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月初六,康熙又要到承德行宮去,這回東蒙古諸位王公台吉都要覲見,規模十分隆重。老八最是湊趣地人,巴巴兒接着此事,竟是晝夜不停,連軸兒轉地忙,又邀了我作幫手,會同禮部、理藩院的官員曲划指揮,直到此日凌晨五鼓才算停當。老八不顧辛苦,接連着到康熙那兒賣好去了,我和老三胤祉二人同坐一車走在御林軍后。老三隻不言語,我眯着眼假寐,直到出東直門,三哥胤祉才說道:“難為老八,這麼近的期限,辦的如此周詳,四弟你也出了力的吧。要說起兄弟們中間,也就你們倆能辦的這麼漂亮,你三哥我是個書蠹,大哥不說也罷,太子嘛。。。。哼哼”
我翻了一眼,沒有回話,假作沒聽到。前半月已經命人將鄔思道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獅子園的宅子裏,不知到了沒有?皇帝老子心思難猜得緊,這幾月風雲變幻,太子的位置越發的岌岌可危,老大老三活躍了許多,尤其老大,好似得太子之位非落到他這個長子身上一樣。也怪不得他,歷朝太子不是嫡出,就是立長,老二失了寵,依他看來順位的,就是他了,老八母親不過是宮裏洗衣的下賤人,老三是個書獃子,老四我不過是太子和老八之間看風勢的牆頭草。說起來我覺得康熙對太子和大阿哥都不信任,不過是看太子不順眼而已,對老大卻是有些討厭,不說明珠的老帳,就看一直以來老大小丑一般表演,也巴不得這個兒子不是自己生的。兄弟們都看笑話打太平拳,當此多事之秋,我身邊不能缺了鄔思道這個智囊。
“此行不利太子!”胤祉見我不吭聲,說道:“老大老八早就在準備了,前一個月,他們就把府里的智囊都送到承德,以備顧問,王鴻緒、阿靈阿也都討了差事先期去了熱河,就你還蒙在鼓裏,太子也只是覺得彆扭,他那個身份,誰敢和他說實話?要是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叫他們把老王掞留在京師!蠢!”
我一驚,睜開眼來,看來大傢伙兒是跟太子不死不休了,以老大老八的合力,再加上這位自稱是書蠹實則精明的三哥,太子這回不死也得脫層皮。他這個話,是撩撥我的吧,三哥是要看看我的意思,畢竟我這個辦差阿哥多少有些分量。
我心中連着打着算盤,老二現在要是倒台,就只剩下老大老三老八了,群雄逐鹿眼見着變成三足鼎立。老八拉攏我不過是為著太子,以老大老三的情形,我這個八弟還應付得來,太子一倒,我這個前太子黨在八阿哥眼裏就不是必需的了。老大跟我結了怨,眼前這個三阿哥胤祉心裏頭全是聖人,素來見不得我的手段。太子在,我尚可以渾水摸魚,萬一康熙真把太子廢了,我可是到處落不了好啊。心中一片清明,思量半晌,看着車窗外,幽幽問道:“這麼大的事,總得有個罪名吧?三哥,你這話傳出去了不得!”
