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風·寵溺

披風·寵溺

披風·寵溺

就在我和季燕然成親之日的前十天,皇宮裏突然傳出了一個消息:皇上的一個關係十分親厚的叔叔於當晚病薨,即日起舉國致哀,所有娛樂場所三個月內不得營業,普通百姓六個月內不得穿紅不得婚娶,當朝官員八個月內不得穿紅不得婚娶,違者就地正法,屍首陪葬。

……於是,所有為我和季燕然婚事忙碌的人們都可以歇菜了,八個月後再請捲土重來。

岳明皎說“好事多磨”,岳清音重新正常上班,季燕然又多了些時間查找他娘親恩人一家的下落,而我,仍舊是每日白天去閬苑學畫,晚上回來做完作業后就抱着從季燕然那裏要回來的《臣史》細讀。日子一去如流水,轉眼間八個月的時光竟輕易地過去了,又是秋去冬來,大盜的離世已一載有餘,那些曾經浪漫的激情的衝動的年少輕狂的情和義,漸漸地平靜、沉鬱、雋永起來,不再是折磨我的痛入骨髓的殤,而成了每每回憶起來都可以微微一笑的舊時風景。

我的生活變得再普通再平靜不過,除去想為大盜完成的那個未了之願外似乎已再無所求,心滿意足地享受着我所擁有着的一切。

這天晚上,照例霸佔了岳清音的大書案“畫”作業,將他擠到小榻上去看書,才畫了一隻肥肥的青蛙在紙上,便聽得有人敲門,見是跑腿兒的小廝,手裏拿了張大紅底描金字的請帖,向岳清音鞠躬道:“少爺,柳將軍府送來請帖,請少爺過目。”說著將請帖呈至岳清音手上,而後便關門退了出去。

岳清音打開請帖看了看,而後隨手扔在榻上,繼續翻書,我便瞄他一眼,問道:“是不是又有應酬了?”

岳清音頭也不抬地淡淡道:“每年冬月初一在淳王別苑舉辦的七家賞雪小宴,今年抽中了咱們家。”

“淳王?七家賞雪?抽?”我眨巴着迷離地眼兒望着他。

岳清音抬頭看了我一眼,道:“淳王是當今聖上的叔父,由於身體向來不大好,太上皇曾將位於太平城北雲霧山上的一處行宮贈與了他,供他偶爾前去療養。淳王一向不參與朝政,卻又喜歡與朝臣們時常小聚聊天賞景以排遣寂寞。因雲霧山行宮地勢較高,每年冬天山上早早便有了積雪,再加上又有天然形成的幾處溫泉和梅花林,景色頗佳。淳王每年冬月初一日皆會邀請七位臣子及其家人前往雲霧山小住幾日,賞景沐浴、閑談小聚。為示公平且防止未被邀請之人多心,每一次參加賞雪小宴的人皆是淳王以抽籤的形式選出,而被選中的七位臣子上山賞雪的那幾日可以不必去上朝,所有的公事皆可暫放一旁——這是太上皇特許過的。今年抽到了我岳府,冬月初一那日你我都要跟着爹一起上雲霧山去。”

“這是好事啊哥哥,”我將手中畫筆放下,繞出几案走至小榻邊,伸手將那請帖拿過來,一屁股坐到岳清音身旁,邊看邊道:“你跟爹日日操勞,正可趁了這個機會到山上賞賞景、放鬆放鬆休息休息,省得平時無論怎麼勸你們兩個都不肯好好歇歇,這回可是皇上叔父的邀請!又有美景又有溫泉——哥哥!泡泡溫泉水,對身體可是大有裨益的!去罷去罷!”

岳清音好笑地放下書,轉頭望着我道:“不必你說也是要去的,過兩天記得向你們教畫先生請假。”

我點頭道:“明兒我便先跟先生打了招呼……只不知這一次一同受邀的另外六家都是誰呢?”

“到時便可知道。”岳清音重又拿起書來。

第二天下午放了學,慣例地接受完賀蘭慕風的單獨補課輔導——也許我真的沒有畫畫天份,學了這麼久,還是趕不上我那些“同學”們的進度,只好每天比別人多花些時間學習。邊收拾畫具邊向他道:“慕先生,冬月初一那日學生要隨同家父前往雲霧山參加淳王爺的七家賞雪小宴,需請個三五天的假,特先跟先生打個招呼。”

賀蘭慕風“哦”了一聲,道:“今年抽到貴府了么,那我便提前給你安排一下那幾日的作業好了……明天開始我便要教你們畫花草,掌握了要領之後,你便去畫一畫雲霧山上的梅樹罷,回來時候要交,做為年終結課前考試的答卷。”

“啊……”我面色十分不祥和地張着血盆小口瞠在原地,闊別了許久的學生時代關於考試與作業的憤恨感與悲催情緒又回來了,百般不情願地嘟囔着道:“慕先生……人家去雲霧山是休閑玩樂的,怎麼還留作業呢……”

