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他竟做絕到這個地步
連城忙站直了身子,擋開了紹廷的手:“你若安心留我在這府上將息休養,就不要再與我說那些話。否則就算你支走了府里的下人們,送走了姨太太,這裏我也終究呆不下去。”
紹廷欲言又止,任由連城在前走開。
廚子擺好了飯便早已經出去,自然也是紹廷事先交代過的。
簡單的飯菜,還是督軍府中一貫的味道,連城兩日不進飲食,挑起湯匙將羹湯送到口邊,卻是無端地覺得毫無胃口,幾次猶豫,終於將飯送到了口中,卻是食而不知其味。
看來自己這一場病着實不輕,連城心中抑鬱,卻並無表露,想到眼下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面對,反而快快吃下了飯。
這一頓飯吃得十分安靜,連城只顧着吃飯,目光始終避開了紹廷。甚至,也沒有察覺紹廷幾乎沒有怎麼動口,而是,時不時地在看着她。
連城用完了飯便獨自起身離開餐廳,千頭萬緒的事情一時理不清楚,竟不知先去處理哪一件事,腦中一片迷茫困惑,身體也說不出的不適不安,躊躇之下,又緩緩地上了樓,朝着自己的房間走了回去。
寥寥幾步路程,連城竟覺得舉步都十分困難,卻又無法分辨出來身體究竟是哪裏不對,終於緩緩挨到了自己的房間,連城頹然坐在沙發上,還未緩過來,忽然一股難以抑制的感覺直從心底涌了上來,連城下意識地疾步走到了內室,趴在洗手的池子上,任由那種煩惡之感洶湧而出。
連城伸手打開龍頭,捧水漱了口,幾把冷水打在臉上,方才緩過來了一些,慢慢抬頭,鏡子裏的人面容蒼白,雙唇也是顏色發白沒有血色,雙頰卻泛着異樣的潮紅,烏黑的頭髮十分凌亂,幾縷濕發粘在臉上,更增加了狼狽之態。
連城看着鏡中的女子,她的面容清清楚楚映在那裏,眼神卻是散亂沒有焦點,一片恍惚,這樣的面容,讓連城覺得十分陌生。
曾幾何時,即便是被李源重重軟禁起來,用盡辦法無法逃脫,甚至於絕食到了幾乎無力支撐的地步,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迷茫,她躲在那宅子裏的洗手間裏喝水支撐自己,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篤定的眼神,給自己打氣,然後,果斷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臂,寫下血字解救自己。
她一直是清醒而堅決的,即便是有過困惑,有過迷茫,卻也總能很快堅定自己的心智。可是這一次,她不僅僅是困惑,而且是從困惑漸漸地變成了迷茫。
她已經看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更可怕的是,她漸漸發現自己沒有那種精神和動力,想要去看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似乎,好像是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與她無關的樣子。
可明明,她才是這一切事件的中心。
樓下的書房裏,紹廷握着電話的聽筒,聲音低沉:“看今天的樣子,她應該很快就會察覺了吧?”
……
傅孟聯姻解體,孟家的大小姐在這場為期一年、“有名無實”的婚姻中落了個被夫家公開辭退的下場,郾城上下的議論里,人們雖然難免抱着好奇看熱鬧的情緒,但對這位督軍家大小姐的遭遇,也不免有些慨嘆。
而傅家“有名無實”的消息放出來之後,孟家一時間再無回應,也讓看熱鬧的人們既覺得似乎可以鬆一口氣了,又覺得心裏這口氣似乎綳得更緊了。
這種心態就好像是,既覺得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可以收場了,又隱隱在期待着後面還有更精彩的後續。
當然,跟看熱鬧的人們有着差不多相似心情的,還有一位,便是傅家的當家,傅堅。
看到報紙上居然登出了所謂傅璟存跟孟連城之間“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的這種涉及私隱的誇張報道,傅堅一時之間怒火難遏,差點直接派人去發報道的報社興師問罪;但稍稍平復了心情之後,傅堅也考慮到了這報道之後的事情,比如,孟家的人看到這樣的報道,估計臉面,應該是不會再有進一步的回應了,那麼,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雖然這樣的報道發佈出來,璟存甚至傅家也難免淪為人們的談笑之資,但畢竟涉及男女之私,想必更難堪的還是孟家。如果因此換來了孟家的沉默,倒是一件划算的事情。
傅堅這樣想着,怒火漸漸平息。
果然兩三天過去了,孟家再也沒有什麼消息。
傅堅一面覺得心裏的這口氣似乎終於可以慫上一鬆了,看來孟家果真是不會再說什麼了,一面卻又隱隱擔心,擔心孟家眼前這樣的沉默,正是一種蓄勢待發的狀態,積攢到了一定程度,再次爆發,只會更加猛烈洶湧。
