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一切都是她要離開的借口
皇后聽了皇帝的讚許,先時雀躍,繼而陷入了悲涼之中。知禮守節有何用?他愛一個人,可不是因為誰知禮守節。回到永和宮,皇后立在院中杵了一會,天空明凈,無數的鳥雀在樹梢盤旋,她凝視遠處,從心底深處湧出一股寒意,毫無預兆的,驀地胸口一陣刺痛,差點暈厥了去。宮女連忙攙扶住,“主子,您怎麼了?”
“痛!”才喊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話。
御醫很快就趕來了,診脈、扎針、下藥,卻尋不出任何病症。皇后休憩片刻后,已如平常時候,遂笑言:“許是走路急了些,岔了一口氣。”御醫巴不得相安無事,遂附和道:“主子說得是,微臣讓醫女給您疏通經絡,再吃幾付養生的湯藥便可。”
皇后頷首,“下去吧。”
待御醫退下,皇后問宮人,“皇上可知道我病了?”宮女答:“已經遣人去乾清宮稟明了皇上。”皇后看着宮女,宮女也看着皇后,兩人相視片刻,宮女回過神,慌忙跪下:“皇上說御醫診脈后,讓人把藥方送去給他瞧。旁的,再沒有了。”
皇后緊抿着唇,胸口又是一陣刺痛,倚着迎枕半響都不言不語。
蓅煙與康熙鬧脾氣,鬧得闔宮皆知。良嬪邀德貴嬪去永和宮給皇后請安,路上遇見成嬪、馬嬪和僖嬪,幾人相互行了禮,只聽成嬪道:“昨兒我去宜妃宮裏,聽說曦公主要遠嫁和親,可是真的?”馬嬪吃了一驚,垂下臉沒有說話。如果連江妃的女兒都免不了和親這條路,那她的孩子,怕是越發沒有指望。德貴嬪亦有生養女兒,她眉心微蹙,“怎麼會?!”
僖嬪無兒無女,倒是一身輕鬆,說:“難怪昨兒皇上翻了宜妃的牌子。”
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到底與自己無關,說笑兩句也就過了。待到皇后宮裏提及此事,皇后竟然一聲冷哼,“她身為漢妃,不知道體恤皇上,倒只顧着心疼女兒,果然下賤。”唬得德貴嬪心尖上一涼,一時不敢再提給女兒挑選駙馬之事。
蓅煙生了許久的悶氣,知道康熙翻了宜妃的牌子,越發不可收拾,跑到乾清宮把案桌上的一隻紅釉白瓷花瓶砸得粉碎。康熙簡直是七竅生煙,又不敢對外人說是蓅煙砸碎的,反而埋怨過來登記傢具的內務府大臣,“你們貢的什麼瓶子?一碰就碎了?!”
大臣戰戰兢兢說:“啟稟皇上,這是瓷瓶,自然是一碰就碎。”
“換了換了...”康熙大袖一揮,第二日屋子裏擺的就是銀鑲金制的花瓶了,難看是真難看,一點兒都不符合康熙的審美,他閉上眼,沉默半響,把屋子裏的人唬得半死的時候,他才訕訕嘀咕一句,“還是原來的好,換原來的。”
“是。”
摔花瓶一事也就半遮半掩的過去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和親一事到底是曦兒親自出馬說服了蓅煙。她跪在蓅煙腳邊,拉着蓅煙的手,笑靨如花,“不是皇阿瑪逼我去,也不是皇阿瑪要我和親,是我自己願意去,是我自己想去。您知道我,打小起就很不服氣,不服氣為什麼只有男孩子可以早早讀書,不服氣為什麼夫子只要求男孩子背書寫字,更不服氣皇阿瑪只許男孩子參政...”她頓了一頓,把臉貼在蓅煙掌心,“我也想永遠呆在額娘身邊,受額娘保護,聽額娘的話。可是,額娘您知道嗎?和親於我而言未必不是一條很好的出路,我當公主當厭煩了,我想出去走走。在遙遠的喀爾喀,皇阿瑪沒有一個可以得力的人,若我去了,或許我可以幫皇阿瑪分擔一些政務。”
蓅煙的眼淚滾滾而落,比起蘭兒、胤祚,曦兒是她的長女,是陪在她身邊最久的一個孩子。她曾有過無數種的期許,期許曦兒風光大嫁,生下兒女,一輩子圓圓滿滿的。
“是額娘錯了,應該生你做男兒。”不是重男輕女,不是覺得只有兒子好,而是...曦兒渴望得到男孩子才能享有的一切。曦兒亦是動容,眼淚盈滿眶,“額娘永遠都不會錯...”又噗嗤一笑,“是皇阿瑪說的。”
如此,胤曦和親一事便算是定下來了。
康熙為了哄蓅煙高興,更是以示恩寵,特地命人送來一對人形那麼高的銅麒麟擺在枕霞閣的院子裏。床榻邊他聞言軟語,“朕打算科舉一過,便帶着你、曦兒、蘭兒、胤祚、胤礽他們兄弟幾個,一起去錢塘江看大潮。你就甭生悶氣了行不行?對身體不好。”
蓅煙雙手相疊枕在頰邊,故意閉着眼不看他。
康熙伸出指尖捏捏她的鼻子,笑說:“小樣兒,你摔了朕的花瓶,朕還沒找你算賬呢,你倒好,幾天都不理朕。”蓅煙這才圓鼓鼓的睜開眼,伶牙俐齒道:“算賬?你找我算什麼帳?你要怎麼算賬?”康熙猛地轉了話題,說:“朕已經讓胤礽對江蓅寶從輕發落了,死罪是可以免的。”
“真的嗎?”蓅煙倏然榻上坐起,面露喜色。
康熙反客為主,順勢坐在榻邊,面容嚴謹肅穆,“朕說的話還能有假?”然後他手裏不知何時撿了一個橘子,慢慢的剝着皮,滿屋子的橘香撲鼻,又掰了一半放到蓅煙嘴邊,“吃吧。”蓅煙杏眼微瞪,到底是有了笑意,頑皮道:“臣妾遵旨!”
