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露
心知她餓得不輕,他放下硃筆去了門外,不一會兒親自端了個大托盤迴來,上面擺滿了各色飯食和點心。看她嗷嗚一聲撲上來風捲殘雲,遂不動聲色地倒了一大杯水推過去,自己則去了案前繼續翻閱摺子。
卿羽左右抓着一隻雞翅膀,右手握着一隻肉丸子,嘴裏叼着一塊醬牛肉,對着伏案忙碌的他嗚咽道:“你不吃點嗎?這裏有好多,我吃不完……”見他不為所動,又殷勤勸道,“你真的不餓嗎?這碗蛋花湯很濃很香,要不要我給你盛一碗?”
沈雲珩頭也不抬:“晚上城裏有煙花,你若是不再那麼多廢話,我可以考慮帶去你看。”
卿羽立馬識時務地閉了嘴,埋頭只專心吃自己的飯了。
眼角瞥見她乖乖吃飯的樣子,他露出一絲寵溺的笑來,然而但當目光回到摺子上,眉頭緩緩蹙起,寒眸閃動間,執起硃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小小的、鮮紅的叉。
平靜之下蟄伏的暗涌一觸即發,一場驚天劇變即將來臨。
晚飯將過,她便迫不及待地扯着他去看煙花:“來不及了,再磨蹭就晚了!”她急吼吼地拽着他一路狂奔,大街上早已人潮湧動,他們在人群當中橫衝直闖,終於擠過人牆,來到正對着場地的高亭上。
“這個地方是小翠告訴我的,看煙花再好不過,怎麼樣,視野可還行?”她氣喘吁吁,不忘跟他邀功。
看她笑得一臉燦爛,他背過身去故作認真地視察一番,道:“嗯,勉強湊合吧。”
“什麼叫勉強湊合?”她黑着臉氣咻咻道,“明明是非常好了,別人還找不到這麼好的地兒呢!”
看着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他悄然一笑:“煙花開始了。”
卿羽舉頭一望,只見遼遠夜幕上已是朵朵煙花盛開,大大的朵絮綿延四散,似乎是要將地上看客統統包裹進這樣絢麗奪目的花蕊里。
夜闌如漆,萬家燈火。沈雲珩側頭望她,那樣明凈無瑕的笑容,令他心底一軟,過去攬她入懷。她雙手環住他,偏首靠上他肩頭,雙雙儷影看在旁人眼裏是多麼令人艷羨的絕配。
“過幾天我要去月涼城一趟,你就安心在肅州等我回來。我會安排魏峰留下,到時若有什麼意外,就由他護送你去大梁。”他望向絢爛夜空,低低說道。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彷彿是在說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可她很明白,他去月涼城的目的是要迎接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所謂的“意外”便是他兵敗身亡,再也回不來。屆時她無人可等,她的故國便是最終的歸宿。
她依舊維持着看煙花的姿態,淡淡道:“不就是去殺瑞王、搶皇位嗎?搶不過大不了一死罷了,有什麼好怕的?這種事情千載難逢,我還想去看看新鮮,你休想將我撇下。”
她的平靜讓他吃驚,卻也知道她說出的話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他向來說一不二,但他的所有原則在她面前卻要大打折扣,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可求的,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煙花盛放,凄美無匹。卿羽目不轉睛地盯着夜幕:“你也知道,等待是個最折磨人的東西,與其扔我在這裏擔驚受怕惶惶不可終日,還不如讓我跟去。不管什麼結果,我都要第一個知道,不然,我死也不會原諒你。”
她本不喜戲文,但白天偶然間遇見的那出《霸王別姬》卻讓她頗感震撼。她不要學虞姬,看似以自盡的方式為心愛的人免去拖累,實則更讓對方感到痛苦絕望。即使是真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她也要與沈雲珩並肩,死也要死在一處。
周圍的繁華喧鬧猶如被隔空阻絕了一般,他們只感覺到了安詳和寂靜。長久的沉默過後,沈雲珩收緊了抱她的手臂,終是嘆道:“明日我讓陸霄給你發一套護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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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剛立了春,雖然空氣仍舊是乾冷的,但吹來的風卻柔和了不少,再遇上這般晴好的午後,太陽照得一方天地暖洋洋的。園子裏的半畝方塘冰凌消融,幾尾金魚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漾起一圈圈波紋,讓人看着也感覺十分愜意。
岸邊一抹麗影安靜地佇立,一襲束腰的白衫紅裙,頭髮用一根黑玉簪子挽着,餘下的烏髮便流瀑般閑閑垂下,整個人裝扮素樸,卻整潔利落的很。此時她不時投喂着魚食,引得那金魚競相追逐嬉戲,面上卻無閑適的表情,反倒秀眉微蹙,似有什麼不得解的心事。
直至身後響起一陣環佩叮噹的響動,伴隨着一道嬌媚的女聲幽幽傳來:“喲,我還當是誰有這閒情逸緻來這裏逗魚玩兒呢,原來是白露姑娘。”
不用特地轉身看來人,光聽這聲音就知是瑞王府的那位姓呂的側妃,她不好好的坐在府里享清福,倒常來沈園閑逛,尤其是近些日子,來得越發勤快。以前白露懶得跟這些官家出身的大小姐打交道,回回都是有意避着,但若別人存心找茬,她避也避不開。
“喂,那個叫白露的,我家娘娘在跟你說話呢,你聾了嗎?”開口的是呂妃的丫鬟春桃,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恨恨地瞪着她。
呂妃喝止了春桃的無禮,轉眼已來到白露面前,嬌笑道:“下人不懂規矩,白露姑娘別往心裏去才是。”
“呂妃是來找沈雲琋的吧,他人在書房,你自己去吧。”白露冷冷答道,隨即一把魚食撒向池塘。
“大膽,豈可直呼王爺名諱?!”春桃又叫嚷起來,被呂妃呵斥后嫌惡地瞪了白露一眼,嘟囔着,“果然是山裡來的野丫頭,沒教養。”
白露扭頭橫了春桃一眼,充滿殺氣的眼神令春桃心有餘悸地禁了聲。而她諷刺一笑,腹誹一句:欺軟怕硬的東西,遂轉身便走。
呂妃及時攔住了去路:“白露姑娘為何要急着走?若是閑來無事,跟姐姐我說說話可好?”
