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哥哥

知府·哥哥

知府·哥哥

三聲鼓響,老爺升堂。

在茶樓與死者同桌的那三人早已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另還有茶樓的掌柜和夥計。死者本應先送去殮屍房接受仵作檢查的,因他的手上還連着我,所以只好一併先送到大堂上來了。

眾衙役“威——武——”一聲吼,嚇得地上跪的那幾人齊齊把頭低了下去,我才猶豫着要不要也委屈一下自己的膝蓋先跟冷硬的花崗岩地面接觸一下,便聽得堂上有人尖着嗓子叫道:“大膽民婦!為何立而不跪?”

抬眼望去,見知府大人尚未到堂,正案旁一張小桌后立着位身穿皂色衣衫的人,三十左右的年紀,唇上兩撇八字鬍,典型的師爺角色。方才那聲鬼叫想是他發出來的,有師爺如此,這知府定也強不到哪裏去。我低下頭,充耳不聞,數着身旁死屍臉上的麻子(你又不怕了)。

“咄!大膽!竟敢藐視公堂!”那師爺一拍桌子,尖聲叫道:“無知民婦!你可知你現在已觸犯了何罪?”

我抬頭笑道:“民婦確是無知,因此……敢問大人官居何職?位列幾品?”

那師爺愣了一愣,冷聲道:“本人乃季大人之幕僚,為大人打理堂上堂下一切繁雜瑣事!你這民婦難道不懂得公堂規矩?”

“喔……原來是師爺……”我點點頭,“既然是師爺自然無官無品,既然無官無品自然是庶民一名,既然你我皆是庶民,小女子我又為何需聽師爺你的命令?”

“你……你這刁婦!”師爺氣結,又是一拍桌子,正要繼續尖叫,忽聽得堂后一聲笑,一個聲音伴着腳步聲傳來,道:“誰家姑娘生得如此伶俐之口?”

循聲望去,便見一位身着大紅官袍之人施施然上得堂來,師爺連忙垂首恭迎,想是那位季大人無疑了。我低了頭,畢竟此人是“我”哥哥的上司,總不好得罪,才想着要不要依制下跪之時,卻聽得他道:“李佑,死者何人?”

唔?這麼快就進入狀況了?他倒是沒提讓我下跪的事,也不知是出於尊重婦女還是無視婦女。

李佑就是那位衙役頭,出列稟道:“回大人的話,死者姓張名子文,年二十有四,京都人氏,乃本城鴻鵠書院就讀學生。”

“喔,其他人呢?”那季大人又問。

李佑稟道:“這三個亦是鴻鵠書院的學生:李至善,陳廣浩,張九金,他三人與死者在碧螺小築茶樓一同飲茶,案發時皆在現場。這一個是茶樓掌柜王立仁,那一個是小二劉成。”

“喔……那這一個呢?”季大人又問,不必抬頭也知道,他一定是在指我。

“這位姑娘……”李佑看看我,道:“這位姑娘始終也不肯告訴屬下她的名字。據當時在場的人說,張子文毒發后倒地,這位姑娘恰巧經過,被他抓住了腳腕,張子文死後屍體僵硬,是以這位姑娘無法脫身,屬下等為了不在驗屍前損害屍體,便將這位姑娘也一併帶了回來。”

嗯,他說的屬實。堂堂刑部中大夫的女兒被一具屍體抓住了腳腕子,然後坐牛車到了府衙大堂——這種事要是傳出去萬一使我一炮走紅成了名人,那豈不是大大的麻煩(想什麼呢你)?所以,做人還是要低調一些的好,姓名乃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喔,是這麼回事兒。”那季大人頓了頓,聲音裏帶着笑,道:“看來這位姑娘是無辜之人,既如此只好先委屈姑娘在堂內等上片刻,待本官解決了此案再將姑娘從死者掌中解救出來。可好?”

