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紹淵的上元節,一向是最最熱鬧、最最鼎沸的。

城西的雲被燈火染紅了,流散出一片艷紫緋彤,雲幕下,香車似流,人潮喧沸,燈花冉冉勝火。

蜿蜒整城的水路上,更是盛綻着數不清的火蓮,灼灼地在晃漾中玲瓏燃燒。

實在是,今夜開元城裏的光彩繁華,非親身而至,不可領略,沿街的小販們越發忙碌了。

「香甜的桂花糕咧。」

「冰糖葫蘆兒,紅艷艷的山楂冰糖葫蘆兒。」

「八寶蝴蝶燈喲,十文一個,十五兩個咧。」

最妙的是那嗓子脆得到了尾稍,還能華麗麗地轉個彎,一聲吆喝倒更像一句唱腔,着實怪誘人的。

就怨不得有個年輕人賴在攤子前頭挪不動道,笑咪咪地盯着那個嗓門最亮的小販感嘆,「嘖嘖,聽這嗓門腔調,真可以唱戲去了!不過這些我都瞧遍了,也沒什麽新鮮的,你這兒可還有別樣有趣的東西沒有?」

小販餘生樂不是,惱也不是,眼前這位客官也真怪,已經在他這兒站了好一陣子,把攤上的小東西拈起來一一問了個遍,自個兒津津有味。不過半天盡瞎耽誤工夫了,仍沒掏齣子兒來買一個,瞧他一身寬大的青衣,瘦不拉唧的小身板兒,也不似個有錢的主兒。

倒是身後跟來的那位冷峻男人,雖然從頭至尾始終不苟言笑,不過單從他那鎮定的架勢,就能辨出是真正出銀子的主兒。而眼前這位男子除了偶爾四顧,目光從未浪費在旁的地方,一直穩穩落在對面這位小哥兒身上。

門檻兒很精的餘生,眼珠子骨碌一轉,咽了下口水,壓低的聲音里摻了些不大正經的諂笑:「原來客官要的是那個寶貝東西,怎麽不早說?嘿嘿,真是有門道,居然能摸到我這裏來!」

對面的少年倒一愣,「什麽寶貝?」

餘生已經從攤底抽出一本冊子得意地抖着,青紫的書面,上頭四個龍飛鳳舞的字,「雙龍春晚」。

「我看兩位果然有誠心,這寶貝就給客官少算些吧,七兩銀子當交個朋友啦,這可是宮裏傳出來的私品,連皇上都愛得不行呢,保管精彩!」

「真的這麽好?我瞧瞧!」

餘生趕緊將冊子一縮捂入懷中,「嘖嘖,乖乖,可不是白教給人的!」

「你這人真不痛快,賣東西總得讓人瞧清楚是什麽貨吧,藏什麽呢?」

那少年喝斥着略一勾手,不知怎的,「嗖」地就把那本冊子奪了去,「嘰嘰咕咕」笑得開心,「待我驗明正身,若是值呢,少不了你的銀子。」

餘生正在犯愣,不防一陣風過,那個年輕人「呀」了一聲,有點氣呼呼地轉身對同伴攤開手心,「還我!」

那個黑衣男人仍舊一臉漠然,將冊子背向身後,「不能看!此處也不宜逗留,走吧。」

那個少年跺跺腳,「一個冊子而已,有什麽好神神秘秘、遮遮掩掩的?快給我瞧瞧,瞧完咱們就走還不成?」

男人乾脆閉口不答,眼底只剩「沒得商量」的死硬神色。

對峙了一刻,「好啦,不看便不看。」

少年悻悻然,言語間卻趁人不備錯步出掌,虛招後一記靈巧的擒拿手法,聲東擊西欲去奪書。黑衣男人卻只微晃半身,輕而易舉地避過了襲來的掌風,最後一指點了下那個少年的手腕,他卓立如松一動也未動,那個少年倒「哎喲」一聲,伸出去的胳膊便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少年當真惱了,「魏風,為了本破書,你真動手啊!」

杜魏風暗自嘆了口氣,他不想弄砸了對面人難得的遊興,不過方才匆匆一瞥,手中這冊子居然是愛好男風之人私傳的春宮艷冊,叫他解釋,還不如叫他橫刀自刎來得快些。

餘生卻還在一旁煽風點火,「我說這位客官,這書真是寶貝啊,您不買肯定後悔!兩人回去好好研習研習,不知道能領會多少妙處呢。」

「就是啊!咱們買回去還能學學,增長見聞,多……」

少年才一附和,便聽見「砰!喀嚓!」,頓時小攤的竹凳四分五裂躺在了地上,變成了一堆爛竹梢。

那個黑衣男人已收回手,忍無可忍地強拽着少年絕塵而去,而攤位上留下了那本春宮冊和一串銅錢,足抵那張可憐的竹凳。

呆愣的餘生,只能張大嘴,眼巴巴瞧着飛走的熟鴨子,半天才朝天翻了個白眼。

凶什麽凶!明明剛才在背後瞧人的眼神柔得能熔了精鐵,轉個臉倒裝起聖人來了,這是哪門子臊?難不成,是因為那個少年太瘦弱,他怕……嘖嘖,瞧他如此高大昂揚,腰又那麽挺,這麽說也的確有幾分危險。

