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裙·懸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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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頭看去,見那趙嬸子不明所以的倒在了地上,幾個丫環正手忙腳亂地去扶她。“小姐……這可……這可如何是好?”白橋六神無主地望着我。

我身着小肚兜,甩着膀子走過去,一把捏在趙嬸子的人中上,令綠水去端碗溫水過來,趙嬸子悠悠醒轉,綠水喂她喝了幾口水,這才顯得清醒了些。

事到如今,不問原因便顯得不近人情了,我讓白橋幾個把趙嬸子扶在椅子上坐了,趁她順氣兒的功夫我把自己衣服穿好,那件新衣也顧不上試了,坐到趙嬸子對面,輕聲問道:“趙嬸,家裏出事了么?”

趙嬸子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啞着嗓子道:“小姐……我那閨女她……她昨兒……上吊自盡了……”

這……我心中既驚且嘆,生命如此脆弱,由生至此,竟比一朵花凋謝的過程還要令人措手不及。

“明芳姑娘她……”幾個丫環乍聞此訊皆驚得以手掩口,綠水難以置信地道:“……她前段時間還來找我們小姐玩兒,一切都好好兒的,怎麼就……”說著也跟着掉下淚來。

趙嬸子更是泣不成聲地道:“前兒她還說要回娘家來住兩日,誰知好端端的……我那苦命的孩子……”

鼻子不禁也跟着發酸,我輕聲道:“趙嬸,今日該給明芳治喪的,您怎麼還跑來給我送衣服呢!”

趙嬸子擦擦淚,道:“我那老頭子說,答應了客人何時交貨,就必須何時交貨,這是謝家衣坊一直以來定下的規矩,因而打發老婦將小姐的衣服送來了……老婦不便久留,這就……這就回去了……”說著起身便要告辭。

我連忙攔住,道:“嬸子且慢行一步,我與明芳姐姐相交一場,如今她……我必得前去她靈前上柱香才是!白橋,去讓人備轎,我和趙嬸一同回去。”

白橋領命而去,我換了套素色衣衫,帶上綠水青煙陪同趙嬸子出門上了轎。從丫環們和趙嬸子的口中已經得知,這位謝明芳姑娘生前同岳靈歌關係應當不錯,她爹是裁縫,而且手藝很好,從這兩個女孩兒的相熟度來看,岳靈歌想必時常從他家訂做衣服。而以謝明芳一介布衣之女能同官家小姐成為朋友加上謝家衣坊的誠信準則,可以推知這衣坊的規模應該不小,再看趙嬸子身上的衣服,雖然式樣樸素,料子卻都是上品,因此又可以揣測,謝家衣坊在上流社會中當是有些名聲,除了岳靈歌之外,估計還有別的官家或富戶子女從他那裏訂做衣衫。

再由方才趙嬸子說的話能夠得知,這位謝明芳姑娘已經嫁作人婦,年歲該比我略長,是以需稱呼她一聲姐姐。既已嫁了人,毫無前兆地上弔死了,八成跟婚姻有關係,兩口子鬧彆扭吵架,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也是有的。嘆只嘆古代女子命苦,倘若能出去看看世界,開闊一下心胸,必不能為了一時負氣而枉費了性命。

靈堂設在謝家,莫非謝明芳的老公是入贅的?府門外已經掛了白色燈籠,門口站了幾個腰纏麻繩、頭扎白巾的小廝,迎着前來弔唁的賓客。

跨進門去,前方吊著白花白幡的正堂傳來隱隱的哭聲,堂門口立着一個年輕男人,穿着麻衣,神情悲戚,抬眼乍見我和趙嬸子好像嚇了一大跳,連忙迎上前來,道:“竟勞駕岳小姐前來為拙荊弔唁,真是惶恐之至!”

唔,他就是謝明芳的丈夫。我正待仔細打量他一番,卻見他垂下頭去,躬身將我讓進正堂。

前來弔唁的人並不多,想是因為這謝明芳是上吊而死,傳出去影響不好,是以謝家只通知了自家親屬,就連我,若是不問趙嬸子,只怕她也不想主動告訴我的。

上了香,強擠了數滴眼淚——不是我冷血,從小獨立慣了,一向極少哭,何況我與謝明芳本就素不相識,心中只是唏噓,卻做不到感從心發、淚如泉湧。

弔唁畢,被負責待客的丫環引至后廳喝茶。因怕遇見岳靈歌的熟人露出馬腳,我借口要看看謝明芳生前所住房間以追憶故友,讓丫環引路將我帶離了后廳。

謝明芳的卧房在後園,一邊往那邊走我一邊問引路的丫環:“你們姑娘……昨天是何時沒的?”

