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像·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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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像·道歉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這高大的男人,那看似調侃無謂的臉上有着令人難以察覺的冷靜與智慧。

不希望如今晚這般的情形——言下之意是不想再像方才那樣與我成為對立的雙方罷?他在暗示我最好不要摻和到大盜事件中,話已經說得夠直白了,雖是一片好意,但那將我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氣勢還真是讓人心裏分外地不爽快!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仰起臉兒來望住他,而他也低了頭望着我,深深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緒。兩個人就這樣用目光廝殺了良久,他終於敗下陣來,唇角揚起淺淺的一個笑,道:“明日為兄派人來接靈歌妹妹至衙門擬畫像,妹妹早些歇息。告辭。”說罷轉身大步邁出府門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我轉身慢慢沿了原路往回走。月光清冷,不由令我想起第一次同大盜見面時的情景來,他就那麼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牆頭上,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彷彿乘着月光而來又乘着月光而去。想起他曖昧的眼神,調情的話,側臉微笑的傾國傾城,還有竹海,彩虹,大雁,小溪,火……輕輕掠過我額頭的……那個吻。

難道越是清冷越易孤獨么,怎麼我竟忽然格外的想要見到他?我應當是最現實的那類人,何時竟也憧憬起不切實際的風花雪月來了呢?也許……也許再市儈再庸俗的女人一生中也會做一次王子公主的夢吧,夢裏有幻境般的風景,有美酒般的情話,有既英俊又有情調的戀人……

不知不覺間竟下意識地走到了後花園,是我與大盜初次見面的地方。鞦韆在夜風的推送下吱吱作響,被月光在草地上拖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噯噯,我這是幹嘛,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還真是越活越像岳靈歌了吶,不會是這傢伙的肉體在慢慢地改變我吧?我自嘲地笑笑,走過去輕輕推了一把鞦韆,發出“嘎吱嘎吱”單調的聲音,突然好像有誰笑了一聲,我連忙四下里張望查看,卻未見半個人影。難道是我幻聽了?難道是因為我過於想念……某個人?嘿,怎麼可能,誰會想念一個二手男人,那傢伙現在不定在哪個青樓女子的香榻上翻雲覆雨呢!

收起滿腦子無謂的念頭,我轉身離開了後花園,前廳的燈還亮着,走過去推門入內,見岳家父子仍坐在那裏喝茶,於是回復岳老爹已將季狗官送走,然後坐下靜靜聽這父子倆閑聊了幾句,便起身告退回至自個兒院中。

總算又可以躺在我可愛的小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覺了,我脫得只剩下了一個小肚兜,歡快地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兒,一個猛子扎進被窩中。這世上真正能讓人解脫的方法只有兩個,一是睡着,二是死去。姑娘我更傾向於第一條(廢話,誰也不傾向第二條),畢竟死了一回沒死成,還穿到別人身上給自己下了套兒,還不如睡覺來得痛快,不管做了什麼惡夢,醒來就全都消失了,雖然美夢也是一樣,但至少也算是體驗過了。

不知是因為這段時間身體太過辛苦還是腦子太過辛苦,總之頭一沾枕,沒片刻功夫便睡了個人事不知。

睡覺睡到自然醒……唉,何時能讓咱把下一句也理直氣壯地念出來呢?

梳洗打扮吃早飯,米蟲小姐的生活依然如此愜意。岳家父子照常早早出門各自上班,整個岳府又是姑娘我的天下了。才要到亭子裏去坐坐、賞賞秋光,便聽傳話丫頭來報說有一名衙役等在府門外,說是季大人有請。

幾乎忘了這茬兒,今兒說好要去擬什麼畫像的。於是帶了綠水,慢慢吞吞地往府門外走,同那衙役見過禮,一路便磨蹭着往太平府衙而去。

由正門進去,我小心翼翼地邊走邊警惕着別碰見岳清音,否則被他追問起來就更難交代了。穿過前院行至後院,這是我第二次來,因此並不陌生。那衙役上前敲了敲狗官書房的門,稟道:“大人,岳小姐來了。”聽得狗官在裏頭道了聲“有請”,便輕輕推開房門,回身沖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狗官迎了出來,人模狗樣地又披上了他那身紅皮,笑眯眯地將我請進屋內,屋內還有一人,定睛看時竟是那在前幾章中僅有幾句台詞的師爺!