“但憑大人吩咐。”我低着頭,盡量不使他看到我的樣貌,萬一這位季大人認得岳靈歌那就比較煩了。

聽得季大人道:“李佑,請仵作上堂為死者驗屍。”

呃……我把這一環給忘了,由於我和死者“連”在一起,仵作只能上堂來驗屍了。沒想到第一次和我那位哥哥見面竟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不曉得他見到我之後會是怎樣一個表情。

李佑應着下堂去了,趁這個功夫季大人詢問了那三名當事人事發前後的情形,據說死者張子文從早上一直到進入茶樓時都好好的,並無異樣,茶飲至一半時突然大叫一聲,倒地猝死。此前也並未聽說他有什麼隱疾。

這廂剛交代完,便聽得身後一陣腳步聲,李佑道:“回大人,岳公子來了。”

緊接着一個低而清的聲音在我身後方道:“大人。”

我低着頭不動聲色地向旁邊轉轉眼珠子,只看見一片雪白的衣角,聽季大人道:“清音,你且看看堂下死者究竟是何死因。”

岳清音,果然是他。

“是,大人。”岳清音應着,走到我的身邊,我看到他的雙腳立住,然後低低地道了聲:“靈歌?”

噯,終於還是認出我了。我轉過身面向他抬頭笑道:“哥……哥。”

唔……這位哥哥……眉如羽,眸似星,身形秀挺,氣質冰清,完全不似我想像中的那種鬼眉妖眼魔口怪臉(可怕的想像力……)。

此時這位哥哥正挑着眉看我,似是在問你丫怎麼跑到公堂上來了。我眨巴眨巴眼,略略提起自己的裙子指給他看:喏,你的客戶非要拽着我一起來,實在沒辦法,咱就是有這種親和力。

岳清音又是一挑眉,沒有多說,蹲下身去檢查屍體,順帶不動聲色地將我提起的裙子拽下去,遮住被我露出來的一截小腿。只見他幾根修長手指毫不避諱地在死屍身上東捏捏西摸摸,翻翻眼皮,摳摳嘴巴,按按胸口,若不是我的腳腕還被這死鬼箍着,我早就跳到離他幾米開外的地方去了。

片刻功夫檢查完畢,岳清音起身道:“大人,死者系身中劇毒烏頭而亡。”

“烏頭?中者有何癥狀?”季大人問。

岳清音答道:“身中烏頭劇毒者,會有嘔吐、呼吸癱瘓、全身劇烈疼痛、心臟麻痹、體溫急劇下降、血液如冰的癥狀,食入量大者頃刻斃命。一般人死亡在兩柱香后屍體方才變得僵硬,而這位死者由於體溫下降,幾乎在死亡的同時便已經全身僵硬,是以才會出現握住人腳腕后難以得脫的情景。由此可以得知,此死者乃被人當場毒殺而亡。”

喔……原來如此,果然厲害……那個,有什麼辦法能讓他鬆手么?同個中了劇毒的死人一直這麼親密接觸着,我不會落下什麼後遺症罷?暗暗動了動腿,發現這死鬼仍然不依不饒地死死抓着,只好作罷。

聽得季大人道:“既是當場被毒殺,那麼嫌疑人便是堂下這五人了。死者死亡之前同李、陳、張三人一起喝茶,因此此三人的嫌疑最重。李佑,他們喝的茶水和用的茶壺、茶杯可曾檢驗過了?”

李佑答道:“回大人,已經檢驗過了,均不含毒。除茶水之外,這幾人還點了三樣點心,分別為:桂花糕、合意餅、合歡卷,亦皆未含毒。”

季大人停頓了半晌,似是在思索,隨後道:“先將這三人帶下堂去待喚。”

待衙役將死者的三個同學帶下堂去后,那季大人才繼續道:“王立仁,你們茶樓內所供應的點心每種可有定量?其原料分別為何?上桌時各擺成何種形狀?你與本府細細講來。”

茶樓掌柜王立仁答道:“是,大人!每種點心皆有定量。桂花糕一式六枚,下五上一擺成五瓣花狀,其原料為白糖、提糖、糯米粉和蜜桂花;合意餅一式五枚,亦呈花瓣狀擺放,其原料分別為蕎麥、薏米、大麥、蠶豆、黑芝麻;合歡卷一式六枚,由下至上分別為三、二、一枚擺成梯狀,其原料乃合歡花、豆沙、糯米粉。”

唔……這個季大人問得好詳細,看樣子不似我想像中的和那個鬼師爺是一路貨色吶……搞得我又想吃點心了(哪兒跟哪兒啊!)。

聽得那季大人道:“李佑,立刻着人去鴻鵠書院,找到與死者張子文交好的學生,查明其素日的飲食習性及生活習慣,並且將那李陳張三人與死者之關係一併調查清楚!”

