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神壇
嬰兒·神壇
季燕然走上前去,用力推了推那門,軋軋聲響起,一股嗆人的塵土味撲面而來。向里略一張望,見是一片漆黑,才要邁足而入,卻見大盜一個閃身搶到了前面,回頭笑道:“我已迫不及待了呢!”說著率先向里走去。
知道他是怕裏面有機關,因此在前開路。我和季燕然既不會武功,便也不阻攔,跟在他身後進了石門,那神秘人最後一個進來,負責斷後。
由於方才石谷內全是石頭,沒有辦法找到干樹枝做火把,於是一行人只好摸黑行進。走了一陣后,聽得大盜道:“前面是台階,小月兒當心腳下。”
“嗯。”我應着,小心地沿着台階一級級向上攀。
這些台階似乎永無盡頭一般,攀了將近十幾分鐘仍未到頭,難不成還真如石門口那兩個字所說的,這是一道通往天上的石階梯么?
許是因這麼乾巴巴地走太過乏味,聽季燕然在黑暗裏忽地開口道:“盜兄,你在皇宮裏查看密案卷宗的事進行得如何了?”
大盜笑了一聲,道:“還好,我不但查到了奈何堡一家當年被滅門的卷宗,也查到了與之相關的玄機公子夫婦遭誅的卷宗。”
“‘玄機公子夫婦遭誅’?”我一陣心驚肉跳,連忙問道:“你的意思是……他們確實已經被朝廷誅殺了么?”
大盜頓了一頓方道:“是。夫婦二人皆已‘伏法’,且‘經驗明正身,確為曲玄機、蘇璃二人無誤’。”
一時間我已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黑暗中摸索着握住走在身邊的季燕然的大手,以圖給他些安慰,畢竟玄機公子夫婦已經確定是他的岳父岳母了。
季燕然也反手握住我的手,大手有力且溫暖,倒不知究竟是我在安慰他,還是他在給我鼓勵了。
“卷宗上可寫了案因是什麼?”他問向大盜。
“唔,遣詞用句模糊得很,只說是玄機公子抗旨不遵,攜朝廷機密外逃,因而被降旨處死,其餘一概未提。”大盜答道。
朝廷機密?不會就是指那張能夠通過石塔陣的地圖吧?如果石塔陣是玄機公子佈下的,朝廷這麼做豈不成了強取豪奪了嗎?因為就算朝廷得到了圖,玄機公子自己佈下的陣自己當然能夠通過,朝廷如果不想讓其它人知道過陣的方法,那還是要殺掉玄機公子以滅口的。
“那捲宗上可有註明這一案的死亡人數么?”季燕然繼續問道。
“僅有兩人,玄機公子和他的妻子。”大盜道。
這麼說,至少在玄機公子夫婦被朝廷處死時,他們的身邊是沒有何故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的!如此一來也許就印證了我和季燕然當初的猜測:玄機公子夫婦在自知難逃一死的情況下,將兩個孩子送往了奈何堡!
“那麼關於奈何堡的卷宗呢?罪名是什麼?死了多少人?這其中可有——兩個嬰兒?”我忙問向大盜。
“奈何堡的罪名是包庇朝廷通緝重犯,向朝廷隱瞞重要消息,而因奈何堡人口眾多,為防其將機密消息走漏,因此才被治了個滅門之罪。”大盜語氣漸冷,沉着聲繼續說道:“合堡上下共就地處決一百二十五口,屍首不得運回原藉,着人當場焚化,這其中……包含一具男嬰屍首。”
男嬰屍首!
如果玄機公子夫婦當真把自己的孩子和何故的孩子一起送往了奈何堡,那麼只有一具嬰兒屍首的結果是否表明另一個孩子就是不知何種原因得以逃生的大盜呢?只是不知死去的那個男嬰究竟是玄機的孩子還是何故的孩子,也即是說,不知大盜到底是玄機之後還是何故之後。
當然,這一切假設都是建立在大盜與玄機公子和奈何堡確實有關的前提之下的,也不能排除他根本就與這兩家毫無關係的可能性。
但是不管怎樣,玄機公子的孩子畢竟是和季燕然有指腹之約的人,如果死去的男嬰是玄機的孩子,那也是深為遺憾之事,而如果是何故的孩子,那麼玄機的孩子此時又在何處?
想不到朝廷竟連個嬰兒都不肯放過,真是要斬草除根不留後患嗎?一個嬰兒能知道什麼事?
“除此之外,我還從卷宗中找到了一個當年從奈何堡滅門案中存活下來的人。”大盜繼續道。
“管元冬?”我和季燕然異口同聲地接口問道。
“嗯。”大盜笑了起來,“看樣子你們早已查到了我的前面去了。那麼,你們已經知道當年奈何堡堡主何故與玄機公子的關係了?還有那名被送走的嬰兒之事?”
