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夜行

弔唁·夜行

弔唁·夜行

下午時柳惜薇依約來了,還帶來了她的弟弟柳明威,這一次的計劃中必須得有個會功夫的男人幫忙才行。救出田心顏后的安置事宜姐弟倆已安排妥當,三個人在我的房間裏就細節處密謀了大半個下午,隨後姐弟倆告辭回去,商定今日便由柳明威半夜使輕功將葯暗暗送進賀蘭府去給了小蕉,明晚動手。

這一刻起,我便將自己送到了刀尖之上,不由得心中惴惴。想來萬一日後事發,岳家父子因被我蒙在鼓裏,當不致獲罪,而季燕然與我又是私下見面,無人看見,只要我不說,他也不會受牽連,所以……也好,只要他們無事,我就算栽在這一出上也認了。

忐忑難安地捱到晚上,向岳明皎請了安后便回了房間,強迫自己趕快入睡,養好精神應付明日最為關鍵的時刻。

第二天早早就醒了過來,天還黑着,披了衣服到門外欄杆旁透氣時發現岳清音還沒有去衙門,正從書房裏拿着本書開門出來,看見我便淡淡地道:“今日怎起得這麼早?有事么?”

嘶……這岳哥哥敏感得嚇人,我作出還迷迷糊糊的樣子,含混地道:“哥哥還沒走?……靈歌昨兒睡得早了,今天起得也就早了。”

岳清音看了我一眼,道:“好生在府里待着,距婚禮之日僅有七天,莫再添亂子。”

“知道了哥哥!嘮嘮叨叨的像個嬤嬤。”我心中一緊,口中只是掩飾。

“沒大沒小!”岳清音輕斥了一句便轉身下樓去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甬路盡頭的青紫色晨光里,莫明地一陣傷感。

三個時辰,六個小時。柳明威如果昨夜子時順利將葯給了小蕉的話,田心顏先服下白瓶的葯再服下青瓶的葯,到這個時候應該已經“病”發“身亡”了。

我開始緊張起來,按照我的計劃——田心顏被那賀蘭慕雪打得渾身是傷,又在那樣缺衣少被不衛生的惡劣的環境下窩着,皮膚髮生潰爛是很容易解釋得通的事。真正的傳染惡疾三個時辰后便會致人死亡,而這種假藥卻不能,所以必須輔以那瓶假死葯,就算賀蘭府請了太醫來檢驗死因,這兩種葯雙管齊下也應當能哄騙得過去,更何況不明究里的太醫第一眼看去定能識得田心顏身上的潰爛是一種傳染病,為了自保肯定不會仔細去檢查,何況人家是太醫,平日只醫活人,又不是仵作,人都死了,誰還真的那麼實在願冒着被傳染的危險去徹底檢查死因為何呢?

當賀蘭家的人得知田心顏死於傳染惡疾之後,就不可能再依禮制停靈七天了,且古人信奉入土為安,就算田心顏身上有病菌也不可能被燒掉屍體,何況她又是賀蘭大人的兒媳婦,田大人的女兒,更不會被人像對待麻風病人一樣殘忍燒掉的。

然而帶有病菌的她也沒辦法被葬入賀蘭家的祖墳,這就與一些迷信的講究有關了,頂多是埋進祖墳旁邊的地里,豎上一塊碑以志身份。這卻恰好方便了我們行事——子時三刻,掘墳刨屍。

終於在吃罷早飯沒多久,賀蘭府送來了訃告。

由於岳家父子皆未在家,我代為接收了訃函,換上早就準備好的一身素色衣服,乘上馬車,懷着緊張與不安的心情直奔了賀蘭府而去。

遠遠地便看見賀蘭府外白幡黑幔佈置齊備,巷子裏停了數十輛馬車,都是聞訊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

一進院門,就見那些個披麻戴孝的下人們個個哭得正痛,真如死了他們老母一般撕心裂肺,心下冷笑一聲,不願多留,只跟着負責引路的丫環前往靈堂而去。

在靈堂的門外,我看到了賀蘭慕風,仍舊一身青衣,只在腰間系了根白色絛子,向來往弔唁賓客點頭表示謝意。我上前行了禮,道了聲“慕先生”,賀蘭慕風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道:“看你面上並不甚悲戚,是早已料到了這結局么?”

我抬眼望住他,亦淡淡地道:“慕先生不也早料到了這結局,因此才極少回家的么?人情越淺,悲傷才會越少。”

賀蘭慕風哧笑了一聲,垂下眼來看我:“我現在倒有些後悔沒能早些認識你了。”

我也笑了一聲,略帶嘲諷地道:“怎樣呢,除非你恨我,讓我像心顏一樣死在你們家,否則還是放過我罷。”

賀蘭慕風低低地笑了笑:“此間事了之後,我已決定辭去畫師與閬苑先生二職,從此遍游天下,與山水相伴終生。”

我望着他,輕聲地道:“願你幸福。”

