地道。
“沒有豺、狼、虎、犳,羊、兔、牛、馬便沒有了天敵,它們會肆無忌憚地繁衍,也會肆無忌憚地啃噬草木花籽,屆時,大地會一片荒蕪,雨草不生,那時候照樣會是遍地死屍,漫天腐臭。”
“你竟這樣想,讓我不敢想像你是一個慈悲為懷的和尚。”儘管已經奄奄一息,但混沌還是笑了出來。
“天地萬物,相生相剋。生死的輪迴,也是佛法。”他向她報以同樣的微笑,“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參透了佛法真正的奧義。”
“是……這樣嗎……”混沌喃喃地說著,目光,慢慢地變得迷茫了下去。
“天地孕育了萬物,可以算作是萬物之母吧?可我……沒有母親呢……”苦澀與悲傷,襲上混沌的心頭。她這個相貌醜陋而又皮糙肉厚的神獸,是天地之氣孕育而生,非胎非卵非濕,最是玄妙。豺、狼、虎、犳以羊、兔、牛、馬為食,她能食所有走獸飛禽,遠不是庸俗之物所能及。
然而,豺、狼、虎、犳也好,羊、兔、牛、馬也罷,甚至飛禽蠅苟之輩,都有母親,她卻沒有。
混沌曾捕獲一隻年幼的野鹿,正待她將它撲倒在地,張口大嘴正欲大快朵頤之際,一頭母鹿突然從叢林裏疾竄而出,低頭撞向自己。
母鹿,是沒有角的。她的身軀撞在自己這堅實的皮肉上,基本等於以卵擊石,毫無用處。可是她眼裏的堅毅,和想要保護幼鹿的慾望,還有那頭受傷的幼鹿在見到母鹿時的陣陣哀鳴,都讓混沌感覺到畏懼。
對於母愛的畏懼。
她慢慢地鬆開口,後退了數步,看着撲至近前,替幼鹿舔舐傷口的母鹿,突然間感覺到難以名狀的悲傷。
她乃天地所生,何等高貴。可天地雖大,卻給不了她擁抱慰藉。
她又是多麼的孤獨。
“對於食肉之物而言,擁有一顆慈悲之心,是何等的痛苦。”
說著,他伸出手,撫在了混沌的額頭。
從他的手上傳來了陣陣的溫暖,混沌的神情為之而一震。
與那些被自己啃噬的活物不同,從這隻手上傳來的,是慈悲,是安慰,也是她尋找了很久而不得的……憐惜。
“那就一直這樣慈悲下去吧,去吞噬那些生靈的血肉,卻保存他們的靈魄。讓他們……在你慈悲而善良的、寬大而溫暖的身體裏沉睡。待到我們再重逢之時,貧僧來替他們超度,送他們前往他們想要的輪迴,想升入的極樂,想融入的未來。你看,可好?”
“我可以……我可以跟他們所有的靈魄在一起嗎?”不用那麼孤獨的存在,也不用那麼痛苦地為了生存而殺戮。她可以承載着所有吞噬之物的靈魄,陪他們等待下一世的輪迴,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
這一切太過美好,美好的就像是一場夢,讓混沌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即便是吞噬了他們的肉體,也可以……不用孤獨的存在着,而是與那麼多溫暖的靈魄一起……而且,我也……還可以見到你嗎?”她急切地問着,牢牢地盯住了他。
他,只是微笑,暖如朝陽。
“可以。”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