“被送走的嬰兒?”我和季燕然再一次異口同聲地驚問道。
“喔!這個不知道?姓管的說當年負責誅殺何氏一家人的官兵抵達奈何堡之前,有人給何故送來的了兩名嬰兒,”大盜慢慢地說道,“姓管的替官兵帶路進入奈何堡后,他獨自先去了何故的房間,那時的何故還不知道就是這個人出賣了自己,趁官兵尚未闖入二樓之前,情急之中竟將兩名嬰兒託付給了姓管的,請他冒險將嬰兒帶出堡去躲藏起來。”
“姓管的怕朝廷追究不敢答應,但又因賣主求榮心虛理虧不敢拒絕,且他知道朝廷早已將何故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有個孩子曾由玄機公子代為撫養,且這個孩子必在這兩名嬰兒之中,倘若朝廷未見到這名嬰兒,勢必要徹底調查,屆時若查到自己頭上,只怕難逃干係,因此便對何故說,這兩個孩子他只能保住一個。於是何故留下了一個孩子,將另一個孩子交給了姓管的抱走。”
“因官兵是被姓管的帶來的,所以對他的防備便有所放鬆,姓管的得以趁亂將那孩子帶出了奈何堡。然而身邊突然多了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到底不安全,且姓管的想自己的主子怎麼也已被朝廷處死了,沒必要再為他辦事,便就此背信棄義,轉手將孩子悄悄賣與了人販子,得錢一筆,撇清了關係。”
“那孩子……”我輕輕開口,那孩子……莫不就是大盜?
“那孩子……”大盜輕輕地笑着接住我的話,“據姓管的說……在他的臉頰上有一塊被秘制印泥染上的痕迹。”
儘管已經預料到了答案,可乍聞他如此一說,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緊。不論大盜是何故的孩子還是玄機的孩子,他的家人都已不在,當他徹底查明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血海深仇便也同時植入了他的命運。
他此刻輕笑着,令人摸不清他的心思,我想勸慰,可話到唇邊卻又不知如何出口,氣氛一時陷入難熬的沉默之中,這山體內的甬路上只能聽見幾人輕微的腳步聲。
“那個管元冬的話……能信么?”我低聲地開口,“事關他的生死,只怕他不會輕易說出來的罷?”
“嘿,小月兒小瞧我么?”大盜依舊笑着道,“我不過是略微用了一點小手段,讓那傢伙吃了點苦頭,他便一股腦兒地招了,若不是我攔着,他怕是連自己幾歲斷的奶幾歲還尿床的事都要一併招給我聽呢!”
他越是這樣語氣輕鬆就越讓我不知該如何再開口,只好沉默不語。
不知不覺間已經沿着這無止盡的台階向上攀了許久,黑暗中忽聽得大盜笑了一聲,道:“到頭了。前面又是一扇石門,左右還各有一條通路。我們是打開石門呢,還是挑一條路繼續走呢?”
“開門罷。”季燕然道。
“——那位老兄,拜託你護好月兒,我要開門了。”大盜笑道。他口中的老兄自是指走在最後的神秘人,只覺一陣微風由身後拂過,神秘人從身後掠到了我和季燕然的身前,緊接着便聽得軋軋聲起,大盜已經推開了石門。
身旁的季燕然忽地伸出大手輕輕蒙在了我的眼睛上,不知是怕我已習慣了黑暗的雙眼被可能出現的亮光刺激到,還是怕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一陣巨大的轟鳴聲隨着石門的洞開闖入耳鼓,直震得人有些頭暈腦脹,一時難以分辨究竟是什麼在響。我靜靜待着,直到季燕然在耳旁道:“閉着眼睛,慢慢習慣了光亮后再睜開。”
依他所言,略過了一陣子后我才輕輕睜開眼睛,卻被面前所見到的場景震驚得呆在原地。
