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肅州
兩日後,她一人一騎到達了肅州。那個大雪紛飛的除夕夜,林乘南告訴她,沈雲珩身受重傷,月涼城如今已經遍佈沈雲琋的勢力,他若現在回去,明刀易躲暗箭難防,肯定不會有好下場,所以一定會先回肅州養傷,再做打算。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夜,林乘南與她說了好多話,一些從前沒說過、也絕不會說的話。也正因如此,才讓她對這個罪該萬死的殺人惡魔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肅州是大燕國的西部邊陲,城外就是一望無垠的荒漠,但這裏遠離中原的繁華喧鬧,百姓安居樂業,生活很是平靜安穩。她換了男人的裝扮,牽馬從鬧市走過,跟人打聽成王府的去處。
沈雲珩弱冠封王之後,燕帝賜了府邸在京城,但他因長年帶兵在外,是以邊關城池多有他的府居,肅州也不例外。
“成王府?”賣布的大叔看了一眼她風塵僕僕的模樣,短迅的疑惑之後便是瞭然的微笑,“難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連外地人都要來碰碰運氣。”
卿羽不解問道:“什麼重賞?”
大叔忙着整理布匹,不跟她啰嗦,只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遂抬手一指,“順着這條路往前走,第二個路口右轉,走上個半柱香的時辰就到了。”
卿羽心有疑惑,仍是道了謝匆匆趕去。按照路線很快就來到了成王府,遠遠看到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步履沉重地從裏面出來,一邊走一邊搖頭嘆息。
卿羽截住他,目光落在他肩上挎着的藥箱上面,問道:“老伯,看您是位大夫,又是從成王府里出來,裏面可是有什麼人病了?”
老伯愁眉不展:“府里有貴人身染重病,成王爺張貼告示遍尋城中名醫,可那貴人病得實在是蹊蹺,老朽給人看了一輩子病,也斷不出是個什麼緣由。”
聽他這麼一說,卿羽似乎有些明白方才那賣布的大叔為何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了,原來是沈雲珩懸賞請醫去府上給貴人診病。她別的本事沒有,好在還算懂些醫理,如此便能順利進得府去——可嘆她一路上還在思考怎麼才能見到他呢,若是貿然闖府,只怕會被侍衛們當成刺客給斃掉。
老者見她一副暗喜的樣子,心知又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奔着百兩賞金來碰運氣的,短短五六天的時間裏,這不知是第幾十個了。不懂裝懂招搖撞騙,看兩本醫書就自以為能懸壺濟世了,到時候挨頓板子被扔出來才會得到教訓!
“年輕人,好自為之。”老者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膀,嘆息着走遠了。
卿羽趕忙禮貌地跟老前輩道了別,歡天喜地地牽着馬來到府前,報上家門與此行目的,果然便一路暢通無阻,直接被帶到一處庭院裏。想來,這個貴人病得不輕,沈雲珩病急亂投醫,連上門的大夫都不查底細,直接就放行,該是有多心急!
侍衛進去通報一聲,不一會兒就有一個丫鬟出來領她進去。房間佈置得很是雅緻,華麗的屏風、曼妙的紗帳,以及瀰漫著的幽幽檀香、越來越近的脂粉氣息,便能斷定這個“貴人”定是個女子。走到床前,寬大的帳幔垂落在地,嚴嚴實實地隔住了裏面之人的面貌。
“我家姑娘不便見客,大夫就請在此診脈吧。”那丫鬟說道。
卿羽止住步子,點頭稱是。帳幔後面伸出一隻雪白纖細的手,一看便知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家閨秀,細皮嫩肉,吹彈可破。二指熟稔地搭上病人的脈搏,診了一刻便驚疑不已,似是不確認似的,再穩了穩心神重新診一番,還是同樣的結果。
“大夫,我家姑娘到底得的是什麼病?可有解救的法子?”那丫鬟雖是這麼問,但語氣和表情平靜的很,絲毫沒有為自家主子擔憂的樣子。
卿羽思量再三,終是實言相告:“你家姑娘身體一切正常,並無任何病症。”
一旁侍衛模樣的人拔刀怒喝:“大膽!你的意思是說我家姑娘沒病裝病?”
那侍衛長得凶神惡煞,腰間的佩刀令人膽戰,現在橫眉倒豎的表情再加上要拔刀的動作,若是本分的老百姓早就嚇得神經錯亂了。卿羽嘆口氣,嘲笑道:“光會拔刀恐嚇人算什麼本事?你家姑娘本來就是好好的健康人,你就算一刀殺了我,她還是沒病啊!”
“你!——”侍衛更怒了,恨不能一刀拔出來將她剁了。許是他如何也沒能想到,面前這個瘦了吧唧的臭小子竟這般膽大,完全不似之前那些個自稱醫學經驗豐富的大夫們,一聲怒喝就嚇得魂不附體趕忙改口了。
還是那丫鬟制止了他將欲殺人的動作,自帳幔後面取出一個銅盆,連帶一條染了血的毛巾,道:“這是我家姑娘半個時辰前嘔出的穢物,還有傷口上染得血跡,煩請大夫再仔細看看,難道一個好好的健康人還會硬裝成重病的樣子嗎?”
卿羽仔細勘驗一番,道:“穢物里多是膽汁,只有少量食物,且呈未消化狀,說明病人現在體弱神虛,已經連着多日沒有進食。”拿起那毛巾反覆看了一遍,以手指沾染一點血跡放在鼻端嗅了嗅,道,“傷口已經潰爛流膿,血水發黑,有中毒跡象。”
丫鬟眼中閃過一道光:“那依大夫看,我家姑娘應該要怎麼救治才好?”