胤祉笑道:“你就是這個鬼樣子,裝什麼蒜。你這回管着扈衛雜事,太子的侍衛可是都換了?皇上親自下的諭旨。你別當三哥不知道,什麼叫太子安全第一,難道太子自己挑的人不盡心么!以往的秋圍,太子哪一次不是在京師坐鎮,這次幹嗎帶着,不過是放心不下,眼前看着而已。要罪名,欲加之罪,怎麼不編了出來。你老四什麼似的,別跟三哥打馬虎眼。“
“這樣的事情,不是咱們該管的,皇阿瑪心裏頭想什麼,怎生做處,天心亦難測啊,我們不過緊着本分。阿瑪那裏還春秋正盛,也還不急嘛。”眼見着老三急着要我表態,乾脆推到康熙頭上。老三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論長論嫡論賢,都輪不到他,不過和我一樣,存了個進進退退的的心思。今日費口舌和我磨唧,想必是打聽下我的動作,打划自己前程吧。這天是陰是晴,哪塊兒下雨,哪塊兒下雪,總歸要皇上定,你着個什麼急,當皇上獃子不成,各個阿哥的那點子小心思,康熙雪樣清楚。
一路敷衍,直到了密雲老三才沉沉睡去,我卻怎麼都睡不好。天氣不好,車駕過了密雲就下起了雨夾雪,幾千人帶着輜重,儀仗法物,在泥濘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總算到了承德。內外蒙古各部王爺十天前已經趕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宮中等候天子大駕。車駕當晚抵達,各王公俱都在蘆棚前侍候跪接,康熙宿了煙波致爽齋,我安排着佈防的事。隨駕而行的張廷玉和馬齊都兼着領侍衛內大臣,里裡外外照應,還要處置佟國維從北京轉來的奏摺,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關照各位從駕王爺、阿哥住處警蹕,饒是兩個人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馬翻了。
第二日巳時,康熙乘馱轎來到圍場。早已等候在瓮城箭樓上的百餘名蒙古汗、親王郡王以及貝子貝勒人人精神抖擻,個個磨拳擦掌,預備着今日要在御駕面前大出風頭。不料眾人請過安后,康熙卻笑着對幾個蒙古老王爺道:“你們幾次陪着朕圍獵,已經領教了你們的本事。這一番要坐享其成,我們吃酒作壁上觀,看看朕的這幾個兒子能耐如何——各王世子要願意下去玩玩,自然也聽便。”這些王爺一聽皇帝要考較阿哥,便都湊趣兒,各自約束子弟不得逞能,只隨康熙在樓上陪坐。
康熙因叫過阿哥們道:“蒙古諸王都在,不要給朕丟醜現眼。這苑裏都是未馴之獸,一是要小心,二是要爭先。”說罷爽朗地一笑,指了指李德全捧着的一柄寶石雕花黃玉如意,道:“放出你們的手段,無分長幼高下,誰獵得最多,這如意就賞他!”
眾人立時一陣興奮。這柄如意因顏色近於明黃,一向是乾清宮鎮殿之寶——大行皇帝賞給康熙,如今康熙又要賞人了!我捉摸着太子面上不好,雖然鬧翻,當著蒙古諸王,不好叫人看了笑話,跪前一步,叩頭道:“皇阿瑪,此物恐非人臣能當得起的。求萬歲另選一物,兒臣們好努力巴結。”
康熙哈哈一笑,道:“我們天家就有這麼多忌諱!你四阿哥的騎射向稱滿洲第一的,莫不是怕在蒙古各王爺眼前丟醜不成?太子是我的兒子,也是天下的備望,是應當表率的,你們個個需當爭先!”說罷便傳旨開筵,令阿哥們下圍場會獵。
聽得如此,眼看太子面上如冰雪一樣,渾沒半分血色,我憐憫地看了他一眼,長身而起,牽過馬來,高聲喝道:“兒郎們,合圍子!”