但見眼前一片水霧瀰漫,石門之外是一塊懸於崖壁之上的巨大岩石,岩石的邊緣用石欄圍住,而在這塊岩石腳下,就是我與神秘人之前在那屏風般的高崖上所見到的九道狂瀑!巨大的轟鳴聲是來自於左右兩側的兩道瀑布傾瀉而下的聲音。
想來我們此時身處之地是那屏風崖對面的某一座峰上,而這九道狂瀑所傾瀉而入的竟真的是九龍谷!我們四人從石門內出來走到巨石之上,但見水霧深處隱隱可見位於石頭邊緣的地方砌着一張大石案,案旁左右各有一隻石鼎。
季燕然率先走過去細看,半晌回頭向我們道:“這裏是祭台,祭的是龍神。”
在古代沒有什麼迷信不迷信之說,祭天祭神這樣的行為每個朝代都有,統治者甚至不惜耗費人力物力財力搞得相當隆重。這個朝代既然名為天龍朝,那麼祭拜龍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何況九龍谷是江與山匯聚而成的天然奇觀,又更合了古人們的浪漫主義與神秘主義心理。
我想走到巨石邊緣向下看上一看,卻被一直不離身旁的神秘人一把揪住后脖領兒扯了回來,只好老老實實地在原地待着。見大盜望着我們身後那扇石門上方的崖壁念道:“‘與天地同壽,共日月同輝。’喔,果然是龍神呢。”
我便也扭頭看去,見石壁上除了刻着這兩句話之外還刻有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足有十幾米的高度,栩栩如生。
想來進這石門之前的那兩條通路就是通往另八座峰的甬道,如此可見那八座峰的峰壁上必也刻有類似的巨龍和設着相同的供案。
“接下來要怎麼走?”我問向季燕然。
季燕然撓撓頭,道:“這祭台是懸於崖壁之上的,我們除了原路返回之外,似乎別無去路了。”
“那倒未見得,”大盜忽然接口,卻見他正立在巨石的邊緣探頭向崖下看,“這裏有個奇怪的東西。”
季燕然聞言連忙走過去看,我也想跟過去,卻仍被神秘人牢牢捉着,於是只好抻着脖子問道:“是什麼,燕然哥哥?”
“一道長約七尺、寬約三尺、深約二尺的石槽,”季燕然邊細看邊道,“底部有個碗口大的孔洞。”
“這孔洞連接着一根青銅製的管子,一直通到了下面不知什麼地方,”大盜接口道,“下面水霧太濃,我也只能看到百米開外。不若我攀着這管子下去看看!”說著便要翻身躍下。
“不許——”我連忙叫道,“太危險了!我們根本還不知道這水霧中有什麼東西!”
“總歸不會真的有條龍,”大盜笑,“放心,身世未明之前我會愛惜自己的小命兒的!——我很快回來。”說罷再也不多耽擱一秒,縱身便躍下了巨石去。
身世未明之前他會愛惜自己的性命——這一語雙關的話意難道是暗指一旦他確定了父母家人確為皇帝下旨所殺,就——就會去捨身報仇么?
趁着大盜下崖打探的功夫,季燕然又在這附近來回走動着細細查看,兩道修眉不由越皺越緊。
“怎麼了,燕然哥哥?”我走過去問他。
“我有了種猜測,只是現在還不能確定。”季燕然低頭看了看我,將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嚴嚴地裹住我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身子。
“是什麼猜測?”我把自己冰涼的手塞進他暖暖的大手裏,仰臉兒望向他。
他拉起我的手湊至唇邊呵了幾口熱氣,而後雙手搓着我的雙手,道:“沒有確鑿的證據前先不提它……這石頭上太冷,不若靈歌到石門裏避一避風,可好?”
“你呢?”我問。
“我在這裏等大盜上來。”他用大手捂了捂我凍紅的耳朵,“快去罷。”
乖順地點點頭,扭身走至神秘人身旁,拉了他的胳膊一同往石門內走去。因石門開着,光線灑入門內甬道之中,可以看清我們來時走的石階和通往左右兩側的通道口,卻見通道的石壁上竟繪着一幅幅色彩鮮明的壁畫!
