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花尖那點凝鍊的靛藍,很似那個男人的長衫俐落乾凈,一絲不苟。

第一次她並沒有跟丟,不過那人將劍尖從她脖間抽回之時,都沉默地不帶半絲波瀾。

她為了主人的命令從不惜命,冰冷倨傲地要求他給自己一個痛快,他卻收了劍,沉沉吐露了幾個字,「我不殺你!我們是一樣的人。」

她再欲分辯,他已然轉身,不過留給她一個背影。

她那夜擄走了杜傾瞳,那人便單槍匹馬闖進卧堰閣殺了主人的替身,一劍斃命,替身的眼睛都還大大睜着,驚愕無窮。

今天再見,他還是影子一般立在那個靈巧女子身後。

藍衣,劍眉,朗目,對上她的眸子,依舊無半絲波動。

可她陡然心間發悸,持劍的手居然開始顫抖。

她覺得自己有些發了瘋,可是那股從內心升起的熱,卻令她無所適從,火媚一直嘲笑她成天無趣地板著臉,主人對她極其信任,不過就脾性而言,倒是寧可和火媚一來一去笑鬧對飲,可是與那個人接觸的第一刻起,她就幾乎認定那個人是了解她的。

她並非討厭歡笑,只是她從小立誓專註地做好一個聖女的傳人,聖女必須冷靜無情,隨時預備放棄一切,全心全意為了遺世的王族奉獻終生。

就好像那個人選擇做一個人的侍衛、影子,永遠存在着,但是永不需要被注目關懷。

那個晚上,她站在深淺的月光下遠遠眺望,她羨慕那個隨意與他對坐的女子,也想和那人坐在一起,緘默整夜也好,只是想那麽和他坐在屋頂上看看星星,看他飲酒,為他綰髮,等那一夜過去,她就當作了一場夢,因為他是敵人……

「司紫,『玄雷』的事兒,可有進展?」寇天故意打斷了她的出神。

司紫有些不自然地乾咳一聲,玉面噙了似有若無的輕紅,「歷越對這項技藝始終包藏嚴密,唯一剩下的一批玄雷都被藏得極其隱秘,屬下至今還未追查到具體地點,不過在坊間,此項技藝早已在戰亂中失傳,沒有一家能配出。」

千里「玄雷」冷,萬年「卧月」香。

「玄雷」與「卧月」,是大芙國當年威震四海的火器。

「玄雷」若出,克敵千軍萬馬,一掃山河僅剩殘冷。

「卧月」若出,瀰漫十里天下,硝煙人命死後留香。

他此次來歷越的目的,還為著這兩樣已經在戰亂中失傳之術,畢竟這歷越的禹華都城是當年大芙的京都,余家百年前搶了最肥的那杯羹,占足了天時地利,還一直利用這兩者威懾他國,他若能取到「玄雷」與「卧月」,日後天地之間還懼何人?

可惜尋了一年多,卻始終沒什麽頭緒,連帶上一次他不惜冒險趕赴紹淵,還是莫懷臣利用「卧月」之術作為誘餌,害他差點栽了一次。

絕技難得,只是不知大芙皇室的寶藏中有沒有線索,手不自覺地摩挲着胸前那枚摸過千次的墜連心鎖,缺了一半無法開啟,寶藏圖也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

才自琢磨着幾分鬱悶,外頭卻傳來一陣騷動,稍後謝彌踱了進來,瞧見他就咧嘴諂媚,「王爺大喜!」

「謝大人啊!」寇天迎上去,擺佈出個大剌剌的笑,「今兒怎麽有空來?上次那花酒的錢,你還沒賠給我呢。」

「這,咳咳,王爺先接旨吧,可是好消息。」謝彌原本也算他的酒肉朋友之一,這時也不尷尬,正了正顏色從袖中掏出一個黃金緞子的聖旨,徐徐展開來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夫我歷越蓋泱泱大國,與堰丘始皇素有舊誼,朕念及先義,恩准凌王寇天返轉堰丘團圓,誠意永立兩邦之好,特以半月為期,着撤離禹華,欽此!」

「叩謝聖恩!」得旨之人卻既不叩也不笑,收了皇旨對上謝彌討賞似的目光,嘴上敷衍着「有勞」,心裏頭卻切齒痛罵了一句,好你個渾蛋的莫懷臣!

想乾脆陰了我,獨霸這禹華政局嗎?沒那麽便宜!

夏風叢叢溫灼,直燥了整夜。

次日天陰,濃雲蔽日,城北湖上蒼波粼粼,連成一片灰幽的空茫。

紅椽花欄的畫舫隨波而行,茜紗彷佛氤氳的水氣,將舟中一切隱蓋朦朧。

桌邊的女子挑開竹笠,艙內所有人立覺呼吸一窒。

空蕩的艙間,忽而綻放一株天外異香緋裙妖嬈縈煙,目似流波發如水,不過眯眸半睨,清恣的冰媚就好像能將人的心眼都封住,美得令人不敢逼視。

唇間悅耳的調子卻帶着鋒芒,「要我作陪一日,殺你王府中人之事就可作罷,凌王可講信用?」

寇天倚桌而坐,欣賞地瞧着她那身打扮,果然這等生春水色,最配她晶瑩似雪的香肌,「自然,不過你今天必須聽從我的安排。」

不料那女子卻勾唇嗤笑起身,裙角繾綣雲生,「你要做的事兒,十之有九我不敢奉陪,這條件太苛刻了。」

「遊船,喝酒,聊天!今日不做敵人!」後頭人語氣篤定。

她就頓了步子,回首橫波,「規規矩矩地喝?」

「若不然呢?」寇天哼了一聲,「你後頭那個難道是死人?」

她身後的杜魏風只當未聞,靜靜的視線穿過檀紗,不離那個不可方物的女子須臾。

「成,就這麽說定了。」

「還沒呢。」寇天左右環視一周,懶洋洋地一指艙外,「喝酒是我們兩人之事,我懶得看到閑人。」目色流過杜魏風,語調倒還是無所謂,「你不放心,只管守在門口,或者直接動手,本王也無異議。」

