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鳳還巢
今年大遼的春天來的格外早，以往地處北寒的大遼三月初還春寒料峭，可是今年的這個時候竟然暖得連桃花都開了。
蕭府院外的桃花灼灼，滾燙地開了滿枝，那滿樹的桃花裹挾着粉紅色的花瓣，像遠處天際那淡粉色的夕霞，纏纏綿綿，彷彿裏面充滿了光，如夢如幻。
夭夭桃花之下，見兩個妙齡少女佇立着。
其中一個是蕭府的大小姐蕭胡輦，她身着一襲淺紫百褶裙，裙擺刺着幾隻蝴蝶，眉間刺着耀眼的蘭花，斜插一支紫色流蘇，顯得她格外端莊素雅，蘭質蕙心。
蕭胡輦看了看四下忙得團團轉的下人們，又看看站在門口的父親蕭思溫，問身邊的侍女雪珍道：“父親把我們大家都叫出來，要做什麼啊？”
雪珍低聲回答：“回小姐，聽說三小姐蕭綽要回府了，我們來迎接。”
聽到這個回答，蕭胡輦的眼中掠過一絲恐懼，不過這恐懼很快轉變成了厭惡，“就是傳言一直跟着江湖騙子鬼混的那個三妹？”
“小姐，”雪珍拽了拽蕭胡輦的衣角，眼睛偷偷望向蕭思溫，提醒道，“小姐知道，那三小姐老爺寶貝得很，這話叫老爺聽了去，必然會生氣的。”
蕭胡輦輕哼了一聲，“從前跟着騙子鬼混的時候，爹都有事沒事把好東西寄過去，這下子回府了，那豈不是要上了天？”，心中滿是不屑。
“大姐！”
忽有一婉轉輕喚傳來。
那便是另一個女子——蕭府二小姐蕭雲珠。
蕭胡輦見蕭雲珠今天穿着湖藍色的雲紗裙，層層疊疊的輕紗簇擁着雲珠那冰清玉潔的面容，如若秋水仙素，她鬢角的水晶藍寶石簪折射着春日的夕暉，閃爍在她吹彈可破的肌膚上。這副楚楚動人的樣子，絲毫不比她蕭胡輦遜色。
蕭胡輦扯出一抹微笑，說道：“二妹來了啊，今天天冷，小心別凍着。”
“多謝大姐關心。”蕭雲珠頷首，雙瞳表面上浮現出恭順和溫婉。
蕭胡輦和蕭雲珠這對姐妹平日裏沒少爭風吃醋。不過到了人前，蕭胡輦總是擺出一副愛護妹妹的大姐該有的端莊與矜持，蕭雲珠也總是擺出一副恭敬姐姐的小妹應有的禮貌和溫婉。
只不過這兩姐妹一直以來彼此爭風吃醋的“平衡”很快就要被即將到來的三小姐蕭綽打破了。
桃花樹枝上的黃鸝凄凄叫了一聲，振着雙翅飛走了。
蕭家老爺蕭思溫站在門前，雙眸緊緊凝視着遠方，思緒飄回到十五年以前。
愛妻燕國公主懷了孕，蕭思溫高興壞了，早早地就想好了名字，無論男女，都取“卓”這個字。
這自然是希望孩子長大可以卓爾不群的意思。
燕國公主懷孕到了第九個月的時候，蕭思溫下朝回來，在蕭府門口看見了一個昏死過去的人。
本來是不想理這人的，但是想到夫人即將臨盆，若是救他，也算是給自己的妻兒積了福，蕭思溫便命人救了他。
那人被郎中用藥救醒了，睜開了一隻眼睛。
蕭思溫這才發現這個人居然瞎了一隻眼。
“齊半仙……多謝……老爺……相助……”
齊半仙勉勉強強支起身子，給蕭思溫拱了拱手。
“不用不用……”蕭思溫擺擺手，免去了這禮節。
齊半仙堅持要感謝蕭思溫，於是他說道：“為了謝謝老爺的救命之恩，我這算命的就為老爺算一卦吧。”
蕭思溫不迷信這東西，但也不是一點兒都不信，既然他要報恩，蕭思溫也沒有阻攔，讓他為自己即將降世的孩子算了一卦。
齊半仙掐着手指捻着鬍子念叨了半天，一旁的蕭思溫屏氣凝神，不敢打擾他。
齊半仙說出的第一句話讓蕭思溫驚喜不已，他說：“此胎乃鳳凰轉世。”
興奮不已的蕭思溫即刻讓下人賞齊半仙銀子，齊半仙沒要，反而擰着眉頭對蕭思溫說：“大人別高興的太早！這算是好命，可是也有壞處。”
聽了這話，蕭思溫立即皺起眉：“此話怎講？”