我連忙走近前去細看,見這壁畫之所以數年來保持色彩如新,是因為在畫的上面被刷上了一層油脂,隔絕了空氣,因此才沒有令顏料揮發褪色。
卻見這些畫似是以連環形式一幅接一幅排下去的,內容像是在敘述某一件事,畫風很是簡單,線條近乎於簡筆畫,倒不似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反而更像上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古人所作。
只見右手邊通道壁上的第一幅描繪的是許多平民打扮的人在田間耕作的場景,第二幅里大地便乾旱了,莊稼枯萎,人牲渴死路邊;下一幅,人們聚在一起,趕着成群的牛羊走在山路上;第四幅到達了山頂,卻見九峰傲立,峰與峰之間夾有狂瀑,直傾入九峰環繞的山谷之中——正是九龍谷的場景。第五幅畫,人們將趕來的牛羊等牲畜殺掉,紛紛拋入谷中;第六幅,所有的人都面向九龍谷跪倒膜拜;緊接着——河谷中一條巨龍騰空直上,想來這就是人們所祭拜的龍神。再接下去,龍神飛至人間,遍灑甘露,潤澤大地,萬物復蘇,百姓歡笑。
看至此已經能夠明白,這甬路石壁上的壁畫記述的都是一些祭祀龍神或龍神拯救世人的場景,這樣的情況在正史上也並不少見,古人習慣於把一些大事或者神鬼之事用壁畫或者銘文的方式記錄下來,用以啟示後人。譬如正史上的泰山岱廟天貺殿,殿內東、西、北三面牆壁上畫有的《泰山神出巡圖》便是一例。
龍神肯定是不會有的,但如壁畫上所記錄的祭祀方式或許在數百年前真的曾舉行過數次。若這麼看來,或許這九龍谷里會有一些所謂的上古神器存在,難道這就是朝廷想方設法要入谷的原因?在有神論佔據主導地位的古代,為了點子破銅爛鐵而耗時耗力煞費苦心的行為倒也不難理解。
才要將在這些壁畫上的發現告訴給季燕然去,就見到崖下打探虛實的大盜已經去而復返,躍回岩石上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氣,笑道:“谷下是一片汪洋大湖,九道瀑布盡瀉其中,波濤洶湧,難以斷定深淺。不過……我聽到水下有些奇怪的聲音,想必其中暗藏玄機,因此想要下湖一探,先回來給你們打個招呼,若一刻后我還未上來,便不必等我,直管找路出去罷。”
說著便又要轉身重新下崖,被季燕然一把拉住了胳膊,沉聲道:“盜兄,且先聽我一言。玄機公子的地圖既然是指引着我們通過石塔陣後進入山腹中的石階來至這巨石之上的,必然有他的用意。我想玄機公子他一不可能將我們帶上絕路,二不可能帶上死路,因此待在這巨石之上與跳下湖去都不會是他的最終用意。我們不妨完全地信任他,先靜觀其變再作打算,盜兄認為可好?”
季燕然的話一向很有說服力,大盜挑唇笑了笑,終於轉回身來,道:“也好。只是就這麼等下去,我怕月兒的小身子骨兒經受不了。還有那位老兄,”說著沖了我身後的神秘人笑,“傷得不輕,若再耽擱只怕也撐不了多久了。”
乍聞此言不由一驚,連忙轉頭望向神秘人,他一直都默不作聲地守在我的左右,看他方才身形依舊輕盈,不懂醫術或武功之人很難斷定他究竟傷得怎樣。我揪心地握住他的手臂,輕聲道:“傷處怎樣?還能撐么?”
神秘人依舊不說話,一如既往地將腰背立得筆直。
知道再跟他說什麼也是沒用,只好暗嘆一聲望向季燕然,見他也皺了皺眉頭,轉而問向大盜道:“盜兄下去這一趟除了湖下有可能暗藏玄機之外,可還發現有別的古怪之處么?”
“別的么……”大盜撓撓頭,“那根連接着石槽的青銅管倒是蠻奇怪的,一直通到了谷下的湖水裏,我敲了敲管體,發現裏面是中空的,且管身也刻滿了雲雷紋。從這塊巨石通往湖面少說也有三百多丈,卻不曉得弄根這麼長的青銅管是要做什麼。”
三百丈?一丈合十尺,一尺約為三十厘米多,也就是說,從湖面到巨石的高度大約有九百米,再加上從巨石到峰頂的高度,少說也得一千二百多米,與正史上的南嶽衡山差不多高了呢!
“刻滿雲雷紋的青銅管……”季燕然摸着下巴邊思索邊自語道:“雲行於上,雷動於下。以雨比恩澤,以雷比刑。善於兼用恩澤與刑罰,以經緯國家……”
“經緯國家?”我聽着他口中的念念有辭,腦中靈光一閃道:“會不會是朝廷無意中發現了這個上古先人用來祭龍神的地方,因此派玄機公子前來督建祭壇,用以重新開始祭祀龍神,以求國家風調雨順、文安武定,然而在建此祭壇的過程中,許是被玄機公子發現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從而引出了後來的這些事情呢?”
季燕然點頭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才要接着我的話說些什麼,卻又望着我笑道:“你這丫頭怎麼又跑到外面來了?眼看太陽便要落山,稍後這裏會更加寒冷,還不趕快回石門裏避着去?”
我左右望了一望,果見風勢漸猛,水氣更濃,剛想叫他和大盜一同到石門內避風,順便看一看那甬道壁上的壁畫時,卻驀地發現他二人身後濃濃的水霧之中由下至上緩緩地飄上來一道黑影,漸漸地靠近,漸漸地清晰,向前探着身子,呼之欲出——
這——這是近一千米的懸崖之上啊!這東西——這東西是怎麼“飄”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