這種看似有些矛盾的情緒,幾乎充斥在郾城、甚至是各地所有關切着這件事的人們心裏。
郾城以里的報紙雖然迫於傅孟兩家的威勢不敢有什麼議論,可是郾城之外的報紙,還有郾城街頭巷尾的悠悠之口,終究是擋不住的。
傅堅因為這種矛盾的心裏,在家裏屢屢跟太太爭執,連日連辦公的地方也不敢去。甚至連參領府也不去,畢竟眼下孟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
此刻郾城裏最風平浪靜的地方,倒反而是督軍府了。
除了廚房裏,府上再沒有一個下人,紹廷早出晚歸,除了一日三餐,連城幾乎見不到人影。這樣的生活比起不久前的勞碌、奔波、驚險交集的日子,平淡地幾乎是與世隔絕。
連城一向習慣了在或明或暗的刀光劍影之間行走,習慣了在人們時刻變換的面孔之前斡旋應酬,習慣了運籌時局規劃未來安排步步為營的行動,忽然過上了這樣平靜的生活,一時間竟是無所適從。
這裏看不到刀光劍影,但那些明刀暗劍的鋒芒從來不曾消失;這裏沒有那些善變的面孔,但那些人前堆滿虛偽的假笑人後露出殺機的人,仍舊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謀划著可怕的東西。
連城不適應這樣安靜卻並不寧定的生活,卻又依賴着眼前這一隅安靜的角落不願意離開,她知道時局一直不曾安穩,也知道督軍府的安靜是短暫的假象,卻又似乎順理成章地將腳步局限在這一所宅子裏。
紹廷回來已經又是晚上,軍部里的事情從來沒有消停過,尤其是對於他這樣一個剛剛上任的督軍,這個時間回府,其實於他而言,已經算是儘早了。
督軍府外依舊是日夜倒班輪流不斷的守衛,戒備森嚴,府里卻是一派冷清,偌大的客廳燈火通明,輝煌晶明的光線一路沿着螺旋而上的樓梯直到二層,二層的走廊也是燈光明亮。平時府上住着許多人的時候,到了晚上這個時候,反而不會有這樣的情形,哪個房裏有人休息,門前的走廊自然會熄了燈,卻不會如這般到處通明。
紹廷信步走上了樓梯,走到了連城的房間外。叩門進去,小客廳也是明亮一片,連城從卧室走出來,卧室的門開闔之間,紹廷卻發現卧室里只有昏黃的一點光線。
“你已經睡下了嗎?”雖然看着連城並不像是已經睡了的樣子,紹廷還是問了一句。
“沒有,只是躺着休息一下。”連城掠了掠額角散着的頭髮,隨手別到了耳後,也並未在意後腦的頭髮已經凌亂,懨懨地倚在小沙發的靠背上,“軍中這兩日很忙吧。”
“事情是多了些。”
連城抬眼看了看鐘表:“那你每天去這幾個鐘點夠嗎?最近你都是早上九點鐘才出的門,以前不到七點鐘,你已經出門了。父親曾說過身在軍中,最要緊的就是……”
連城的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
說話的時候不過是自然而然,語氣措辭一如往昔般隨常,這樣突然停住,倒讓這話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紹廷本也是自然地聽着,也並未覺得連城的話有何不妥,待她這樣停住,不由得一怔,隨即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脫口而出的“父親”兩個字,哪怕心知肚明地叫了這麼多年都已經習慣,此刻再出口,卻忽然變得不自然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讓這突如其來的異樣氛圍變得更加沉悶了幾分。
客廳里明亮的光線映在連城的臉上,映進了她的眼睛裏,將她一貫冷清淡然的眼神中流露出的一抹哀傷映了出來。
“連城……”紹廷看見她這樣的神色,也不由得驚慌,儘管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措辭,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父親永遠都是你的父親。他在世的時候對你何等珍愛,即便是他知道了……知道了這件事,對你也一定不會有任何改變。”
連城的眼神愈發幽深:“可是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還是不知道。如今人們議論紛紛,一定有許多不堪的言論牽涉到了他的身上。因為我的身份所以讓他的身後聲名也被流言所擾。
而最可惜的,是我沒有機會看到他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是什麼反應,也沒有機會替母親求他的原諒,也沒有機會聽到他是否會接受我不明的身份。那一日在報社,我本想聲明斷絕與督軍府的一切關係,終止議論,來維繫孟家最後的清名。沒想到……”
連城緩緩搖頭,嘴角勾起了稀薄的微笑:“他竟做絕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