賀蘭慕風揮揮手,示意我帶了畫具離開教室,他要鎖門了,口中則淡淡地道:“你可以不畫,只不過年終令兄要是問起你的成績來,我只好……”

“噯噯!遵命,先生大人!學生畫就是了!畫、畫!”我白着個眼從他面前過去,鼻子裏哼哼了兩聲。

待到本周休息的那一天,我便帶了綠水青煙和歡喜兒上街,準備給岳家父子和自己一人買上一條御風雪的披風。轉了幾家成衣店,給岳明皎買下了一條棕褐色野兔毛的,給岳清音和我自己各買了條銀灰兔毛的,然後……還買了一條黑兔毛的……給某人——當然!這只是因為他是岳老爹世交的兒子,他他,他府里也沒有什麼下人照顧冷暖,出於禮貌、禮節——偶爾關心他一下是很正常的事,絕對是正常的普通的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原想叫歡喜兒將這披風直接給某人送到府里去,然而又覺得若被下人們知道我有那麼一丁點兒……關……心那個傢伙會很彆扭,只好先一併帶回岳府去。

至晚上待得岳清音回來,便抱了新買的披風進得書房,逼着他現場披上給我看看合不合身。

岳清音氣質本就清冷,配上這銀灰色的毛披風,更顯得如同雪山飛……仙一般不食人間煙火。圍着他繞來繞去看個沒夠,直到被他大手一伸兜在了我的腦門兒上,才阻止了我的月亮繞着地球轉的有軌運動。

我十分得意地背着手望着自己包裝出的成品眯眯地笑,道:“哥哥,這件披風若是穿出去,一準兒要傾城傾國了!”

“亂說,”岳清音邊解披風上的絛子邊輕斥,“沒事莫要亂花錢,為兄穿不着這個。”

“哥哥!”我上前幫他脫下這披風,小着聲道:“靈歌只是想照顧哥哥啊,哥哥總是不給靈歌機會……哥,這一次就穿穿嘛,好不好?”

岳清音好笑地輕輕彈了我個腦崩兒,道:“僅此一件,下不為例。若再胡亂花錢,便減你每月的月錢!可記得了?”

啊啊啊啊。陰險的哥哥!

連連點着頭,替他將那披風疊好放在小榻上,而後瞟了瞟榻上的那件黑兔毛的,張了張口,猶豫了半晌也未能說出話來,只好百無聊賴地斜倚在小榻上瞪着坐到几案后看書去的岳清音出神。

茫茫然不知過了多久,見他抬起頭瞥了我一眼,道:“那一件明日我替你帶到他府上。”

“啊?”我怔了一下,驀地反應過來,臉上一陣窘,支吾道:“誰、誰啊哥哥?那一件是買給你換着穿的……”

岳清音低頭翻了頁書,也不看我,只道:“你給他打的那絡子呢?要不要為兄這次一起拿給他?”

這下我是真的窘透了,沒想到前幾天偷偷給那傢伙織絡子的事居然早被岳清音給知道了!——我——我——我自掛東南枝得了!

騰地從榻上跳起來,顏面丟盡地叫了一聲:“哥——你——嗷!”轉身竄出了書房,重重地將門在身後摔上。

回到自個兒房間,一頭撲在床上,煩悶地捶了一陣兒枕頭,坐起身來心神不定。想要回去書房把那件黑兔毛的披風拿回來等明天到那家成衣店去退掉,然而又不想再同岳清音打照面兒,猶豫了半晌,最終只好作罷,悶悶地脫了衣服滾上床去,合眼睡下。

第二天一早等岳清音去了衙門,悄悄兒地進了書房,見兩件披風都不見了,再潛入他的卧房,打開衣櫃,只看到了銀灰色的那一件,又是後悔又覺丟人,悔不該一時衝動曝露了些許心思,給了某人背後笑話我的把柄。

至晚間同岳清音一起到前廳吃飯,不看他也不理他,扎着頭吃完,又同他一起回到小樓,他在書房門口立住回頭看我,我仍是不理,徑直回了自己房間,在自己的小書案上委委屈屈地畫完作業,忽覺周身一陣寒冷,推開窗子向外一瞅,見天上竟紛紛揚揚地飄起了小雪沙兒,連忙喚來綠水,叫她去岳清音的卧室取件厚些的外袍送到書房去,並叫她告訴長樂把書房內的炭盆燒得熱些,勤給少爺的茶壺裏換開水,另叫青煙去岳清音的卧室把最厚的棉被找出來鋪上,且也燃起炭盆來,待得岳清音回房休息時屋內便能燒得暖和了。

羅里羅嗦地囑咐完畢,洗了個澡便鑽進被窩,盯着地上燒得通紅的炭火盆子發了會兒呆,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早上起來,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雪,北風吹得正勁,天色也陰沉沉,似乎還有一場大雪將欲降臨,便叫綠水將岳清音的舊的棉披風找出來,交給歡喜兒送到衙門去。而後才上了馬車,一路往閬苑而去。

