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誓之牢(五)
寒夜,披甲的軍士手持着火把行軍,綿延的火光在被黑暗所籠罩的雪原上搖搖曳曳、起起伏伏地勾勒出一個謹慎的三角陣型。火把的圍城後方,綴着一支規模極其臃腫的俘虜部隊。兩者的比例極度失衡,乍一看,像是一匹上了年紀的瘦馬在極力地拖拽重量遠超自身極限的巨石,讓人擔憂其身軀隨時都有可能被反作用力摧垮。但這樣的擔心純屬多餘,軍士們沿着既定的線路正常行軍、正常宿營、正常巡邏,既不對身後的俘虜放鬆警惕,也沒有賦予太多精力去關注——也確實沒有過分提防的必要,被繳了械的俘虜們擠靠在一起,一邊隔着單薄的衣衫用彼此的體溫取暖,一邊將臉對準火光的方向,心有戚戚地挪動腳步,沒有人萌生出逃跑的心思。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對這些俘虜而言有如森嚴的雷池。
普魯托爾不得不承認,寶黛絲的管理方案儘管在他看來狂妄而不切實際,但實施起來成效卻意外地顯著,籠罩這群俘虜頭上的陰影不僅有埃修殺戮的餘威,還有無時無刻不在拷問肉體的饑寒。寶黛絲終究沒讓這群俘虜敞開肚皮吃,而是斤斤計較,刻意地控制他們的口糧配給——她在嘩變前是這支預備役部隊的軍需官,因此尺度拿捏得非常精準,每個人吞咽下肚的分量並不足以果腹,只能勉強保證彌補長途跋涉的體力消耗,但那終究是一個盼頭,苟活便有回家的希望,嘩變則面臨橫死雪原的風險,這道選擇題從這些人被埃修殺破膽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答案。
但這並不能讓普魯托爾對寶黛絲放鬆警惕——他仍然對自己被伊絲黛爾打暈的經歷耿耿於懷。更何況寶黛絲也從未遮掩自己身上的叛軍標籤,這更讓普魯托爾難以理解埃修對她的信任從何而來。在被埃修嗆過後,普魯托爾其實動過分道揚鑣的念頭,他在依斯摩羅拉其實是有一支嫡系部隊的。當初格雷戈里四世為了將他平安送到王立學院,特意從王室衛隊中選調了一批龍騎士與鐵衛,在普魯托爾抵達波因布魯后,他們便歸於埃修麾下,不過對格雷戈里家族的忠誠依舊毋庸置疑。但普魯托爾卻沒有機會這麼做,因為埃修選擇讓這批精銳正規軍連同小部分民兵留守依斯摩羅拉——又是一個讓普魯托爾無法理解的決定!他很篤信這是赫菲斯托的安排,然而除了凜冽的北風,沒人知道曾經的芬布雷堡工匠長究竟對埃修說了些什麼,唯一確定的事實是,兩人在遠處交頭接耳一陣子后,留守部隊的指揮權便落到了赫菲斯托的手中,安森則被指定為副手。埃修一如既往地沒有解釋自己的命令,只是一邊咳嗽一邊跨上焚野的馬背揚長而去。緊接着部隊開拔,普魯托爾根本來不及去爭取舊部。
普魯托爾意識到,他已經身不由己地被綁死在巴蘭杜克的戰車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名魯莽且自負的車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中狂飆突進,無所謂下一秒是否會跌落萬丈深淵,亦或是在絕壁前粉身碎骨。巴蘭杜克不像是在尋找出口,而是在等着出口前來迎接他的蒞臨。如果普魯托爾有解綁跳車的權力,那他肯定會立刻這麼做,然後站在一邊以敬畏的目光注視着北境的新男爵走向悲劇性的自我毀滅——但是普魯托爾知道這是奢望,他甚至不能詛咒埃修,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向射手之神烏爾維特祈禱。
……
後半夜。
小山般的黑影在靜謐的雪原上狂奔,那赫然是一匹魁偉的駿馬,載着一名輕裝的騎手。人與馬都在口鼻間呼出熾熱的霧汽,卻有些微妙的區別:駿馬的吐息極富運動的美感,馳騁間周身的肌肉均勻而輕快地舒張;而騎手卻是在斷斷續續地嗆咳,彷彿患了難以根治的癆病。