我略行一禮,道:“師爺好。”

師爺正立在窗前,壓根兒不拿正眼看我,捏着唇上的八字鬍,勉強點了點頭。狗官又是請我入座又是命人看茶,笑容滿面的樣子完全不見了昨晚嗚嗚吠着想要咬人的勁頭,也不知是剛吃了肉骨頭心情好還是昨晚回窩后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錯誤覺得對不住我的緣故。

“勞煩靈歌妹妹跑這一趟,為兄實是過意不去,還望妹妹莫要往心裏去才好。”狗官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轉過臉來衝著我笑得很爛漫,看樣子這廝是想以色相來挽回昨晚酒後亂性的形象。

哼……姑娘我回家的初夜就被你給欺負了(不要亂用詞),想用幾個殺人微笑就將此事一筆抹過么?

我略垂下頭淡淡地道:“季大人說哪裏的話,您是官,小女子是民,旦有吩咐,豈敢不從?”說著抬眼瞟了他一下,見他摸着鼻子滿是好笑。“大人時間寶貴,需要小女子做什麼便請吩咐罷。”

狗官只得笑道:“便請靈歌妹妹將‘那人’的相貌說與劉師爺聽,由他依言畫出來罷。”

喲喲,看不出來這位劉師爺還擅丹青?不由望向他,見他略帶驚詫地瞪着小眼睛望着狗官,想必是在訝異這傢伙為何如此親切地昵稱我為靈歌妹妹。

狗官輕咳一聲招回劉師爺的思緒,他連忙進裏間取了紙筆,並捧了厚厚一本大冊子出來,在窗前小几上鋪了開來,沖我尖聲尖氣地道:“這位小姐請移步!”

我慢悠悠地起身,不慌不忙地行至幾前,劉師爺暗暗瞪了我一眼,將那本厚冊子推給我,道:“從裏面找找可有相似的部位!”

我信手翻開,見這冊子裏畫的皆是各種各樣人的五官,無一雷同,正方便擬人畫像用。一時覺得有趣,便一頁一頁翻來細看,聽得狗官在身後道:“靈歌妹妹不必着急,慢慢來,為兄先進裏間處理些事務。”

我偏身行了個頷首禮,道:“季大人且忙。”

見狗官進得裏間去了,劉師爺不耐煩地用干細的手指敲敲桌面,對我道:“不是讓你看稀罕兒呢!趕快找,有沒有同裏面哪一個相似的!”

“嗯……眉毛么,像這一對。”我指着冊子上畫的其中一種眉型道。

“先說臉型!”劉師爺擰着眉頭嫌惡地道。

咦?我長得就那麼不招人待見么?就算不是如花似玉,好歹也是似玉如花啊,怎麼劉師爺同學看着我的表情就彷彿我是那《九品芝麻官》裏的原版如花呢?唔……是了,大約他心裏還在記恨我第一次在公堂之上頂了他幾句嘴的事罷,嗬,還真是應了那句話: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既是小人,那本姑娘便不與他一般見識,含笑着道:“民女不知此中規矩,劉師爺莫怪。臉型么……”我嘩啦嘩啦地翻着冊子,找到專畫有臉型的那一部分,指着一個下巴尖尖的臉道:“同這一個很是相像,不過那人的顴骨要略高些,雙頰有些下陷。”

我一邊描述,劉師爺一邊動筆在紙上畫下來,探頭過去看了看,果然有兩把刷子,只寥寥數筆便將我腦海中所想像的那張臉呈於紙上。

“眉毛像這一對,眉頭有些上挑,眉尾下吊,不濃密,也不甚修整。眼睛呢……就是這一對了,比這個還要略小些,眼皮有些皺,瞳仁很小,白多黑少……鼻樑細細的,鼻頭很尖,有幾個麻子坑,鼻毛也有些長,嗯,對,就是這樣的,劉師爺您真是丹青妙手呢!想那偉大的畫師達·文西也不過如此罷!他的蒙娜麗莎還不及您這一副畫得傳神呢……那個,嘴巴略有些大,薄唇,人中不太明顯……唔,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我點點頭,對劉師爺的作品表示滿意。

劉師爺放下筆,小心翼翼地拈起來吹乾墨汁,而後端詳了端詳,似是覺得哪裏有些不妥,眉頭微皺,狐疑地望了我一眼,冷聲道:“你在此處候着,待本師爺將此畫像先呈與我家大人過目!”

