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五十二章:歸零
再之後,待熱量充入了身體,待眼睛適應了光亮,我倆就動起身,開始準備接下來的事情。從遭遇越軍士兵開始,我們的路線就被徹底打亂,如今的具體位置,更是不得而知。目前的位置,是在一塊斜生的山坡上,放眼四看,周圍不像有人跡的樣子。並且,視野里碧波萬頃,山綿不絕,再看不見那天坑裏的崔巍崖壁。
首先的問題,是需要確定大概的方位。
我們往斜坡上走着,準備找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這樣才好對照地圖。腳下的路,再不是堅硬的岩石,周圍的環境,也不再是無盡的黑暗。踩在亂草中的每一刻,都是享受。回想着上一次跋涉在叢林,已然恍如隔世。
但記憶里的叢林,是和幾個人的背影聯繫在一起的,如今眼前只剩王軍英的身姿,不免有那麼一點兒傷懷之感。
但這個斜坡頂上的視野不夠開闊,我們只能用着指北針,大概向北而行。野外生存,肯定要會讀地圖。其實不只是黃班長,我們幾個也都能用地圖尋找路線。但首先,必須得確定隊伍的位置才行。
由於有傷在身,在叢林裏走路,本身就是一個挑戰。我們便把兩個背囊里的物資整理到一個裏面,全由王軍英承擔。事實上,一路走來,物資每天都在消耗,兩包的重量加在一起,也和出發之時的單個差不多。
我呢,就抱着楊前輩的那支AK47,跟在王軍英後面。比起之前的衝鋒槍,這槍要重不少。但手裏沒把槍,走起路來心裏又不安穩。
現在的時間,大概是下午兩點左右。沒走多久,身體回注的熱量、悶熱的樹林,就讓我汗流浹背了。甚至說,我還有點兒懷念那幽涼的地底世界。耗費了差不多兩個多小時,我倆翻越了一座山頭,總算找到一塊視野開闊的高地。
測算距離,測算山頭高度,然後又是什麼方位角確定,我們大概清楚了目前的位置。李科長發來的地圖不假,咱們正好是在那地圖上的圓圈裏。
又走了一段路,時間就不早了。我倆找好了一個露營地,匆匆吃食休息。
第二天,便又是無盡的跋涉。身體有所恢復,但腦袋卻疼得厲害。為了防止感染,王軍英替我腦袋、腰上的傷口換了新的紗布。因為傷口沒有縫合,上邊兒似乎在發膿。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大命都撿了回來,誰還去顧忌這些小毛病。
兩個人在叢林裏,較之前要方便那麼一點。我是說,在萬頃綠浪的叢林中,兩個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只要不敲鑼打鼓,就算是被人看見,也找不出來。包里的物資,並沒有堅持多久就耗光了。王軍英就用“小水槍”打了幾隻鳥,也抓了幾條蛇,以此充饑。
我們停停走走,靠着指北針,調整方位角,大概回到了地圖上的預定路線。我們翻越了山頭,看過了村莊,也回遇過稻田,比起來時的路,目標似乎準確不少,距離也好像短了不少。瞧啊,回國的路,就在前方,你邁一步,他就少一步。
晝行夜停,一切都還是按着當初的模式。叢林是熟悉的叢林,再沒有天坑那些奇異的怪物,回想着那天坑裏的遭遇,好如一場上輩子做過的夢。
但是我的身體狀況,卻在不斷下降。也許是悶熱讓我起了反應,骨頭犯疼就不說了,腦袋上的傷口似乎出了毛病,側腰的傷口不慎感染。整個腦袋,開始犯暈。到最後那段路,我幾乎是被王軍英拖着在走。回想起來,如果沒有王軍英,我肯定會死在叢林裏。但他不知道,在那段時間裏,我把他幻想成了魔鬼,幻想成了敵人。
那幾天裏,也就出現了兩次插曲。
第一次,是在走進一個泥潭時,王軍英忽然就推開我,低身掏槍。因為那泥潭裏,似乎埋伏着越南特工隊。但最後的結局是,泥潭裏只是兩具發臭的屍體。泥潭裏全是蛆蟲,兩具屍體被各種蟲類鑽了空。
看軍服和裝備,那應該是準備伏擊我軍的越南特工。但不知道為什麼死在了泥潭裏。
後來,我們站在一處山頭時,看到那一片坡上,有個背着背簍、戴着草帽的山民在尋路打柴。山坡上開着的花果,紅得發艷。山坡旁邊有一片碧綠的甘蔗林,甘蔗林在山谷間的熱浪吹拂下,簌簌而動。
我倆躲在高處,默聲不語的看着那緩緩而動的山民。再之後,我倆默默的起身,繼續趕路。
跋涉了有三天,還是四天,我們離祖國越來越近。王軍英拿着地圖,在山邊尋望。這附近似乎能看到許多房子,也有好多公路,不知是不是到達了邊境。王軍英對照了一下地圖,他說,過了前邊兒那山頭,應該就是邊境了。
但更前方,就是雷區,我們不能去趟。他扛着意識恍惚、發燒不停的我,繼續往前。等到再一次停下,已不知過了多久。王軍英放我躺靠在樹根上,睜開眼,我看到他在組裝信號槍。
“會有人來嗎?”我靠在樹榦上,虛弱的問他。這幾乎是身體裏的最後一點力氣。
鄧鴻超不是說,任務“必須失敗”嗎?