丫環抽泣着道:“昨天下午。昨兒姑娘還說去探望岳小姐您,後來說是您未在府中,便回來了……誰想,誰想不過一轉眼的功夫,姑娘就……嗚嗚嗚……”

昨兒……昨兒我被死人纏住,一整天都沒在府中。怎麼在家留守的白橋和紅鯉誰也沒跟我說及此事?……哦,是了,謝明芳想是問了守門的家丁,知道我不在便沒進府,直接回家了。

……她找我有事么?難道是想向我做最後的道別?這……我忽感自責,要是我昨天在府中的話,一定會好好開導她,悲劇就不會發生……

嘆口氣,我又問那丫環:“你可知……明芳姐姐究竟是為了何事想不開?”

丫環先向左右張望了張望,才低聲道:“聽姑爺說,姑娘是因為與他成親兩年皆未產下一兒半女,心中鬱結。為此事姑爺也曾勸過姑娘幾回,可是……可是姑娘偏偏想不開……”

噯噯!封建思想害死人啊!

一行說一行就到了謝明芳的卧房前,房門緊閉,一個小丫環正坐在門前台磯上抹眼淚,抬眼見了我,連忙起身行禮道:“岳小姐,您來了……”

見這情形估摸着她是謝明芳的貼身小丫頭,因此對我比較熟悉。我點點頭,輕聲道:“節哀順便……可否,將明芳姐姐的房門打開,我想進去……看看。”

小丫環明白我的心思,轉身將門開了,忽然不知為什麼又悲從中來,掩面而泣。我拍拍她的小肩膀,邁進門去,那麼一抬眼,着實把我嚇了一跳。便見謝明芳上吊用的那根繩子竟然未收,仍然在房樑上掛着,下面擺着墊腿用的凳子,自殺現場豁然在目,不由得讓人心底發寒。

“這些……怎麼不收拾了?”我問向那小丫環。

小丫環哭道:“姑娘去的突然,府中上下皆忙着給姑娘治辦喪事,沒人顧得上這些……小袖兒一看見這屋子,就、就想起姑娘死時的樣子來……心裏頭難過的要死,這才關上門守着……嗚嗚……”

小丫頭原來叫小袖兒,被她哭得我心裏也是一陣的堵,便暖聲安慰道:“小袖兒莫哭,你對你們姑娘的情份上天可鑒。你們姑娘水樣的人兒,此番一去定是上了天庭做花仙了。去,洗把臉去,別讓你們姑娘在上頭看見了笑話你。”

小袖兒抽抽答答着去洗臉了,我嘆口氣,再度仰臉看了看那根吊過死人的繩子,記得小時候看過一部港片,說的是一個人上弔死了,他的魂就附在了上吊用的繩子上,一旦燒了繩子,他的魂也就不復存在了。不曉得謝明芳的魂是不是在這繩上,好端端的一條生命便折在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上,真是讓人搞不清人命究竟是貴是踐。

這繩子總在這兒掛着到底彆扭,我向門外望了望,府中的家丁們都派去應付喪中大小事了,身邊只有一個引路丫頭和我的綠水青煙。讓她們去解下那吊過死人的繩子實在不太好意思開口……罷了,就當我替岳靈歌盡一盡與謝明芳的友誼之情……本姑娘親自動手好了。

當下我掀起裙擺,小心翼翼踏上凳子,綠水青煙驚叫:“小姐——你?”

我道:“不必擔心,我將這繩子解下,來日找個高僧替明芳超度超度。”說著我直起身,那繩圈正垂在頭頂,不知哪兒吹來那麼一陣怪風,使得繩子微微擺動,倒真像是被什麼附上了一般。

唔……莫非……是天意?

我望了那繩子片刻,彎腰邁下凳來,綠水青煙忙扶住我,道:“小姐,雖說您與謝姑娘交情好,但……那繩子畢竟吊過死……還是莫沾身的好……”

我點點頭,偏身瞥見洗過臉的小袖兒進門,便向她道:“小袖兒,把你們姑娘平日愛穿的衣服取一套給我,我帶回去也好有個念想兒。”

小袖兒眼淚又下來了,道:“岳小姐……您對我家姑娘真好……姑娘原本昨兒還說帶着小婢去探望小姐,還說……還說要跟小姐說上一宿的體己話兒……誰想就……”說著哽咽不已,快步走至衣櫃旁,從裏面找了套杏黃衣裙,用包袱包了交到青煙手上。

“小袖兒,你們姑爺今晚是否要在靈堂守夜?”我問。

“是的,姑娘後天出殯,姑爺要一直守着……”小袖兒眼淚汪汪地道。

“那好,”我拉她至身邊,低聲道:“你去找把鎖,將這門鎖上,鑰匙你拿着,誰也不許進,若有人問起,你只說怕老夫人觸景生情,待姑娘出殯后再做打掃。可記得了?”