我微笑着點頭示意他請便,他便匆匆地繞出几案逕往裏間屋去了,而我也只隱約聽得他一進去便道了一聲:“大人,卑職怎麼看着這人有些眼熟……”之後便壓低了聲音,聽不大清了。

我捧了那本畫有人五官的冊子慢慢步回椅子上坐下繼續細細賞玩,還沒看得兩頁,便聽見裏間屋門開了,一道充斥着怒氣的腳步聲騰騰騰地沖了過來,我抬起臉,見是劉師爺吹鬍子瞪眼睛地捏着方才那張畫像在我面前哆嗦,身後是跟出來的季燕然,一臉的好笑兼些許無奈地挑着眉毛沖我搖了搖頭。

“劉師爺……身體不舒服么?”我佯作驚慌地起身,目光關切地望着劉師爺。

“你你你——你這頑劣女子!”劉師爺尖着嗓子,用枯瘦的手指指着我的臉,“你竟敢戲弄府衙幕賓——大膽!放肆!你——”

“劉師爺,”狗官無奈笑道,“這裏已經沒有什麼事了,請先且下去歇歇罷。”

劉師爺惡狠狠地剜了我兩眼,氣鼓鼓地一甩袖子開門出去了。

目送他將門關上,我轉回頭來,卻發現狗官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我旁邊的椅子上,一隻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臉頰,偏了頭望着我笑。

“季大人還有別的吩咐么?”我眨着眼睛問他。

他勾起唇角,輕聲地說了兩個字:“調皮。”

我用無害兼無邪地眼神望着他,惹得他一聲輕笑,站起身負了手不住地搖頭,道:“這下子劉師爺只怕氣得不輕……其實他個性雖不大和善,為人還是較為正派的,方才也正是因為他專註於擬畫像,所以才……沒有發現你這小淘氣描述的就是他本人的樣子。他一向心高氣傲,經此一捉弄,唔……”說著頗感頭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轉而望着我輕輕地笑。

許是這笑容意外地和暖,又許是方才那聲“小淘氣”略顯得親密,不覺間我已將昨晚被他欺負了的惱意減了七八分,低下頭輕聲辯解道:“靈歌腦子笨,對於僅見過一兩面的人印象實在不深,況方才靈歌又一心地想要幫劉師爺畫得像些,不覺間腦海中便印下了他的五官,這才有些混淆了……還請季大人代靈歌向劉師爺賠個不是罷。”

“唔……季大人對此事亦無能為力,不過……燕然哥哥倒可試上一試。”狗官微仰起頭,一手摸着下巴作思考狀。

這、這個傢伙!才給他點好臉色就想上房揭瓦了!

我低着頭不作聲,他沉默了半晌,忽而聲音輕輕響在我的耳畔,道:“靈歌……為兄為昨夜之事向你道歉……是為兄話說得太重了,未顧及你的感受,還望靈歌能原諒為兄。”

這個傢伙……終於良心發現了么?受到上帝的鞭笞了么?想不到……他堂堂一介知府大人,竟然肯向我這個小女子承認錯誤……還蠻有種的。好……好罷,看在你主動認錯的誠意上,姑娘大人不記小狗過,就……就原諒你這一遭罷。

我抬起頭來才要說話,卻發現他的臉就近在咫尺,不禁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半步,捂着胸口輕聲道:“燕然哥哥言重了,靈歌並未將昨晚之事放在心上,何況哥哥是兄長,教訓妹妹是天經地義之事,何來道歉與原諒之說?”

這狗兒笑得像個壞小子似地直起身,故意重重地吁了口氣,道:“為兄還以為此生再也無法聽靈歌叫自己‘燕然哥哥’了呢,昨夜回來悔得捶胸頓足,一宿都未能好睡。”

去……去!油嘴滑舌不正經,鬼才相信你的話。

“燕然哥哥若是沒有其他的事,那靈歌便回去了。”我擔心留得久了會被岳老大撞見,還是趁早溜出府衙去為妙。

季阿狗彷彿猜到了我的心思,不禁又是一陣輕笑,道:“為兄已無甚事了,送靈歌妹妹出門。”

出了門,狗官依舊命引我前來的那名衙役將我送回府去,這畫像一事便就此作罷,方令我心內稍安。

至岳府門前,見停了一輛馬車,心下奇怪,便命綠水上前問問是誰家的,綠水才走到跟前,便見那車帘子被人從裏面掀開,露出一張蒼白而美麗的面孔,一眼瞥見了我,不禁帶了哭腔地叫了一聲:“靈歌……”

田心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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