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天若有晴(1)
番外4:天若有晴(1)
黃梅雨季,南城的雨好似無論如何也下不完,一連都下了七八天了。
宋家老爺子在世的時候,曾走遍華夏的大江南北,不僅見識廣博更是交友無數。前來弔唁的人更是各方雲集,大到北邊的洛家,南邊的南宮家。
小到販夫走卒,隔壁鄰居。
老爺子享年九十有六,能活到這個歲數,年齡橫跨清末民國,乃至現在。算是壽終正寢,唯一的一個遺憾的就是陰派正式的兩個傳人都出現了問題。
一個死於非命,一個流落在外。
整個陰派偌大一個家族門派,可能從此就沒落了。
往來人中無不默哀叨念,唯有南宮家桃子手裏抱着的那隻黑貓,顯得躁動不安。盯着靈堂里的牌位叫個不停,四肢更是胡亂的掙扎着。
它似是普通的家貓,身上沒有半分的靈氣,毛色也是又稀又短。
看着就好像是個常年營養不良,找不到吃食的流浪貓,卻沒想到是南宮家的宗主夫人手中的玩物愛寵。
那貓躁動不安,惹得桃子臉上無光,精緻的小臉上氣紅一片,“小崽子,你能不能不叫了,平時在家裏不是挺乖的嗎?要不是你鬧着要來,我才不會帶着你過來呢。”
“按我的意思,就是買個籠子先把它關起來,省的它在這裏惹禍。”南宮池墨好像從來都不喜歡貓,要不是驕縱着桃子,他根本就不會同意養貓。
可能貓跟他,兩者都是傲嬌的生物,才會兩看相厭。
這貓平時乖巧惹人愛,桃子都是買進口的貓糧供着,奈何它就是養不好。怎麼養也都是一副病蔫蔫,沒有吃飽穿暖的樣子。
對於桃子來說,當是夫君比貓重要。
她面對南宮池墨冷然的目光,低下了頭顱說道:“既然相公這麼說了,那就只好這麼辦了。誰讓它不好好聽話呢,得好好懲罰才對。”
此刻靈堂前正站着一個上銀衣男子,衣料上似乎有銀光閃爍,一頭烏髮沒有任何拘束的從兩鬢落下。
恰似黑色的絲絛一般,又長又順。
讓人有了很想上去摸一摸的感受,他舉着香火拜了三拜,臉上似乎沒有絲毫哀悼之意,“老朋友,我太白來看你了。你這一死,我在下面無聊,就有人陪我把酒言歡了。想當年,我……老人家,還是看着你長大的呢……”
這人正是宋家從古至今一直養到現在的八哥太白大人,為了把守忘川河水才離開了八哥的鳥軀。
原本是不能胡亂走動的,但今日哀悼,他不得不來。
他的面部輪廓俊逸的沒有一絲稜角,從側臉到下巴彷彿是用輕柔之線條一氣呵成,叫他有了一種貌美勝女子的容貌。
來弔唁的人中,多八成是能看到他的,卻不知道他的身份。
只見他說完這番話,便將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爐之內,走到了桃子的面前,“南宮夫人,此乃是老爺子生前所養的月靈金瞳貓的轉世,雖然前世之事已為過往。不過……”
他這個不過還沒說完,桃子就雙手舉起那隻黑貓,送到了太白的面前。
太白大人看着那隻和自己眼對眼的黑貓,眼中是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接過了這隻黑貓卻不忘繼續解釋,“不過,讓它悼念一下我這個老朋友,也算是一種善緣。”
聽到能成善緣,桃子的雙眼變得非常的認真。
她的小手下意識的撫摸着小腹,腦子裏總是回蕩着南宮池墨測算天機得出的話。從前桃子殺人太多,若是善緣不夠,肚子裏的小寶寶恐怕不能平安降生。
可是什麼的是善緣啊?
雖然她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小丫頭了,可是對於善緣這樣玄妙的東西一知半解。只能夠是傻愣愣的看着太白大人,想知道這個善緣到底是什麼樣的善緣。
黑貓在太白大人的懷中安靜無比,隨着他的指尖在它頭上撓了撓,這隻看起躁動不安的貓咪居然舒服的閉上了眼睛。
太白大人邁着飄逸的步子,走到了棺材旁邊。
棺材蓋子依照習俗是打開的,為的是所有的親友能在弔唁的時候,最後看一眼老爺子的遺容。
來到了屍身的面前,黑貓便完全控制不住了。
一個虎跳而起,如同猛虎一樣迅捷的落在棺材裏,那個老人的屍身上。
這一刻靈堂裏面嘈雜起來,因為大傢伙兒幾乎都是從事和陰陽玄學相關的事情。大部分討論的都是貓驚屍,紛紛擔心老爺子的屍身會詐屍。
太白大人溫笑着掃視着大家,眼睛裏帶着自負,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在唇邊,“有我老人家在,是絕對不可能讓老爺子的屍體詐屍的。請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喧嘩,讓這隻小畜生和老爺子說會兒話。”
他是誰啊?
