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他殺

自殺·他殺

自殺·他殺

由閬苑回到岳府,吃罷晚飯,一頭扎進岳清音的書房,見他又坐在几案后看書,便將他轟到了小榻上去看,我則獨霸了他的大書案,鋪開宣紙,拈起畫筆,蘸上濃墨,刷刷刷小毫揮就,幾根營養不良的水草頓時躍然紙上,再手腕輕抖,一小窩蝌蚪便在這水草間安了家。

人生第一幅完整畫作就此完成,正雙手支了案沿反覆欣賞,便聽得岳清音問道:“畫完了?”

“嗯,哥哥幫靈歌看看可有不妥之處?”我道。

岳清音將書放在榻上,起身走過來至我身邊,低頭向案上一望,不由笑了起來,道:“你這是水草還是刺蝟?怎麼又硬又直的?也不先觀察過再畫。”

“靈歌當然知道水草是彎彎曲曲的了,”我攀住他的胳膊暗暗地用力捏他,以懲罰他笑話我之罪,“只是手笨,想像的到卻畫不成,越想讓它彎曲它反而就越直,真是氣死個人!”

岳清音伸手在我的腦瓜兒上輕撫了一下,微微笑道:“不急,熟能生巧,多練便是。”

“哥哥,天天練習畫畫的人,通常身體會有哪些特徵?”我偏頭問他。

“問這個做什麼?”岳清音看着我。

“好奇——哥哥快說。”我將他摁坐在椅子上,認真地望着他。

岳清音看了我一陣,只好沉聲道:“一般來說,天天畫畫之人與天天寫字之人,其執筆那隻手的食、拇、中三指的指肚會磨有硬繭,無名指第一關節處略顯突起……”

“哪一隻手會時常沾有墨汁呢?拿筆的手還是扶案的手?”我追問。

“拿筆的手。”岳清音答道。

得到了權威的答覆,我的心中已然對今日之事有了答案:賈德仁,並非自殺,而乃他殺!

就我下午所見,賈德仁的左手符合岳清音所描述的特徵,且左掌掌緣有舊的墨跡,可見他平時慣用的畫畫的手是左手,他是個左撇子!然而他雙手握刀反插入自己胸口的姿勢卻是右手握刀柄,左手握右手,這明明是慣用右手的人才會採取的握刀方式,因此他不可能是自殺!

那麼會是誰殺害了賈德仁呢?我不由得想起了今日中午那位畫混沌畫的李阿輝來,這兩人似乎向來不大對眼的樣子,想來之間已經互生嫌隙很久了吧……況且這一次的宮廷畫師選拔只能從這些學子中選出一個,作案動機豈不是相當明顯么?但是從他們的對話中可以聽出,李阿輝似乎握有賈德仁及那位陳思賢的什麼把柄在手,又何必殺掉賈德仁呢?

“在想什麼?”岳清音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見他已站起身來,低着頭凝視着我。

在想明日我就可以在閬苑看到你了,我的大忙人哥哥。

“哥哥早點睡,明天會很忙的。”我轉身收拾自己的大作,而後用清水洗凈方才用過的岳清音的畫筆。

“對了,”他忽然開口,“我案頭的那幾幅畫你可知道放到哪裏去了?”

“上面畫了什麼?”我佯作漫不經心地問。

“梅蘭竹菊。”他淡淡道。

嘁!扯謊!沒想到連岳哥哥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都學會了說謊話,天理何在!明明畫的是血紅色的彼岸花,還冒充是菊——等等,彼岸花,若不加顏色不細看,往往也會被誤認作是菊花的吧?那……奈何堡中藏有絹帕的那幅菊花圖——說不定根本就是彼岸花!當時我只舉了根燃着的木頭,能見度本來就差,再加上慣性地以為除梅蘭竹以外另一幅畫必定是菊,因此先入為主才產生了視覺誤差。

那位落款為“玄”字的人之所以要將菊花畫成彼岸花,大概就是想提醒奈何堡的堡主注意那畫軸中藏有玄機,可惜奈何堡主始終也未能發現畫軸中藏的絹帕,不曉得有沒有耽誤到什麼正事。

“沒見到。”我收回思緒回以謊話,“找不到了么?哥哥再畫就是了呀。”

岳清音沒有吱聲,只繞出几案去重新坐到榻上捧起書來,我走過去搶過他的書塞回書架子上,強行拉了他往外走,道:“哥哥,那書放在那兒又不會跑,且忙過這一陣兒再看不遲,這些日子看你都瘦了許多呢,莫再如此辛苦了好不好?趕快回房休息去!明兒讓伙房給你燉老母雞,需好好補補才是!”

岳清音既好笑又無奈,只得任我拉着走,道:“幾時你倒成了小小管家婆?現在睡下還太早……”

我不聽他說話,至他房間門口停下來,向他伸出手去,道:“書房鑰匙呢?我去把它鎖上,免得待我一回房你便又悄悄回去看書!”

岳清音輕輕拍開我的手,無奈笑道:“你幾時見為兄鎖過書房門?”