姐姐?……她的這聲自稱倒把白露逗笑了:“我是個孤兒,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呂妃若想認親,出了沈園左拐,大街上人多的是,隨便拉過來一個都對呂妃的建議求之不得。”
這話說得簡單粗暴,使得呂妃極是難堪,春桃又站出來為自家主子抱不平了:“我家娘娘是看得起你,你別不識抬舉。我家娘娘可是侍郎家的千金,又是皇後娘娘親自選中的瑞王妃,你不過是個卑賤的村姑罷了,無名無分的。別看現在王爺喜歡你幾分,那是可憐你,等哪天徹底厭倦了你,趕出門外去,看你還神不神氣!”
要照白露以前的性子,對方一句話沒罵完,就被她一個耳刮子打得哭爹喊娘了,順便再一腳踹過去,保證讓他再也不敢囂張。但自從跟了沈雲琋,她潑皮驕橫的性子收斂太多,只因他的溫柔體貼,以及像美玉一樣溫潤的氣質,讓她自覺相形見絀,軟化了自己的火爆脾氣,似乎只有這樣,才配得起他的美好。
就連現在讓一個狗仗人勢的丫鬟指着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她都能忍住想要殺人的衝動。
“你說得對,王爺是可憐我,”白露饒有興味地掃了呂妃和春桃主僕二人,眼裏滿是挑釁的笑,“但這份可憐足以讓我不把你們放在眼裏,有本事,也讓王爺可憐可憐你們呀。”
呂妃氣得臉色發白,裝出的和善大度一擊而破,她顫抖着手指着她,惡狠狠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來人,給我掌嘴!”
春桃得意地昂起了頭,大步上前,高高揚起了巴掌,白露冷冷一笑,穩穩擒住,手腕忽一翻轉,只聽“咔嚓”一聲,春桃痛得哇哇大叫。白露揚手一丟,春桃一頭栽到地上頭破血流,脫臼的胳膊像根枯死的樹枝,僵硬地躺着。
呂妃塗滿丹蔻的手抖成一片:“反了,反了,你竟敢對本王妃的人下手,來呀,將這個賤人抓起來,扒了她的皮!”
身後的兩名小丫鬟和兩個護衛聽得這聲命令,齊聲喊“是”。
白露眼眸一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許久沒有過癮地舒展拳腳了,今天剛好練練手!
四人一擁而上,白露握緊了拳頭,出招的瞬間颯颯生風,兩招就放倒了兩個丫鬟,那兩個護衛倒還有兩下子,糾纏了幾個回合竟不相上下。
沈園的管家羅泰慌慌張張一路跑一路喊着:“住手,都快住手!——”
白露正在興頭上,哪能理會他這些,趁其中一個護衛鬆懈的空檔一掌擊得他口吐鮮血,而剩下的那個被她扳住了手臂,若是反手一折,便是骨折的下場無疑。
那護衛眼露懼意,白露卻冷冷一笑,當下便要折下去,卻在此時一道更強勁的力量襲來,抓住了白露的肩膀,借力一收,將她拽至一旁,那險些斷臂的護衛方得以解脫。
是沈雲琋及時趕了過來,他依舊是溫潤平淡的表情,只是目光之中多了分寒意。
呂妃猶如見到救星一般,當即就哭得撕心裂肺,跟他控訴白露的罪行:“王爺您可算來了,您要是再晚一步,恐怕就見不到妾身了!這白露姑娘性子桀驁,我不過就說她兩句,她就動起手來,您看看這副景象……實在是讓妾身怕得緊……”
呂妃哭哭啼啼的樣子着實令白露心煩,掉頭便走。
“站住,”沈雲琋溫淡的聲音自背後響起,白露停下步子,回眸望他,卻聽到他說了下一句,“跟呂妃道歉。”
這一要求顯然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之前呂妃看不過白露出身貧賤卻目中無人的放肆態度,有意無意找過她幾回麻煩,沈雲琋都不動聲色地化解了,無論誰看在眼裏都知是袒護白露許多,怎麼今日會……
白露不解地望着他:“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