誰會給他面子啊!
太白大人變成鳥的時候,可能還有幾個人認識,現在這個樣子看着好像挺牛逼的。但是認識他的人,可就屈指可數了。
不過大家似乎都很配合,很快就安靜下來了。
它似乎在心痛,因為黃色的眼睛裏有血絲,甚至還有液體在裏面打轉。慢慢的它邁着貓步,走到了老爺子的臉孔旁邊,用前肢上的肉墊子觸碰了幾下老爺子的屍身。
嘴中傳出了凄厲的貓叫聲,它是在為老爺子的死而悲慟。
那般聲音傳出,聞者傷心。
大家都忍不住掩面,就連老爺子生前所養的一隻畜生,到了老爺子去世的時候。還能這樣出來叨念,說明老爺子生前是多麼的高風亮節。
溢美之詞就不多說,貓兒叨念了老爺子之後,便從棺材裏跳出。
在場的人都有些好奇,所以依舊關注着它的一舉一動,就見到它緩步走到了外面。在靈堂外面的院子裏仰天喵叫了一聲,聲音拉長了音節兒,就和狼叫的動作是差不多的。
本來以為這貓只是自身悲傷,才會這樣作為。
可是沒一會兒附近的野貓全都出現了,雨還在下着,這些貓咪原本最討厭水了。可是今天卻都毫不畏懼的站在雨下,它們也不進來靈堂避雨。
眼下竟然是井然有序,挨個並排站在門口。而且來者皆是口銜東西在門口坐着,有的是老爺子生前就愛收集的老式懷錶,有的是老式眼鏡,還有居然直接叼來了一束野花。
這些貓兒們,可都成精了,用自己的方式表達着哀悼。
突然,它們便同時將口中的東西放在了地上。
並排的昂首挺胸的站成了兩排,就好像迎賓隊似的,也不知道是為了歡迎誰來。過了一會兒,就見到一個摟着嬰孩女子手撐雨傘從雨中走來。
女子瘦弱異常,是那種弱質芊芊的氣質。
好似風一吹就會被吹倒一樣,肌膚白的發亮,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感覺。她手中並不是肅然一片的黑傘,而是一把小碎花的雨傘。
懷中的嬰孩似乎也才剛出生沒多久,看着小小的,甚至睜不開眼睛。
見到貓兒們在雨中淋雨,她眼中微微一凜,立刻走到了貓兒站隊的位置。急急忙忙的就用自己的雨傘遮住,她低頭看着它們,“你們不怕感冒嗎?”
貓兒也很親昵,非常聽話的圍着雨傘站成了一圈,腦袋蹭着她的腳踝撒嬌。
這一帶附近的貓兒應該都在這裏了,老爺子自從養了月靈金瞳貓以後,他對這附近的貓兒那是隨時都會準備吃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善緣,使得這裏的貓兒都跟他們家十分的親近。
“和我一起進去吧,爺爺一定很希望你們能到靈前最後看他一眼。畢竟,你們陪伴了他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在我不在的時候,陪着他……”宋晴摟懷中的嬌龍,身上帶着一沉穩而又柔軟的氣質。
幾年前,她從這裏走出來,還是個個性張揚潑辣的小女生。
如今再回到這裏,早已是時移世易,時過境遷了。
彎腰去,也只拾起了地上的一束雛菊,領着這些貓兒走進靈堂中。貓兒沒有想像中的混亂,老老實實的跟在她的身邊。
她面對靈堂中各種陌生的面孔,也並未畏懼,朝左右兩邊鞠躬,“我是……老爺子的孫女,雖然算不上陰派傳人。也並未秉承陰派的絕學,不過我的好朋友是陰派的傳人,從今天開始會從各大世家子弟中挑選出……合適的人選,作為我陰派傳人。”
大家其實都愣住了,想到時至今日,還有這樣知書達理的世家子弟。在大傢伙兒的心目中,所謂的世家子弟,那還是這個年代的新新人類,和老一輩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了。
就好比洛家的長孫洛辰駿,不見了十幾年才回家。
即便回家了,也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氣質,成天不是玩女人就是打牌。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簡直是離經叛道到了極致。
不過,這年頭,世家子弟肯學家傳絕學。
他們這些門派後人,也都阿彌陀佛了。
給大家鞠躬之後,宋晴領着這群貓走到了老爺子的棺材邊。這一幕可真的詭異至極,學陰陽絕學那必定是欠下陰債的,誰敢讓貓兒這樣陰氣中的東西靠近。
哪怕是後人靠近,都要屏住呼吸。
一口陽氣上去,恐怕這棺材裏的老爺子,就要詐屍跳起來。當然,倘若只是普通人詐屍的可能性,往往是沒有這麼高的。
只有陰債欠得多了,屍體才會因此變化。
不過這都是別人家的家事,只能是屏住呼吸繼續看。只見貓兒拉伸了前腳,整個趴在棺材邊,盯着棺材裏的老人看。
宋晴將手裏的那束雛菊放在了老爺子的胸口,低聲的說道:“爺爺,我來看你了,你看這就是你的外孫女。嬌龍,喊一聲祖爺爺,好嗎?”