待晚上回到岳府後,我便又叫歡喜兒坐了馬車到衙門去等岳清音下班,另又讓白橋去燒洗澡水,待他回來熱乎乎地沐浴一番,身上便能儘快暖和起來了。

坐在前廳內等了一陣,見岳清音浴罷跨進廳來,起身向他行了禮,也不說話,坐下后拿起筷子便吃。岳清音夾了肉放在我的碗裏,我便細細地將旁邊的米飯扒拉乾淨,只留了這塊肉同它身下的米飯一動不動。

吃得飽了,放下筷子邊低頭喝茶邊等他吃完,而後便一同回小樓去,上得樓來才要如昨天般徑直回房,卻聽得他沉聲道了一句:“到書房來。”

只好扎着頭跟在他屁股後面進了書房,見他走至當屋炭盆旁伸出手取了陣子暖,方才偏頭望向我道:“小脾氣還沒鬧夠么?”

打定主意不理他,只管以內八字的姿勢站着以示自己怨氣未散。

岳清音走過來,低下頭看我,道:“畫室里冷么?明兒帶着手爐去。”

搖搖頭,打死我也不說話。

“為兄昨晚配了幾副藥茶,你素來最怕冷,一到冬天便手腳冰涼,那藥茶是活血聚熱的,白天在學堂里若覺得冷了便泡上一副喝。聽到了么?”岳清音又道。

點點頭,咬緊牙關就是不吱聲。

岳清音伸出大手輕輕兜了兜我的下巴,我抬起頭瞪他一眼復又低下,聽得他接着淡淡地道:“昨晚……為兄睡得很好,屋裏很暖和。”

喔……嘿。

“今日也多虧歡喜兒送去的那件棉披風,否則還真是覺得冷了。”岳清音繼續淡淡地道。

嘿嘿嘿嘿嘿。

“果然還是女孩子的心更細些,男人總有想不周全的時候。”岳清音仍舊淡淡地道。

……哈……好吧……只要打不死,我就說話好了。

於是抬起頭來望住他,滿臉幽怨地道:“哥哥最壞了,就會哄得靈歌暈頭轉向的!”

岳清音嘆了口氣,伸出大手罩在我的腦瓜兒上輕輕地晃了晃,道:“你這小丫頭又何嘗不是讓為兄整日哭笑不得的?”

不由嘻嘻呵呵地笑起來,歪着頭道:“趁未來的嫂嫂還沒有進門,靈歌自然是能多享受一天哥哥的疼愛便多享受一天,免得到時哥哥有了娘子,對妹妹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百般疼惜了。”

“又亂說,”岳清音伸出修長手指颳了刮我的鼻子,“同胞血親永遠是同胞血親,無論何時骨肉之情都不會改變,較之其他的情感都更為純粹牢固,怎能置疑?”

“所以……靈歌真慶幸能跟哥哥成為兄妹,”我眸光閃動地望住他,輕輕牽起他的大手,“靈歌不知修了幾輩子的福,今生得遇哥哥。幸好哥哥不是他人,否則就算與哥哥成為伴侶,也是少被哥哥疼了十八年!且還要時時擔心有別的女人來同自己爭奪哥哥的心,還會擔憂自己人老珠黃青春不在時失去哥哥的寵愛——幸好哥哥是哥哥,一輩子不會厭棄靈歌,一輩子都會疼惜靈歌。”

岳清音忍不住莞爾,反手握住我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心兒,道:“滿嘴胡言亂語,人不大複雜的心思倒不少!以後倘若再同為兄耍小脾氣,看不狠狠打你一頓屁股——那時只怕便不覺得為兄好了。”

“誰說的,”我連忙討好的拉着他的手晃啊晃,道:“哥哥是打在靈歌的身上,疼在自己的心裏,對不對?對不對?”

岳清音只笑不語。我便接着誘哄道:“所以哥哥就算不為了靈歌,為了自己心不疼,以後也莫要再動打靈歌屁股的念頭了,可好?”

岳清音拍開我的手,轉身往書案後面走,道:“你的作業可畫完了?”

“畫完了。”我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他身後,至書案邊替他在杯中倒上滾燙的茶。

“哦?拿來讓為兄看看你現在的水平如何了。”岳清音瞥我一眼不動聲色地道。

“靈歌畫得不好,恐哥哥笑話,還是莫看了罷……”我十分為難地道。

“怎麼,同為兄也見外起來了?”岳清音挑了挑眉,遂伸手由案頭拿起本書來,擺出慣常的死人臉道:“既如此,你去罷。”

“噯噯,哥哥莫生氣,靈歌去拿就是了……”我連忙往外走,準備回房拿畫,忽而覺得不對起來……明明是我在生氣啊……怎麼繞啊繞的到最後卻成了我得哄着他高興了?這個這個……這個岳哥哥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把我治得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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