“我已經說過了,你家姑娘沒病,”卿羽有些無奈,“但有一句話作為醫者必須要提醒一句,真正重病的那個人,若再不及時救治,恐怕熬不過三天。”她看了一眼那毛巾上的血跡,眼中現出一絲悲憫,“病人無法進食,而且毒素正在蔓延,恐怕傷口周圍的肉已經腐爛了,照這樣下去,即便沒有被毒死,也要活活餓死了。”
那長相兇惡的侍衛頓時急得冒汗:“這可怎麼辦?!王爺他可不能有任何閃失啊!”
王爺?……卿羽頭腦一轟:“可是成王爺沈雲珩?”
那侍衛焦急之中一通亂點頭,忽而又一瞪眼,繼續凶神惡煞道:“放肆,王爺的名諱也是你能直呼的?!”
“魏將軍,不可嚇壞了大夫。”
女子的溫柔聲音自帳幔後面響起,緊接着人影晃動,一個美麗的女子已經出來。身姿婀娜,披了件紅色的絨裘斗篷,行如弱柳扶風,面上含了一絲清淺笑意,面容之嬌美,仿若是從畫裏走出的一般。
卿羽只覺得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直到那個一直被她當做侍衛的“魏將軍”說道:“我也是一時着急了,玲瓏姑娘不要見怪。”
卿羽這才想起,這名女子就是沈雲珩在月涼城成王府里的那個“心上人”,玲瓏。當初沈雲珩帶她到府中找劉太醫看病時,她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但那時卿羽是女子裝扮,如今扮作男兒,又是隔了那麼久,玲瓏顯然已是認不出她。
“魏將軍是肅州鎮邊將軍,言行上不免粗狂,若是多有得罪,還望大夫別忘心裏去才好。”玲瓏說著,朝卿羽盈盈一拜,極盡謙謹。
卿羽忙道:“無妨,姑娘客氣了。”
玲瓏微微一笑,算作禮貌,繼而斂了笑容,解釋道:“實不相瞞,病重的人確然是我家王爺。但王爺身份貴重,病重之事不宜聲張,我們這些做為下屬的,更是擔心有不法之徒伺機混入府中傷害王爺,這才想出這個法子。一來擋住那些假扮大夫混進來的刺客,二來,驗一驗那些大夫是否真的具備救治王爺的能力。”
卿羽譏誚一笑:“這麼說,我還很榮幸的通過了考驗?”
玲瓏微笑道:“起初,許多大夫也跟你一樣,輕易就診出了我沒病,但被魏將軍一恐嚇就換了言辭,這等庸醫,怎能放心讓他去給王爺治病?還有的大夫只斷出了王爺受了刀傷染了風寒,現在身子狀況很差,卻沒有斷出一切皆由中毒而起……想不到大夫年紀輕輕,竟有這等醫術,”說著朝卿羽拜道,“還請大夫全力以赴,一定要治好我家王爺,玲瓏在此拜謝了。”
這樣一個絕世傾城的女子在面前行着大拜之禮,且言辭之懇切,想來沒有哪個人能不心軟的。卿羽同樣沒有理由拒絕,只不過不是因為她,而是那個等待救治的人是沈雲珩。只是玲瓏一口一個“我家王爺”,卿羽聽得實在刺耳,叫這麼親昵作甚?難道她不知道沈雲珩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嗎?嘴上叫的再好聽,但若沒有未來王妃的允肯也入不了成王府!
這麼一想,卿羽直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這是在吃醋?!趕忙拍了拍腦袋,阻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由玲瓏帶着來到沈雲珩的居所。
是一處極僻靜的園子,正月間尚且天寒,田圃里的花木扶疏一派枯黃,除了幾株光禿禿的桂樹,以及一方乾涸的池塘,別的也沒什麼點綴,看起來有些蕭條。門帘子由一方厚厚的棉布縫製而成,用以抵擋寒流,裏面入眼就是一道高大的屏風,繪的是山水畫,山明水秀,長河輕舟,倒十分養眼。
床上的人闔眼沉睡着,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的起了皮。一看便是身體嚴重缺水的狀態,這樣下去神志不清還是小事。她拿起杯子倒了杯水便沖了過去,心急之下,跟床前守着的護衛撞了個滿懷,一杯水盡數倒了他一身。
“怎麼走路的?沒長眼嗎?”那護衛正為主子的病情心煩的緊,被她這麼一衝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卿羽忙不迭地道着歉,偶然一抬頭,發現這臭脾氣的護衛正是兩年多沒有見的陸霄!
陸霄看到她也是一愣,這時玲瓏過來輕聲道:“這是剛入府的大夫,民間的百姓不怎麼懂規矩,陸霄你別介懷,還是先請大夫給王爺診治要緊。”
陸霄狐疑地又打量了她一遍,猝不及防地就想到了卿羽。但是記憶中的卿羽是個美麗嬌俏的姑娘,天生麗質,清麗無雙,尤其是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睛,笑起來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動人。可面前的這個男大夫面黃肌瘦,皮膚粗糙,面容也顯土氣,粗衣麻布透着一股臭汗味兒,跟喜歡乾淨整潔連頭髮都散着一股清新皂香的卿羽實在不像。
可怎麼總覺得還是哪裏不對勁?陸霄捏着下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他逼視的目光下,卿羽感到自己的頭都要低到地底下去了,小聲答道:“回大人的話,小人名叫梁平。”
陸霄還想再問,玲瓏卻是等不及,拉他去了屏風後面:“我們還是迴避一下,別打擾了大夫為王爺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