科舉很快就結束了,內務府正在預備出巡事宜。胤礽知道康熙要出宮,忙不迭的把手中案件一件件處理出結果呈至康熙面前審批。至於江蓅寶,胤礽在呈交的摺子上仍然寫的是“斬立決”,康熙畫了個叉,說:“朕答應了你江母妃,要留江蓅寶性命。把他羈押在刑部大牢,服刑八十年不可減免便是。此事你親自督辦,確保萬無一失,避免事後有人為他求情。再者,此人罪大惡極,半年後你悄悄命人給他用宮刑,不讓你江母妃知道便是。至於其他牽扯的同罪之人,按照大清律法量刑便可。你明白了?”
胤礽唯皇帝馬首是瞻,抱拳道:“兒臣知道了,皇阿瑪英明。”
胤禛把江蓅寶的決判書告知邱家姑娘時,邱姑娘已經肚皮高聳,快至臨產。她痛哭出聲,跪在地上大呼,“老天爺呀,你總算開眼了!”她哭得肝腸寸斷渾身發軟,半日後才打起精神,收拾好行李,去胤禛的書房前辭行,“奴家打擾四爺太久了,該走了。多謝四爺照顧。”
“你有何打算?”胤禛看着她,忽而有些失神。這個姑娘,實在太可憐了。
邱姑娘扶着腰,第一次在胤禛面前露出笑意,流露出一絲少女的嬌羞,說:“家裏是回不去了,奴家想尋一家客棧先把孩子生了,然後再去浙江,奴家有個舅舅在那兒生活。”
“浙江山高地遠,你...捱得了嗎?”
邱姑娘又是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四爺覺得,奴家還有什麼事捱不住的?”
胤禛垂眼思索片刻,見她要轉身了,方問:“說來失禮,還未問過邱姑娘名字。”邱姑娘愣了愣,回頭莞爾,“奴家姓邱,名月湖。”
蓅煙只知道江蓅寶沒有處以死刑,被關在刑部大牢,旁的康熙沒告訴她,她也沒仔細問,只當江蓅寶活得好好兒,便也就放了心。臨出宮前,她最後一次見了烏爾袞。兩人立在夏日炎熱的風裏,倚着巨木,樹蔭底下,曦兒笑道:“我是不是該叫你一聲舅舅?聽說阿圖姑姑已經讓駙馬爺將爵位傳給你,內務府已經立了玉碟。”
“嗯。”樹枝搖曳,陽光穿過樹縫陰晴不定的照映在烏爾袞的臉上,他語氣低沉,眼神憂鬱的凝視着曦兒,他說:“你當真要去和親?那樣的苦寒之地,我很擔心你。”
“哼,你既然擔心我,就不要做阿圖姑姑的養子。一切還來得及。”曦兒說。
如果他留她,她一定會義無反顧的留下,什麼為皇阿瑪分憂,什麼為了大清局勢,什麼替皇阿瑪分擔一些政務...一切都是借口,一切都是她要離開他的借口。
烏爾袞閃過臉,他不敢再看曦兒的眼睛,那樣的炙熱,那樣的迫切,是他難以承受的深情。他愛過她,真真正正的愛過她。他曾把她當做生命中的唯一,她讓他去死,他也會從容赴死。他現在也愛她,他的愛被他深深的埋在了心底,成為他隱秘的苦痛。
他道:“好啊。我不做阿圖郡主的養子了,咱們遠走高飛吧。”
他低聲的,對着曦兒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曦兒永遠無法知道烏爾袞內心的苦痛,亦永遠無法理解他的掙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無懼於名聲權貴的,可當他真的成為阿圖縣主的養子,當他成為皇帝名義上的表弟,當一切的榮華富貴觸手可及,當一切的白眼蔑視變成了阿諛奉承,他淪陷了。
因為他深深的知道,無論他是、或者不是阿圖郡主的養子,他與胤曦,都猶如雲泥之別,永生都無法並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