賀蘭慕風沖我微微笑起,我便將頭一點,轉身向靈堂里去了。

靈堂門內第一個站着的就是那賀蘭慕雪,穿着白衣,面無表情,只是向賓客示意時才躬身抱拳行個禮,其餘時候就只像具陰冷的屍體般立着一動不動。

出於禮節,我不得已地過去向他行了禮,低聲道了句“請節哀”,他便回禮,一對狹長鳳眸在我的臉上盯了一盯,我沒有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毫不掩飾對他的憤恨——若不憤恨反而會引起他的疑心,他不怕被人恨,他從未想過要隱瞞他的惡行。

眸底閃過一絲冷笑之後,賀蘭慕雪移開了他的目光,我也不再多留,走至田心顏的“靈”位前,小蕉紅腫着眼睛跪在那裏,衝著上香人磕頭。我沒有看她,接過丫環遞過來的香,衝著靈位拜了幾拜,而後掏出帕子假意抹了一會兒眼淚,就被另外的引路丫環帶着前往專門接待女眷的偏廳去了。

一進門便聽見柳惜薇叫我,兩人至一處角落坐下,柳惜薇拿帕子擋着嘴低聲道:“一切妥貼,賀蘭家並未起疑。”

我假意揉着眼睛,也低聲道:“替換用的屍體可找好了?”

“找好了,”柳惜薇眼睛望着旁邊,道:“昨夜明威從賀蘭府離開后便連夜去了墳場,找到一具身形同心顏差不多的無人認領的女屍,幸好才死沒有多長時間,天氣又冷,還沒開始腐爛,灑了腐蝕藥物上去,看着倒也像皮膚潰爛,臉上照你所說的多灑了些,已認不出原貌來,只等今晚動手了。”

“如此,就照計劃行事罷。”眼見廳內人越來越多,我倆便不再多說,只管坐着默默喝茶,待了一陣見有人告辭,便也站起身,放開聲音道:“惜薇且坐,我身上有些不適,先回了。”

辭了柳惜薇出來,才要往偏門走,卻忽地一眼瞥見了靈堂那邊站着季燕然和岳清音,季燕然是太平城的知府,京官家裏的紅白事自然都得親自上門表示慰問,只是岳清音不過是個仵作,卻為何也跟着跑來了?

本想不動聲色地自行離去,卻被岳清音抬眼看了個正着,眼神示意我等在原地,只好老老實實地站着等他。

見季燕然在那裏同幾位穿着官服的人說話,岳清音待了一待便向著我這邊走了過來,面色看上去十分不祥和,我心中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正考慮着要不要馬上開溜,就被他大步過來一把攥住了胳膊,一言不發地拽着我便往偏門走。

我拚命搗着兩條小腿兒也幾乎趕不上他的步子,直到被他拎着扔上馬車才氣喘吁吁地緩過勁兒來,見他只向車夫道了聲“回府”,而後就帶着駭人的冰山氣場坐在那裏,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被他這副可怕的樣子震懾得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生怕因此而引發出一場大雪崩將我活活埋了。大氣兒也不敢出地堅持到了岳府,岳清音依舊不發一言地拽了我的胳膊下得馬車,直奔小樓書房而去。

不妙不妙,大大滴不妙——看這情形,這一次我只怕凶多吉少——

岳清音推開書房門便要拽我進去,我拚命地扒住門框不肯放手,只要這門一關,我便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

“放手!”但聽得岳清音一聲怒喝,直嚇得我手一軟,不由自主地鬆了開來,眼見着他將門在面前重重摔上,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

岳清音當真氣得不輕,往小榻上一坐拉過我摁到膝蓋上,大手山似地便蓋了下來,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在我的屁股上,直揍得我眼冒金星渾身欲裂,原還想咬牙忍到他停手,可只見他一下一下地越打越重,便再也無法忍耐地哀哀呻吟起來,啞着聲道:“哥哥——有話好好說——彆氣壞了身子——”

岳清音又重重地打了七八下後方才住手,怒意勃發地鉗了我的下巴咬着牙道:“你下一步的計劃是什麼?今日夜裏去刨賀蘭家的墳么?”

他果然知道了……

我忍痛從他膝上爬起來,卻腿一軟地跪在了地上,只好扶住他的膝頭低聲道:“哥哥,這件事靈歌做得也許太過大膽,然而靈歌必須要救心顏!”

“你也知自己太大膽了么?”岳清音怒瞪着我,“可曾想過萬一出了紕漏等待你的將會是何後果?”

“我知道,哥哥,”我雙手去握他的手,“可是如果我對心顏置之不理,我會內疚的!”

岳清音瞪着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如此嚴重之事,你瞞着為兄,難道就心安理得么?”