小袖兒一臉疑惑地望着我點點頭,我拍拍她肩膀,道:“我與你家姑娘一向交好,方才在這屋裏,我總覺得……總覺得她芳魂未走,想是心中尚有未完之事,不願就此離去,倘若這房中進進出出的人多,只怕要驚走了她,所以,小袖兒你定要看好這屋子,好么?”

這回小袖兒堅決且肯定地點了點頭,道:“小姐放心,姑娘若有未了之事,定會回來託夢,小袖兒必會看好這屋子,不使人打擾!”

“嗯,既如此,我們也不多做打攪了,今日先且這樣,我過些時候再來。”說罷,我叫上綠水青煙出得房去,由引路丫環帶着回至正堂,辭了趙嬸子,徑直出了謝府。

乘上轎子,我吩咐抬轎小廝前去謝家衣坊,不過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我掀簾下轎,令綠水青煙等在轎旁,自己則獨自邁進坊去。率先入眼的是掛了滿牆的男女衣衫,櫃枱后坐着位老者,正打着算盤核對賬本上的賬目,見我進來忙起身道:“這位小姐,很是抱歉,今日東家家中有事,暫不能接生意,還請恕罪!請您過幾日再來罷!”

我笑笑,道:“等幾日也無妨,我且先看看你們這裏衣服的款式……你們這些衣服,都是工人做的么?”

那掌柜的笑道:“小姐想是之前不曾聽說過我謝家衣坊,我家的衣服全都是老東家和少東家親手縫製的,因此價錢不低,衣樣兒卻是極好,牆上這些都是新品,您先看看哪件兒比較合心?”

“你們少東家高姓大名?我有幾個交好的姐妹時常提起本城有名的裁縫師傅,我看看可是他。”我含笑問道。

“呵呵,我們少東家姓李,單名一個盼字。”掌柜的答道。

“咦……你們不是謝家衣坊么?怎麼東家反而姓李?”我問。

“啊,是這樣的,少東家原是跟着我們老東家做學徒,後來同老東家的姑娘結為連理,入贅了來,是以我們稱他為少東家。”掌柜的笑道。

“喔……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指着牆上一款衣裙道:“這類款式的衣服從你們這裏訂做的可多?”

掌柜的抬頭看了看,笑道:“小姐好眼光,這款衣裙出的最多,雖說已是去年的式樣,至今已經做出去了五百多件呢!”

呃……這岳靈歌小姐看樣子不怎麼愛追流行,去年的款式如今才叫人做來,看來那套新衣我得用來壓箱底兒了。

“既然你們東家家中有事,我便過幾日再來罷。”說罷,我便告辭出了門。

回至岳府家中,我將小袖兒給我的謝明芳的衣服拿出來在身上比了比,而後叫青煙疊起收好。又叫來綠水,道:“你去謝府將小袖兒找來,就說我想念她家姑娘,讓她來陪我說說話。”

綠水領命而去,約摸半個多小時的功夫便將小袖兒帶了過來,我讓幾個丫頭退出房外,單留了小袖兒,低聲對她道:“小袖兒,將你請來不為別的,只因從你們府上回來后,我略覺得乏了,倚在榻上小憩,誰知……你家姑娘竟然當真託了個夢給我……”

“當、當真?”小袖兒激動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皺着眉點點頭,道:“只是這夢……過於不切實際,不知算不算數……”

小袖兒顫着聲音道:“岳小姐……可、可否將夢中情景講與小袖兒聽?”

“當真要我講么?”我問。

小袖兒用力點頭。

“我若講了……你可相信確是你們姑娘託夢?”我又問。

“相信!只要是與我家姑娘相關的事,小袖兒全都信!”小袖兒語氣堅決地道。

好丫頭!你家姑娘到底還算有些福氣,能同你主僕一場!

我極其嚴肅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們姑娘在夢中告訴我,她,並非自盡而亡,而是——被人殺害的。”

小袖兒一下子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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