“小姐的鳳凰命格不同於其他鳳凰命，這命比其他鳳凰命多了一道桃花命，但是這鳳凰命貴氣很重，重得容易傷了大富大貴的家，只有鳳凰十五歲及笄之年涅槃后才能除去這種貴氣，十五歲之前，身上的貴氣很容易傷了大人和夫人，給蕭府帶來不祥！”
齊半仙這樣說，蕭思溫很生氣，命人把齊半仙趕出蕭府。
齊半仙也不怪蕭思溫翻臉不認人，彷彿蕭思溫這樣的反應是他早已意料好的，只說了一句話：“生孩子對夫人乃是一大劫，如果臨盆之時，夫人有險，便可以到京城東的破廟找我。”
蕭思溫瞪了齊半仙一眼，不再理會他，心中更是不相信齊半仙的話，催促着下人趕緊把他帶走。
原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十天之後，蕭夫人燕國公主終於到了郎中預測的產期。
四個經驗豐富的接生婆圍繞在燕國公主身邊，等她生產。
奇怪的是，分明都見紅了，燕國公主卻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睡著了似的，沒有半分孕婦將產的妊娠反應。
這種怪事，即便是接生過千百女人的接生婆，也未曾見過。
接生婆們又苦苦熬了兩天，可是燕國公主就像死人一般靜靜地睡着，呼吸均勻，面色紅潤，就是任誰都叫不醒。
連宮中的太醫都來了，也說不準這是個什麼狀況。
走投無路之下，蕭思溫坐不住了，想起從前齊半仙說過的話，馬上派人去找齊半仙。
齊半仙還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彷彿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蕭思溫一個勁地道歉，希望齊半仙能出手相助。齊半仙二話沒說，推開束手無策的郎中們，取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物什，在燕國公主的房門前跳起了“大神。”
“文臣武將已歸位，請君還。”
一道驚雷劃過天空。
大遼國就在十二月迎來一次詭異的大雨。
齊半仙來了沒半個時辰，屋裏便傳來了清脆婉轉的嬰孩啼哭聲。
蕭思溫高興地匆匆跟齊半仙道了謝，進去看自己的女兒。
懷中的女孩子白裏透紅，十分惹人憐愛，讓人怎麼看都看不夠。蕭思溫還發現，女兒後背上有一隻禽鳥的形狀的紅色胎記，極為精巧玲瓏，像小燕子。
想起孩子母親那燕國公主的稱號，蕭思溫寵溺地對懷中的孩子說道：“以後爹爹就叫你燕燕吧！”
老管家插嘴道：“老爺不是想叫小姐蕭卓嗎？”
只顧得看孩子的蕭思溫回聲道：“大名叫蕭卓，小名就叫燕燕吧。”
這話恰好被齊半仙聽到了，他對蕭思溫說道：“老爺，蕭卓這名字寓意是好，可是不適合小姐。”
蕭思溫露出疑問的神情，問齊半仙：“此話怎講？”
“看小姐的生辰八字，”齊半仙摸了摸鬍子，“大人也知道小姐跟別的人不一樣，是鳳凰轉世，小姐五行不缺，命里缺一樣東西中。”
蕭思溫趕忙問道：“缺什麼？”
“缺羈絆。”
“這是什麼意思？”
齊半仙耐心地解釋：“按照咱們凡人的想法，一生無羈絆是好的，可是三小姐是鳳凰，若沒了羈絆，鳳凰會飛走的……”
雖然這些話蕭思溫不是很懂，不過他覺得聽齊半仙的沒錯，所以他問齊半仙道：“那該怎麼取名字呢？”
“好辦，”齊半仙對蕭思溫點點頭，“老爺若是喜歡‘卓’，就留着‘卓’，在‘卓’旁邊加跟絲線，省得鳳凰跑了，三小姐不如叫‘蕭綽’吧！”
“蕭綽！蕭綽！好啊，蕭綽。”蕭思溫反反覆復地念叨着女兒的名字，好不欣喜。
這大喜之時，齊半仙問了一句好不中聽的話：“老爺，小姐這克人的鳳凰命，你打算怎麼辦？”
蕭思溫一張臉頓時冷了下來，沒有回答齊半仙的問題。
這件事蕭思溫是想不了了之的，畢竟他捨不得愛女。