頓時,圍場風雲滾動,四面八方隊隊人馬逐獸圍殲,各個阿哥引着從人伴當奮力爭先,就連太子也下了場,只不過落在後面,獵物遠不及別人豐盛。旁邊科爾沁的老王問道:“四王爺為何不去?我們早就聽說四皇子的名聲,只是幾次都未得一見。”
康熙聽到有人問話時,方才注意到,這雍郡王胤禛,只是在外圍控馬,遠近離着自己所在不過百步,來回只是呼喝軍士,一箭卻還沒發。
我眼看着老十三縱馬馳騁,每發出一箭,必有一隻獵物,心中頗是欣慰,這小子馬術弓箭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兄弟之中,除了十四可以與他相頡,什麼老大老九老十,都不在話下。忽然一邊侍衛言說皇上召喚,我定下神來,撥馬回到駕前。
“你為何不下場!是不想要這如意么?”康熙問道。
“兒臣想要。”那裏敢要啊,要得了如意,就真是眾矢之的了。見康熙面色不豫,我趕忙又道:“只是皇上和諸位王爺都在,兒臣司職護衛,不敢稍離。”
“呵呵,你有這個心是好的,只是各位王爺要看你的本事,我這裏有侍衛護着,也不要你守在這裏。去吧!”康熙看我知道職守,原本一點的不愉快也煙消雲散。
我心下原來就痒痒得緊,見康熙允諾,道一聲是,拿過從人手中弓箭,躍上馬,招呼狗兒坎兒,直向場中奔去。我時常辦理治軍的差,隨從圍獵的善撲營驍騎營軍士,本來就是我素來相熟的,這時見到四阿哥下場,都轟然叫到:“四爺下場了!”圍場子的軍士不敢稍動,其餘追逐獵獸的兵丁一股股跟隨在我身後,煙塵滾滾,聲勢煞是浩大。軍中的兒郎,只服的是好漢子,我弓馬術第一,又不拘什麼上下,雖治下嚴厲些,倒也通達,就算是個什長,一起下館子進窯子都有的。京師九營,我一聲呼喝,倒是能拉走一半,這一點,老八不能比的。雖初時怕犯了康熙的忌諱,但見着遲遲沒有動靜,料想老頭子默許,也就放開了。
不過十幾息功夫,身後已然聚集了數百騎。我高聲叫道:“孩兒們,給四爺長臉,獵熊虎的賞,射兔子的滾蛋!”眾軍轟然應諾。趙逢春本是新補善撲營的千總,大聲笑道:“弟兄們,四爺給我們臉,誰他媽慫了軟蛋,四爺不說,老子也拆了他!掏熊窩子去啊!”
這貨是個鹽醬口,說什麼來什麼,只見草叢裏人立起一頭棕熊。我打馬正到跟前,座下馬一驚,差點把我摔了下來。還未及我定下神,那熊一巴掌沖馬頭拍了過來。我翻身一滾,下到地上,再回頭看時,那馬卻已經在抽搐不停,眼見是不活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眾人笑容還未得斂,已見四阿哥摔在馬下,面前丈高一頭黃羆,心知不妙,反應快的已經搭弓上箭,想要救助,只是顧及着離四阿哥太近,怕傷了皇子,遲疑着不敢放手。
我身在險境,心裏卻也不着慌,從靴筒里抽出匕首,眼看着熊圍着不住轉圈。此時若跑,萬萬跑不過這畜牲,反而將脊背露出,死的快些。爬樹更是荒誕,且不說身邊的樹都不及一人半高,這棕熊上樹雖不比黑熊靈活,也是比人快得多,堂堂四王爺被一隻畜牲逼上樹,以後都不要混了。拖得一時,大家併肩子上,結果了這呆熊便是。
一眾軍兵本是京中禁衛,沒經過戰陣,卻是傻了一般。狗兒坎兒沒見過如此猛獸,嚇得哇哇亂叫,直往後躲。趙逢春他們手拉着弓箭,渾忘了下馬。還有些膽小的,不過是為了討好這個四王爺,此時偷偷拉着韁繩,準備等熊一撲過來,就拉馬逃跑。