“我只是怕哥哥擔心……”我顫聲道。

“收起你的好意!”岳清音聲色俱厲,“只要你不去沾惹麻煩,便是給身邊之人最大的福利了!”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哥哥,”我望着他,“等我嫁了人,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跟我賭氣是么?”岳清音再度被我激起了怒火,低下頭來盯住我。

“不過就剩七天了,委屈哥哥再忍一忍罷!”我迎向他硬聲道。

岳清音忽地揚起了巴掌,作勢便欲摑下,我牙一咬心一橫,閉上眼睛仰起臉,躲也不躲地等着他。

良久不見那巴掌落下,睜開眼來看見他早已收回了大手,攥成拳頭放在膝上,皺着眉怒意不減地盯着我。

“告訴我你下一步的具體計劃。”他冷聲道。

“子時三刻,同柳家姐弟在北城牆內見面,一起前往賀蘭家祖墳所在之處,掘墳刨屍,換上他人屍體李代桃僵,而後帶着心顏暫時躲入北部山區的一所廢棄的民居里,待她身體調養好后再做安排。”我不再隱瞞地將計劃和盤托出,而後定定地望着他。

“今晚你待在自己房裏,若敢踏出屋門半步,便莫怪我再不認你這個妹妹!”岳清音冷冷說著,將我推開一邊,起身便要往外走。

不再認我這個妹妹——這句話比任何懲罰都要嚴厲,我掙扎着站起身去拉他的胳膊,被他冷冷地甩開,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徑直下得樓去。

我頹喪地坐到榻上,身體的疼痛遠不及心中的疼痛更叫人難於承受。他怕我出事,我怕他擔心,明明雙方都是好意,可這好意卻成為了水火不容的矛盾點,有人說最辛苦的愛情就是不斷地相互傷害又不斷地相互原諒,怎麼……怎麼我的親情之路竟也走得如此辛苦、如此折磨人呢?

一動不動地坐着,直到太陽落山,夜色降臨。

臨近吃晚飯時,岳清音回來了。推開門見我仍在榻上坐着,便在門口立住,冷着聲道:“吃飯去。”

我起身,擦着他身邊出了門,喚來紅鯉,吩咐她把飯端到我的房裏去,岳清音也沒再理我。

強迫自己狠狠地吃得飽飽,晚上行動才能有力氣——不管怎樣,做事要有始有終,我不能把最危險的環節留給柳家姐弟去做。

在几案前鋪開紙,也顧不得自己的字有多爛,草草寫了封短訊,叫來綠水,囑她送到柳府上去親手交給柳惜薇,千萬莫讓少爺看見。

綠水將信揣在懷裏領命去了,回來時說信已送到,柳小姐只回復說“知道了”,也沒多說別的。

一切仍按計劃進行。我躺在床上養精蓄銳,心內卻隨着時間的推移愈發地緊張,眼看子時過半,還有一刻便到時候。起身悄悄換上我那身男裝,將早先準備好的東西背在身上,躡手躡腳地至外間看了看綠水那幾個丫頭是否熟睡,見沒什麼異常,便關好裏屋門,至窗前將窗戶輕輕打開,不多時便見個黑影由欄杆處躍了上來,一個縱身便跳進屋內,壓低聲道:“岳小姐,家姐要我來帶你出府。”

我亦低聲道:“有勞柳公子了!”

來人正是柳明威,原本我們約在北城牆內的計劃因岳清音將我禁足而臨時改變,我去了信請柳惜薇夜間來助我出府,如此就不必經過岳清音的書房門了——他定是徹夜不眠地待在那裏,怕我不計後果地溜出府去。

柳明威道了聲“失禮了”,遂背過身來蹲下,我伏在他背上,由他背着躍出房去,回身仍將窗戶關好,再幾個縱身由樓上跳入院內,由院內躍出院牆,起落間很快便出了岳府,一路施展輕功疾行,轉眼到了北城牆內側的牆根兒下。

一身黑色勁裝的柳惜薇已等了那裏,見了我低聲道:“委屈靈歌了!惜薇輕功實在不濟,只得叫明威前去接你。”

“無妨。”我搖頭,“刻不容緩,咱們走罷!”

於是仍由柳明威背着我,提一口氣縱身向上一躍,半空中腳尖點上城牆借了一回力,數米高的牆頭便跳了過去,柳惜薇緊跟着也跳了過來,不作停留地一路向北飛奔,直到進入一片密林內方才停下身形。

柳明威將我放下地,走去林中牽出兩匹馬來,那是按我的計劃於白天事先拴在此處的,因這林子緊臨着墳地,是以平日極少有人進入,馬兒拴在這裏也不易被人發現。

柳明威便道:“今日正午時賀蘭府將田小姐下的葬,我在暗處跟去地頭,已將位置看好,離此還有一段距離,我們這就騎馬去罷。”說著便要翻身上馬,我連忙將他拉住,從行囊里取出幾塊布來遞給他道:“夜深人靜的,馬蹄聲動靜太大,用這布包住馬蹄盡量減小些聲音,雖說這個時候一般不會在此遇見行人,然而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謹慎些為妙。”

柳明威連連點頭,接過布一笑,道:“到底是岳小姐想得周到,在下時常聽得別人提到小姐的聰穎呢!”

他所謂的“別人”……大約就是他的好友段慈吧。我沒有作聲,只聽得柳惜薇道:“都什麼時候了,還多嘴多舌的!快着些罷!”

柳明威吐吐舌頭,翻身上馬,他獨乘一騎,我和柳惜薇共乘一騎,藉着夜色與深林的掩護直奔賀蘭家的祖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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