“是!”李佑領了命,立刻帶了幾名衙役出得堂去。

季大人緊接着又吩咐將那幾人吃剩下的三樣點心呈上堂來,端過我身旁時我隨意掃了一眼,見桂花糕只剩下了兩個半,合意餅剩了三個,合歡卷剩了兩個。

聽得季大人道:“小二劉成,你可還記得這三樣點心是那幾人當中誰點的?”

劉成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大人,小的記得是那個圓臉兒的書生點的,因他坐在主位,小的猜測……許是他做東……”

季大人接着問道:“你可記得當時這幾人的座位是怎樣坐的?”

劉成想了想,道:“當時……死的這一個背對着窗戶,圓臉兒的在他右手邊,方臉兒的在他左手邊,長臉兒的坐在他的對面。”

季大人又道:“這幾人落座時或落座后可曾換過座位?”

劉成再次想了想,道:“不曾換過……小的記得是那圓臉兒的領頭上了二樓,長臉兒的和方臉兒的跟在後頭,正執着手說笑,死者走在最後,直到事發也未曾換過座位。”

季大人停頓了片刻,道:“你二人先退下罷,隨時聽喚。”便有衙役過來將這兩人帶下了堂去。

唔……下面是不是該解決一下我和這位死鬼先生的問題了?我的腳都被他握得有些麻了,他的手越來越冰冷,再這麼下去我準會連做一年的惡夢的。

耳聽得那位季大人從几案後走下堂來,至我身邊,由於我一直很低調的低着頭,是以只看到了他一角紅袍和腳上皂靴,那袍子半新不舊,袍尾幾道褶子昭示着其主人不怎麼講究的私人生活。

季大人的聲音在我身旁響道:“清音,方才檢查這死者后,你可有什麼發現?”

清音……唔,剛才他這麼叫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了,岳清音只是個仵作,他一個當上司的怎麼會叫得如此親密呢?出於尊重?出於家世?出於愛慕(腐女……)?

聽得岳清音道:“死者最後吃進腹中的是黑芝麻餡兒的合意餅,在他的齒縫間仍有殘存的黑芝麻,以他中毒的癥狀來看,應當是毒物入腹即發作,因此可以推斷,毒是下在合意餅之中的。”

季大人走至死屍身旁,蹲下身去親自查看,烏紗帽的帽翅像蛾子撲扇着翅膀似的上下晃動。見他扳着死屍的臉看了看,道:“好一臉麻子,敢是小時候起天花落下的么?”說著又捏開死屍的嘴瞅了瞅,接着道:“若如你所說毒是下在合意餅之中的,為何剩下的合意餅內並未含毒?若毒只下在黑芝麻餡兒的合意餅之中,兇手又如何保證有毒的餅能正巧被死者吃到?還是說……兇手並不介意另外三人誰會吃到此餅,毒死誰算誰?”

岳清音淡淡道:“毒下在黑芝麻餡兒的合意餅內乃毫無疑問之事,你的這些問題最好是建立在此前提上考慮。”

唔……好牛氣的哥哥,竟然稱呼這位季知府為“你”,出於不尊重?出於家世?出於愛慕(又來了……)?

季大人似乎早習慣了這稱呼,拎起死屍的另一隻手邊看邊道:“如果像你所說的那樣,毒一入腹即刻發作,為何剩下的合意餅是整整三個呢?照理死者在吃到一半的時候毒便應當發作了,那麼現場合該還有他剩下的那半個餅,然而據李佑之前報與我的,他已經仔細檢查過現場,沒有任何遺留物。這又做何解釋呢?”

“說不定被那兇手趁亂藏了!”久未發一言的師爺總算逮着了機會,也走下堂來道。

“當時圍觀之人眾多,早將他三個圍在了場中,是以兇手若藏了也只能藏在自己身上,然而李佑已經搜過他三人全身,並無剩下的半個合意餅。”季大人說著,又開始檢查死者的衣服,也不曉得他錯按到了死者的哪根筋,竟帶得他攥着我腳腕的那隻胳膊動了一動,險些嚇得我當場尿了裙子,直恨不得把這姓季的一腳飛至堂外去。

為了阻止這變態廝繼續對死屍動手動腳,我謹慎開口,低聲道:“或許……死的這位哥哥喜歡將點心整個吞入口中……也說不定。”我深情地望着腳下這位死屍兄台,有種得見知己的感動。