杜魏風就欲發作,卻被青蔥五指悄無聲息地按住,淺渡的眸波淡淡含笑,卻似叫他放心,「不過是喝酒而已,我也不是死人,會喊,喊不出也能砸杯子,是不是?」

寇天望見那女子清展如水的笑,心尖居然微微一縮,揚杯飲盡,冽酒如火,熾熾烈烈。

擱下瓷杯,火媚、司紫已然無聲退開,杜魏風隨後而去,出去前還深睨了寇天一眼,掌下清鋒沁寒,滿艙水紗,只剩那個女子閑靠着風檐,如雲墨絲被風拂起,隨意飄灑。

「等什麽?」她還是無所謂的姿態,「不是要我陪你喝酒嗎?」

「你擅酒?」寇天倒有幾分意外,斟滿了一杯,食指輕彈,瓷杯便化作一道白弧滑過空中,「前兩次為何一滴不沾?」

力道剛剛好,杯酒在她手心自停,竟然一絲也未灑出。

「不想喝而已。」她不大計較地揚杯送酒,柔婉間一派無忌的風情。

那酒灼喉刺鼻,順延下去一股燒燎的暖線,直接燃了五臟六腑,品味未必最佳,卻勝在一番迴腸盪氣之雄魄,應該是堰丘苦寒的冰川漠土才釀得出的酒品。

寇天頗鍾情的這味酒,她倒是初次試得,這滋味卻也令人喜歡。

「論武,我自然不如你,酒量嘛,你倒未必是我敵手,你信不信?」一時揚眉興起,笑得人心如泛春瀾,「既然今天不做敵人,我們又無話可說,不如歡暢痛飲,總有個輸贏。」

竟敢與他叫板?他不禁好笑又新奇,捏杯一飲而盡,偏頭几絲紅髮滑過泯深的眸心,「你也要知道,本王習慣完勝,不可能輸。」

「這是你們男人的偏執!」那個女子不過揮揮耳畔涼風,「勝了如何?敗了又如何?飲酒本來只求一個痛快,事先參透了酒局,豈不無趣?」

她獨沐在天陰傾照之間,身後川流蒼茫,薄衫似可隨風而起遊走天地,素顏黑髮,更勝當年大芙國綻放於雪地的絕世芙蓉。

太合心意,如此的女子,一次比一次更合心意……

寇天的眸光只是鎖着她不放,絲絲過耳嵐風柔了沉音,「遇上了你,怎麽會無趣?」

坐擁泱泱河山,側枕黃粱,得盡此女一生風情,也許才是所謂極致的圓滿。

「遇上你,我倒沒什麽幸運可言。」她懶散行來為自己斟酒,拈了一顆晶紫的葡萄,才揚盞淡道:「請吧!」

他亦憑風而舉,「請!」

一盞盡,忽而天外一記隱雷,疾風頻起,雨色紛紛穿過暗沉天宇灑了下來,清雋紗簾剎那點滴深濃,几絲涼意引得她偏頭而視,「咦,還沒喝,就落雨了?」

「雨大點正好清凈,童若可試過在雨中豪醉?摒開一切不談,本王絕對是個不錯的酒伴。」他逕自洒然飲盡手中酒,雙目炯炯。

「噢,是嗎?我卻沒試過一醉,不過,似乎試試也無妨。」

傾瞳不問他為何依舊喚那個虛假的名字,眼波點蒼流漠,轉念不過無拘一笑。

若不論國事家事,他不過是當日紹淵那個一意孤行的蠻子,雪夜裏,霸道地要她記住自己的名字,那時的他倒並不惹人厭惡。

「痛快!」

瓷杯脆然,撞到一處,杯杯烈,盞盞濃,浪推酒意深。

直到遠山澄碧,風歇雨收,湖間微瀾幾番,漸平似鏡。

艙外的甲板都濕了,敞開的門外並排立着兩個人,雖然都在檐下,不過依舊落得衣襟斑駁,一把竹傘卻落在腳邊,也無人去拾。

杜魏風目不斜視,不接受那個高挑女子的好意,沒有對話,也全不在意她的神情。

司紫也十分倔,從他拋下傘後,就在一旁冷冷豎著,好像她才是那個被拒絕的人。

從雨灑到雲開,他始終緘默着,不過裏頭偶爾幾句清音響起,他的眸中便淡漾起絲絲淺亮,似能融入繾綣的湖水。

火媚從旁艙轉了出來,玉指勾了一壺酒,笑咪咪道:「司紫,那兩個在裏面談情說愛,你做什麽陪這麽個悶死人的傢伙在這裏淋雨?喝酒嘛!」

外頭兩人都自一僵,司紫只道:「不必。」

杜魏風的目光平平掃向火媚艷美的笑顏,卻令她陡然心間微凜,故意拽了司紫的黑袖,「這人好凶呢,會不會二話不說就刺我一劍?」

司紫就不悅地推開了她,「他不會。」

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只是守着,護着,只是容不得別人說那個女子一丁點兒不好……

「哦。」火媚學寇天平日那樣,舉起酒壺任銀線落入喉間,「不會就好,裏面繼續談情,你們慢慢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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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醉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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