王軍英裝好槍彈,仰頭尋找着樹冠間的空隙。
“試試吧。”他說。
空隙找好,但他沒有立即擊發,而是高舉着槍,低頭看了我一眼。那悶板的王軍英,似乎看着意識模糊的我,淡笑了一下。
耳里一聲砰響,信號彈帶着兩人的期冀,衝出了槍口。上一次聽到這響聲,還是在幾天前,在地底下,在無盡的黑暗中。
而這個時候,昏沉的視線忽然一黑,那夢魘一般的黑暗,又裹向了我。
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平躺下來了。但我感覺到,身子在搖晃,模糊的視野中有好多人腦袋,也有好多的綠軍裝。耳朵里是嘈雜的人聲,似乎還有噠噠噠的槍響。我好久沒見到這麼多人腦袋,好久沒有聽到這麼多話語了。
但是那一刻,我心裏卻安穩如山,因為那一聲聲急促的話語,分明是祖國的呢喃,是熟悉的中國話。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在這一刻都規整為零。身在擔架上的我,聽着急促的中國話,看着那模糊的綠軍裝,感受着身下的急劇搖晃,忍不住的淚如泉湧。
我,回來了。
雖然我們的歸來,已經超過了預定的時間。但時刻待命的邊防部隊,還是在發現衝天而上的信號彈后,第一時間趕了來。雷區早就被他們清掃出了通道,他們相互配合,一邊壓制着山頭上的越軍哨崗,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救回了我倆。
再之後,我倆被拉到了戰區醫院,進行了緊急救治。後來我聽醫生說,如果潰爛感染的傷口再這樣擺下去,下一步就是大面積的表皮腐爛,最後影響骨頭,波及生命。在戰區醫院緊急治療后,我掛着鹽水,被送上了火車專列。雖然不像來時那樣,有飛機款待,但那一列火車,也算是很高級別的待遇了。
有護士專門看護我,車廂里就我一個人。
再之後,我不知道被拉到了什麼地方,也許是軍區醫院,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地方。待我意識恢復正常之後,我就被邀去做了任務報告。報告在一個小屋子裏進行,兩個幹部模樣的人,相對於我而坐。就像犯人審訊那樣,但氣氛相對要鬆緩一點。
口頭報告一共做了一天兩夜,我沒什麼多的顧慮,就將沿途的一切講了出來。從突遇山民,到野人拜訪,到突襲越軍、遭遇越軍,再到誤落天坑、進入地底。最後,存活着的楊老前輩,以及特務一般的鄧鴻超,也一併講了出來。
當然,也有十八年前的真相吐露。
任務自然算是失敗了,出去六個人,雖然有兩個人成功返回,但資料還在鄧鴻超那裏。他的生死,誰也不知道。那一背囊的寶貴資料,也不知道是留在原地,還是會流往其他地方。
不過說來,兩個接收報告的幹部,聽到鄧鴻超的事件時,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當然,他們可能只是文書一類的幹部,板著臉做記錄,就是他們的工作。報告做完后,他們又讓我寫了一個書面報告。
報告裝進了牛皮紙封,那兩個人,就夾着一大溜文件,坐着吉普車離開了。
至於我,還得接收治療。比起醫院,這裏更像是一個療養院,因為這裏樓不高,也不吵,四四方方的,像北京的四合院那種。那進門處,甚至還有站崗的士兵。
醫生說,我的問題不小,子彈帶來的傷口已經控制,但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頂着一身需要修理的爛骨頭,走了那麼久的路,自然要休愈很長一段時間。不過,這些都還是小問題,腦袋的摔傷,沒我想像中的那樣輕巧。
就像在回程中那樣,腦袋時不時會犯疼,現在也是。但那時候腦科治療還沒現在這麼發達,醫生們只是斷定,也許是顱腦震蕩,有可能會記不起一些東西。
再之後的時間,我就在這個半大不小的療養院裏,安心愈傷。我以為李科長會出現,還準備問一問他,鄧鴻超的一些事情。但是,從始至終,除了那兩名接收報告的幹部之外,我再沒遇到過一個相關事項的幹部。
最奇怪的是,連王軍英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往了哪裏,更不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事實上,直到複員,直到我寫下這些字句的現在,我都沒能再次聯繫上他。他可能編回了偵察連,犧牲在了老山戰場。也可能同我一樣,各分一地,游於市井。
我時常會回想起,王軍英舉着信號彈,對我淡笑的畫面。也許,他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吧,否則,以他的性格,哪裏會對人發笑呢。
在療養院的日子,是非常無聊的。白天,忍不住去回想那密林深處的點點滴滴,晚上,就是無休止的噩夢纏繞。我會夢到自己摸索在無盡的黑暗中,永遠無法逃離。也會夢見自己掉入無底的深淵,垂坐驚醒。也會看到那模糊的白皮怪物,在視野里越發清晰,越發清晰,直到被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