可是三小姐的鳳凰命及笄之前會帶來不祥，這預言是一點沒錯的。他的二夫人王熹茹在三小姐降世后三天就扭了腳，蕭府的趙管家莫名其妙地就中了邪，天天說胡話。諸如此類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直到蕭思溫也受不住了。
就彷彿猜到了蕭思溫的想法一般，齊半仙主動請纓道：“我跟奇命怪命打了一輩子交道，蕭老爺若信得過我，不如讓我把三小姐帶走吧，到小姐十五及笄之時，再把小姐還與老爺。”
雖然萬般不舍，可是為了保全蕭府，蕭思溫把自己最親愛的女兒給了齊半仙。
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帶着夫人一起去齊半仙隱居的竹林里看看女兒。
蕭引凰就是這樣度過了她一生的前十五年，跟那個天天稀里糊塗瘋瘋癲癲的老頭子！
對，齊半仙不叫她蕭綽，也不叫她蕭燕燕，他叫她蕭引凰。
“三小姐到！”
家丁的一聲大喊，喊回了回憶中的蕭思溫。
眾人齊齊望過去。
只見一青驄四蹄生風，背上的女孩子青絲紛揚，如飄搖的旗幟，腰間的長劍閃着寒光，身上穿着大遼特有的白色小袖衫。她像飛流直下的瀑布迸射出的稀碎浪花，剛勁與柔美並存。
蕭引凰跳下馬背，蕭思溫急急上前。
蕭思溫細細打量了女兒一番。
蕭引凰的鳳眸若璨星若盈露，柳葉長眉恰似煙波浩渺的長湖逶迤拖得很遠，像極了她三年前故去的母親燕國公主。那紅唇一點櫻桃俏，那鼻樑高挑，無一不是鳳凰應有的那樣傾城。
站在離蕭引凰五步遠外的蕭胡輦冷冷盯着蕭引凰，心中很不是滋味。
蕭府嫡女蕭綽被人帶去深山學本事，蕭府長女蕭胡輦便是這一名門望族的第一名姝。
蕭胡輦長得不醜，遠遠看過去儼然是個大家閨秀，端莊淑儀。可是她沒有蕭引凰那種傲世九重天的氣場，跟蕭引凰比起來，還是遜色了幾分。
日後，恐怕蕭家第一小姐的位置，要不保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
蕭引凰下馬首先跪了下來：“女兒拜見爹爹。”
蕭思溫趕忙上前扶起蕭引凰：“快起來，快進屋……”
蕭雲珠湊到蕭引凰跟前，對蕭引凰笑了笑，兩個梨渦甜甜地顯現出來：“三妹，我是你二姐，歡迎回來。”
蕭引凰見自己的二姐，也不卑不亢地沖她笑了笑：“二姐，小妹有禮。”
見這兩姐妹相處得很好，蕭思溫很高興，招呼着大家去廳堂中吃飯。
唯獨蕭胡輦故意走在眾人後面，她問雪珍：“蕭綽身邊的人安排得如何？”
雪珍道：“小姐放心，一切妥當。”
眾人之後的蕭胡輦眸光一狠：“有涼瑣在你身邊監視，我倒是要看看你能鬧出什麼花樣？”
蕭胡輦隨後露出一派平和的微笑，走進前廳。
前廳之中，蕭胡輦的母親二夫人王熹茹和蕭雲珠的母親三夫人何琴漪已在前廳等候。兩個女人各穿着一件金絲蜀錦織成的正裝，各自髮鬢上點綴着不同的珠寶首飾，卻是一樣的雍容華貴。
見了蕭引凰，何琴漪首先贊道：“燕燕真是美，像極了當年的燕國公主啊！”
王熹茹不緊不慢地打量了蕭引凰一番，良久，開口道：“是個標緻的姑娘，和我家胡輦有一拼。”
剛回家的蕭引凰被安排在緊挨着蕭思溫的地方，她平淡地坐下，想起臨走時師傅囑咐她的：大戶人家是非多，特別是後院，斗的厲害，萬萬小心！
蕭引凰的目光透過半敞的軒窗，直直望向遠處天邊起伏的山巒。那宛如水墨畫中的陰影山巒被夕陽的光鍍上一層昏黃的顏色，靜默在歲月之中。
除了夕陽，沒有誰能看到蕭引凰的目光凝重了許多。
母親燕國公主已經去世了，未來在這如汐暗涌的蕭府的漫漫前路，她只能一個人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