我等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幫忙。眼前大羆,卻失了耐性,舍了死馬,直朝我撲了過來。我雖力大,不及這熊,往旁邊一讓,順勢將手中匕首插入棕熊背胛。匕首太短,此時棕熊身上越冬的脂肪又厚,刺入體內,卻連血都沒有流多少。那熊覺着疼痛,越發激起凶性,咆哮着一掌擊來,我手中已然寸鐵都無,背後已是樹木,不得已,伸手抓住眼前拍來的熊掌,甫一接觸,手掌似要斷了一般,生生煞住來勢,另一邊卻又拍來,我向前一撲,扭身從熊腋下穿出,方伸手欲拔匕首,那熊用力一掀,如騰雲駕霧一般,我飛出老遠。
狗兒緩過神來,奪過軍兵手中鐵槍,儘力一擲:“四爺接着!”卻是人小力弱,只扔到我面前草地之上,離着熊倒比離着我近些。我俯身一滾,那熊剛轉得身來,我撿起鐵槍儘力捅入熊腹,藉著回力避開大熊攻擊,緊趕兩步,到馬前撿起弓來,趁着棕熊護疼,連珠箭發,霎時連發五箭,盡釘在棕熊胸腹之間。我臂力原強,所用之弓力氣足有五石,距離又近,那熊掙扎着又衝過幾步,倒在我面前。我瞧着那熊似不動了,張弓又射了三箭,盡射在熊首之上,待不見**了,方才過去拔出匕首,慢慢走向諸人。
趙逢春鬆了弓箭,只覺得雙臂好似不是自己的,看到四阿哥走向自己,慌忙下馬,將隨身的烈酒送將上去,一邊回頭罵道:“善撲營的臉面,今日都敗光了,要是四爺傷了,皇上不抽了你們筋!”一點不提自己一樣醜態。
我接過裝酒的皮袋,一飲而盡。好么,累得我骨酥筋軟,以後再也不和熊打架了。還是狗兒機靈,是個可造之材,爺提拔你。
呆立的眾人聽到罵聲,回過魂來,一群人圍過來問長道短。趙逢春笑呵呵高聲說道:“弟兄們,誰再背後嚼舌頭說四爺的長短,就是和我老趙過不去,瞧見了沒,四爺才是巴圖魯。”
“是啊,四爺單人獨力殺了這麼大的熊,哪個阿哥比得上,跟着四爺,我們臉上也有光。四爺神威,今兒總算是看着了。”眾人鬨笑道。
“你們這些個小兔羔子,除了拍馬,盡剩下稀鬆玩意兒,剛才卵蛋哪裏去了?趙逢春,你個膿包,手裏傢伙是你姨娘用的啊?怎麼,平日裏的牛皮,吹到娘兒襠里去了?”我笑道。這個趙逢春,也是禁軍中少有的好手,兵法上也來得,只是因為是漢軍旗,時常受八旗老姓子弟的欺負,我保了他,又幫他安置了家室,極服我的,算是我在軍中的一顆棋子。
趙逢春難得臉紅一下,嘿嘿傻笑道:“那不是怕傷了爺嗎。”狗兒坎兒好容易擠進來,眼圈紅紅的。“狗兒好樣的,回去爺重賞你。坎兒,學着點,以後做爺的左膀右臂!”我拍拍二人腦袋。兩人大聲答是。坎兒心裏覺得比狗兒差了,見我對他期許,眼淚這才流下來。
卻是早有人報到康熙面前,其餘阿哥們剛剛抬拾獵物到御前,聽到消息,心下無不沮喪,只老十三心中高興。康熙一面回應蒙古眾位王爺的譽美,心下也覺着樂呵呵的。
我換了匹馬,風馳電掣一般馳進圍場。場上眾軍士雖見着我衣衫凌亂,身上血跡斑斑,聞聽說我搏殺了一頭黃羆,軍中最敬重勇士,個個臉漲得通紅,我行到何處,何處便爆起一陣歡呼。不知哪裏起頭,只聽得喊道:“雍王威武!天佑大清!”初起不過百十人,待奔到駕前,卻是萬餘人一齊作聲,鳥雀驚飛,聲震四野,場中千餘匹馬被這聲音驚動,仰天長嘶。
我甩韁下馬,走到康熙面前跪下:“阿瑪萬壽,兒子獻一頭熊給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