這一人一馬自然是埃修與焚野。他現下這副病懨懨的模樣,若是被認識的人看到,大概會驚掉一地的眼珠子。畢竟在他們的印象中埃修是穿着單衣還能在冰天雪地里自如活動大開殺戒的猛男,王立學院不知道有多少學者恨不得解剖他個六七八遍以探尋這具身軀嚇人的機能從何而來。
其實埃修並沒有表面上這麼虛弱,他隨時都能暴起,從一介馬背上的病夫轉化成無情的殺戮機器。他劇烈的咳嗽並非是什麼頑疾,究其原因,還得從赫菲斯托說起。伊斯摩羅拉的工匠長嘴上說著要交代幾件事,把埃修遠遠地叫到一邊,卻毫無預兆地往他胸口上戳了一指頭,埃修自然是很信任,也並不覺得以自己的體魄有必要防備這一指,只以為是責備的表現。但就是這看似無足輕重的一指,卻讓埃修的身軀瞬間脫力。若不是赫菲斯托早有準備一把攬住埃修的肩膀,不讓他一頭跪倒,不然其他人就算離得遠也會看出端倪。
“這……這是……什麼——”埃修甚至說不出囫圇的話語,隨着老人手指落下,他的胸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暴沸起來,呼吸時五臟六腑如同浸泡在岩漿中。埃修似有察覺,一邊痛苦地咳嗽,一邊扯開自己的衣服,只見一道十字形的血痕赫然印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先前失蹤的、來自布羅謝特的布條如受刑的囚徒蜷縮其上,邊緣微焦。赫菲斯托手指的落點正位於十字中心。
“血十字誓約的具象,原來是這樣。”赫菲斯托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血痕,又用手指捅了幾下,大概是想把那片布條摳下來,但是這個舉動卻加劇了埃修的痛楚。他以莫大的意志力抬起手,勉強握住了老人的手腕,制止了更過分的舉動。赫菲斯托象徵性地聳了聳肩膀,扶着埃修站在原地,等了大概三分鐘,埃修才恢復過來。
“這是?”埃修抓了一蓬雪塞進口中,含糊不清地詢問。
“除非你先在王立學院圖書館的禁書區泡上個十年八年,不然我很難解釋。”赫菲斯托漫不經心地回答,只是端詳着血十字,“還行,傷口燒蝕的速度很慢,說明還有補救的空間,不過別以為這是什麼均勻燃燒的蠟燭,說不定下一秒就會直接燒穿你的心臟。不管你跟誰立下了血十字誓約,最好趕緊踐行。”
“這就是您要跟我交代的事嗎?”
“只是其一,老頭子我知道你單獨前往波因布魯就是為了履行誓約,但不管是去救人還是殺人,那都算是私人事務,我不干涉,只是提醒你,秩序的誓言至高無上,你不過是被束縛的囚徒,性命只在一念之間,沒有什麼討價還價或是取巧的空間。但巴蘭杜克你野心不小,還想順手拿下奧登堡,那就是打算直接插足瑞文斯頓內戰,為此老頭子我就必須跟你從長計議——接下來才是正事。”
“您的要求是?”
“伊斯摩羅拉的守軍必須留守一部分下來給我指揮,不用太多,二三十人足以。那個曾在南邊帝國的修道院待過的小夥子會識字,腦袋也靈光——是叫安森沒錯吧?他也留下來幫忙。”
“可以。”埃修不假思索,“我會安排,鐵衛跟龍騎士都留下,這就已經湊齊30人了,若您覺得不夠,還能再點些民兵。在我與多諾萬暫離期間,您就是伊斯摩羅拉實際上的統治者。”
“你確定?”赫菲斯托有些驚訝,“這些可都是北境最能打的精銳。”
“我不放心。”埃修說,“這些人身上終究還有王室衛隊的烙印,不排除普魯托爾對他們仍有影響力。奧登堡的軍事行動本就是在賭博,必須要儘可能排除一切不穩定因素。哪怕您不提我臨走前也會讓他們留下來維持治安的。”
“……”赫菲斯托深深地看了埃修一眼,“我沒什麼要說的了,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吧,巴蘭杜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