季大人倏地抬起頭來望向我,嚇了我一跳,正和他看了個臉對臉。竟然是修眉俊目,天生一副笑顏,年紀甚輕,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實在和我已在腦中替他勾勒的形象相差甚遠。見他眉頭一展,露出一口健康牙齒沖我笑道:“對了……方才你管清音叫‘哥哥’來着?清音,怎麼你有位如此標緻的妹妹卻從來未對我提起過呢?”說著便瞪向我身旁的岳清音。

標緻?謝謝啊。

岳清音挑挑眉毛,將他的問話PASS了。

這位季大人大概被無視慣了,絲毫不介意,笑眯眯地起身,一雙桃花眼望在我的臉上,道:“如果正像令妹所說的那樣,死者喜歡將點心整個吞入口中咀嚼然後咽下,那麼在現場就不會留下含毒的點心了。兇手熟知死者這一習慣,所以才大膽將毒下在點心之內而不是茶水裏,以此來掩蓋物證。然而仍然有諸多疑點難以說通,如果兇手的目標就是死者,那麼毒是如何下在點心內的呢?茶樓的后廚外人是不許進入的,依小二劉成所見,這四個人一起上得茶樓二樓,中途未有人離開過座位,因此可以排除兇手潛入后廚下毒的可能。如果毒是當場下的,兇手又是用什麼方法在其他三人的注目之下將毒下在點心上的呢?還有就是——兇手是怎麼能保證有毒的這一枚點心能夠恰好被死者吃到。以上這兩點尤為重要,是此案的關鍵。清音,你可有何高見?”

噢?堂堂一位知府竟然與區區一個仵作討論案情……有內容啊(真三八!)。我望向岳清音,見他也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所在意的是,事發后圍觀之人眾多,死者為何單單隻抓住了靈歌的腳腕。”

唔……是呵,為什麼呢?難不成他想在閻羅殿裏做個色鬼?

“唔……靈歌?好名字。”姓季的這傢伙非但盜用了我的口頭語,而且還捏着下巴望着我很沒格調的笑。

“季大人,小女子是否可以把腳抽出來了?”我含笑問道。

“喔,恐怕還須稍等片刻,”季大人掃了眼死屍伸入我裙下的手,想想大概覺得這事有點好笑,眯着眼睛道:“本府已派人通知死者家屬前來公堂認屍,在此之前,按我朝律令,屍體不能遭受人為損壞。所以還請靈歌小姐稍安勿躁,待屍體身份確認無誤后,本府再令人幫小姐將玉足解脫出來。可好?”

當然不好。我已經站了好半天了,不像你們還可以四處走動活絡筋骨,總不能讓我腳下拖個死人滿公堂溜達吧?至少也得給我個小馬扎坐下歇歇腿吧。

“但憑大人作主。”我頷首道。

季大人笑着望着我,道:“靈歌小姐可認得這位死者?”

“回大人的話,不認得。”我恭恭敬敬地答道。

“事發當時靈歌小姐也在現場,可曾聽到死者毒發之前說過什麼么?”季大人又問。

“唔……當時茶樓里有很多人,小女子只顧着聽鄰桌的兩個人說話,不曾注意死者那一桌。”我老實答道。

“哦?鄰桌在說什麼,能讓靈歌小姐如此專註?”季大人眨眨眼,頗感興趣地問道。

“好像在說……再有五天季大人就會被革職的事情。”我也眨眨眼,認真地望着他。

“呃……這樣啊。”季大人摸摸鼻子,掩住唇角窘笑。

“靈歌,不得無禮。”岳清音不疼不癢地來了一句,“哪個丫頭同你出門的?”

“綠水青煙。”我輕聲道,“衙役哥哥們不許她二人上公堂,現在偏廳等候。”

岳清音微一點頭,不再作聲。沒待那季大人繼續說話,忽聽得有衙役上堂稟報道:“啟稟大人:屬下前往死者張子文家中傳喚其親屬到堂認屍,誰知其家中並無一人,由鄰居處打聽得,其父母及胞弟昨日已啟程前往江南探親,約摸半月後方能回來。”

那個……你是說……我得同這死屍相知相守半個月才能得以解脫?

那誰,來,一刀結果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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