“祖爺爺。”嬌龍睡在宋晴的懷中,聽到了這句話,帶着紫瞳的眼睛睜開。
她看向了棺槨里的老人,此刻紫眸之上也是霧蒙蒙的。凝視了許久,嬌龍認真的看着宋晴,“媽媽,我可不可以摸摸祖爺爺的臉。”
“當然可以。”宋晴十分溫婉的笑着,摟着嬌龍低下身子。
嬌龍伸出小手,輕輕的觸摸了一下老爺子僵硬而又冰涼的臉,忽然發出了哭腔,“媽媽,太爺爺死了,他……他從來都沒有抱過嬌龍。”
宋晴直起身子,她心頭灼痛。
可是不知為何那種痛已經無法轉化為眼淚了,淡淡的對嬌龍笑了笑,擦去了嬌龍臉上的淚水,“笨蛋,嬌龍你就是他生命的延續啊,不要哭。我們……要堅強!”
這堅強二字,不僅震撼了在場弔唁者的心。
更是讓太白大人重新對這個女子刮目相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在黃梅雨季只穿了一身連衣裙,腳上穿着普通涼鞋的女孩。
宋晴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想不到會轉變到如今這般的氣質溫婉而又成熟。
如果說她以前是一匹沒法駕馭的野馬,那麼眼下就是一株任何人都無法擁有的白色牡丹花。
有她純凈無暇的一面,卻也有她矜貴冷漠的另一面。
他忽然脫下了自己的銀衣外套,披在了宋晴的肩膀上,洋洋而笑,“想不到宋晴丫頭是越長越好看了,以前只當你是個白痴黃毛丫頭。”
“太白大人見笑了,小時候年幼無知,給你添麻煩了。”宋晴不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拔這鳥羽毛,在它睡覺的時候放炮,那些戲弄它的時候。
反倒是小七,天性善良,總愛護着這肥鳥。
太白大人低眸看了一眼宋晴懷中的嬌龍,眼中若有深意。
一邊遞給宋晴三炷點燃的香,一邊又賤賤的說道:“小晴知道我在忘川河邊,把守魚人魂魄的事情嗎?”
“我聽小七提過,你是白淺的家僕。”宋晴接過三炷香,打臉啪啪啪的,隨便兩句話就讓太白大人顏面掃地。
大家只聽到家僕二字,卻一般都沒聽過白淺。
白淺是上古幽都之主,非要追溯起來,恐怕只有到場的贏家和羋家可能會知道那麼一點來。
低頭拜了三拜,太白大人又接過了宋晴手中的香插在香爐里,臉皮厚的徹底,“原來她都跟你說了,那你知道我只要把守的是什麼魂魄嗎?”
“不……不是很清楚。”她眼底深處是一絲的糾結,卻還是沖那些貓兒招了招手。把它們從靈堂帶進了自己的卧房。她陰派傳人的舉動和大家想想的相差太多了,沒有撫屍痛哭。
也沒有守孝靈前,竟然是上了香,就任性的領着貓自己回屋了。
老爺子的這個孫女,還真是有許多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呢……
卧房很久沒有住人了,裏面落了一層的灰塵。
她找到了往日用的吹風機,給那群跟進來的野貓挨個吹風。就見到太白大人和以前一樣不愛乾淨的坐在灰塵眾多的床上,若有深意的笑着,“忘川之水裏藏了個小妹妹,是當年小七讓人送過來的。”
“碰。”吹風機從宋晴的手裏掉落在地上,她沒想到從太白大人的嘴裏會說出這番話。
嬌龍的小臉臉色也是一變,小手十分緊張的抓住宋晴手臂上的衣料。宋晴摸了摸嬌龍的小手,似乎是在安慰她。
然後,又拿起吹風機吹着那些貓兒濕漉漉的毛髮。
按說貓兒一討厭水,二討厭吹風機,可是到了宋晴手裏面就轉性了。變得又乖又服帖,不過有時候一隻手忙不過來。
太白大人便伸手過去,眼底深處是一絲曖昧的笑意,“小晴,把嬌龍交給我老人家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