餘生一時遐想聯翩,吆喝都忘了,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繼續做買賣,又賣出兩把牛角小梳和一盞荷花燈。

他正數着銀子樂呢,突然眼前一暗,有個依稀熟悉的清音帶着笑:「快拿來,現在可以賣我了!」

餘生恍神間發覺眼皮底下的那隻手很美,雪肌如膩,纖指未染蔻丹,卻微翹着柔紅可愛,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琢磨手的主人,該是如何的傾國傾城。一抬頭,卻可惜了,還是剛才那個糾纏不休的少年,但無論如何,出銀子的就是大爺!

餘生的小眼立馬眯成一線,「就知道客官您識貨,捨不得這孤本的。」

那少年急急道:「快點,我是懶得和他羅唆才偷溜回來的,你再嘮叨他又追來了,保管拆了你的攤子!」

餘生一哆嗦,忙取了圖冊出來,卻先背在身後,「給客官打個折,八兩銀子吧。」

少年不屑地嗤笑道:「怕我不給銀子嗎?本少爺有的是……咦,我的錢袋呢?方才明明在這裏的!」他在自個兒身上一陣亂搜,連衣裳都揉出一層褶子了,才低下頭窘迫地嘟囔:「死魏風,居然來這一手!」

餘生不禁來了氣,「我說您這不是拿我逗悶子嗎?大半晚不只糟蹋工夫,還拍壞我的凳子,我這是倒了什麽楣?」

少年見買書無望,反雙手合十,怪認真地求道:「這位小哥,我的錢袋真被剛才那個人拿走了!這書被你說得極有意思,不瞧上一眼我怕今夜睡不着呢,小哥你人這麽好,能不能借我翻翻,就在這兒翻幾頁就好。」

「去去,沒事一邊待着。」餘生耷拉着眼皮,順手將冊子捂了個嚴實。

少年卻不死心,想了想,指尖在髻上一敲,卻把雙魚如意發簪的簪首給掰了下來,半截魚嘴中含着顆瑩光發亮的珠子,戳到餘生眼睛底下,「用這個換,總行了吧?」

餘生忍不住偷眼一瞟,登時心花怒放的忙不迭伸手,一邊還不忘討嘴上便宜,「一顆珠子也不值兩個錢,不過我看小哥你真喜歡這本冊子,算啦,就虧本賣給你好了。」

對面的少年歡喜點頭,他後頭氤氳晶瑩的微寒中,卻飄來一聲優雅至極的戲語:「區區一本春宮,居然要價百兩珍珠,還敢大言不慚,不嫌太貪了些嗎?」

渾蛋,是什麽人這麽沒有眼力兒?

餘生直欲開罵,猛的瞅見了攪局的人,眼珠子、眼白一齊不敢動了,滿臉肌肉抽搐着,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水晶匣子般的夜裏,立着一人,一襲倜儻白衫,靜繞着銀絲追月,腰間垂下的翡色玉佩,冷冷散着清芒,通身簡潔貴重……但其實,這並非重點所在。

那頎長身姿臨風傲竹,偏又宜風宜雨,千萬溫雅,一張完美俊顏,淡淡一笑間,直可迫人心魂……又其實,這亦非重點所在。

重點在於,對面的這個男子太過出名!他聞名於在紹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更加聞名於傳說中在紹淵帝王身邊的真正位置。

對面這位驚鴻一瞥就令人印象無比深刻的男人,就是傳說中那個美得驚世駭俗的紹淵丞相,也許亦是當今紹淵皇家最鍾愛的男寵,立淵公子莫懷臣。

想去取那顆珠子的手,硬是不聽使喚地狂抖着垂下來,餘生怕極了,上下牙激烈的對打叫人聽到,只敢盯着腳下,「這……這冊子送與小哥,分文不取。」

關於莫懷臣,其實民間還有一個傳說,說凡是不順他心與他作對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他餘生可還沒活夠,只是不知能否挺過這次而劫後餘生了。

對面的少年卻不領情,「我又不是強盜,為何白要你的冊子?」一邊把簪頭塞到餘生手中,一邊回首去瞅後頭幫腔的那個,卻也怔了下,笑了,「謝謝公子幫我講話,不過不必了,這筆買賣已經成交。」

「哦?」莫懷臣在嘈雜人聲中,微嘲地揚了揚唇角,「原來是在下多事了!敢問仁兄可知此珠價值幾何?」只怕是富貴鄉里待慣了,拿着珍珠當魚目,才傻乎乎當了冤大頭。

少年只是撇撇嘴,字字清脆:「我的東西,我自然知道!此珠乃溟海滄珠,雖不算獨一無二,也是幾十年方能尋得一個,論其珠光飽滿,亦可稱世上珍品,千兩難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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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醉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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