“那,哥哥這就回房睡,不許再出來羅!”我替他將房門打開,不容分說地把他推進了房去。

翌日比往常早了些到閬苑,直奔了昨天發現賈德仁的屍體的畫室而去,見門被上了鎖,便將門上窗紙捅了個小洞往裏張望,還沒瞅清個所以然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道:“人已經不在裏面了。”扭頭看去,見是賀蘭慕風。

“那個人……是自殺的么?”我試探地問向賀蘭慕風,想從他口中打聽打聽閬苑的領導層對此事是如何處理的。

“是的,”賀蘭慕風走上前來望住我,“你有何疑問么?”

“慕先生了解他么?”我反問。

“不甚了解。”賀蘭慕風淡淡答道。

“雖然學生也不了解那位死者,但是學生認為,若換作是學生我心中抱了自殺的念頭,是不會有什麼心情去畫畫兒的,或者就是畫也要畫一幅完整的畫后再自殺——先生認為呢?”我偏頭望着他。

“你認為你了解每個人心中的想法?”賀蘭慕風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一個人若想自盡離世,未見得就是萬念俱灰。很多事他未見得來得及去做完,很多話也未見得來得及去說。若被人逼到了那一步,不死還能怎樣?”

“人只會逼死自己。”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賀蘭慕風沒有任何情緒的眸子望着我,我便也毫不退避地望着他,正對視間,忽見走廊的另一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個人,口中驚叫着道:“不、不好了——李、李阿輝他——自殺了!”

我心中一驚:怎麼……李阿輝會死掉呢?在我的猜測中他應該是殺掉賈德仁的兇手才是啊……果然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妄斷事情真相!

賀蘭慕風沒有動,只是轉身淡淡地看着那跌跌撞撞之人由走廊上跑過去叫人去了。我舉步往昨天去過的李阿輝畫室的方向行去,聽得賀蘭慕風在身後冷冷地道:“你對這樣的事情很感興趣?”

“我只對真相感興趣。”我回頭看他一眼,而後匆匆地離開。

李阿輝畫室的門口尚沒有聞訊趕來的人,我左右張望了一下,一頭鑽進畫室。見李阿輝匍匐在几案上,身上沒有傷口,然而臉色鐵青,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毒。他的手中攥着一幅畫,是他自己畫的混沌圖,桌面上鋪了一張紙,紙上寫着幾行字,我飛快地看了幾眼,見大意是說他一向在他人面前自負才華,實則深知自己不是畫畫的料,眼看宮廷畫師的考核越來越近,身上壓力也越來越大,昨天見賈德仁不堪壓力選擇了自殺,自己也受到了“啟發”,於是昨晚再三思量之下,覺得自己努力了這麼多年也難見出頭之日,實在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心,於今日選擇結束生命,望家人原諒自己的不孝,云云。

由此也可推得,昨天賈德仁几案上的那封遺書必定是被兇手捏造成不堪壓力自殺的內容,而今日這李阿輝之死亦顯蹊蹺,以他的如此自負的為人怎會說輕生就輕生呢?倘若這兩件案子皆非自殺,那麼從作案形式來看,這就是一起連續殺人案件,兇手,就在這閬苑之中!

正想從李阿輝手中攥的畫上尋找尋找蛛絲馬跡,忽聽得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連忙閃身躲至門后,方掩好身形,便聽得有好幾個人進了屋,七嘴八舌地道:“先把他的屍首放到雜物室去罷,昨賈德仁的也在那裏……唉,這是怎麼回事呢!連着兩天,有兩個人輕了生!作孽啊!”

“來來,你們兩個抬他的頭,我們兩個抬腳……把他手裏的畫拿掉!”

“拿不掉啊,他攥得緊緊的!”

“那……那就先撕下去罷!”

一聽至此我便再也藏不住了,為免這幫傢伙把重要的證據毀掉,連忙從門後走出來,所幸這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李阿輝的屍體上,沒有人看到我是從門后出來的,於是輕聲地道:“那個……幾位且先莫着忙,這屍體尚不能動。”

那幾人回過頭來齊齊望住我,道:“為什麼尚不能動?”

我低着頭道:“方才慕先生進來看過了,說李阿輝不像是自殺而亡,需要請官府之人前來做鑒定,因此暫時還不能動他。”

“這……”那幾人面面相覷着,忽有人道“慕先生,是這樣的么?”

我一驚,循着說話之人的目光扭頭向後一望,見賀蘭慕風正立在我身後的門口處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這下可穿幫了!扯謊居然被謊言中的主角逮了個正着!我用十分悲催地眼神望着賀蘭慕風,準備認命地接受人民的審判。

賀蘭慕風木着臉看着我,淡淡地開口,道:“是我的意思,你們去找官差來罷。”

咦?

於是便有一人匆匆地跑了出去,剩下的人則問向賀蘭慕風道:“慕先生,您的意思是……李阿輝他……不是自殺?”

賀蘭慕風不急不徐地道:“具體情況還是待官府的人來了再說罷,這裏最好保持本來的樣子,暫時莫要動了。我去給學生們上課,你們幾個留在這裏看守罷。”說著看了我一眼,道:“這裏的事且交與官府處理,回去上課。”

“是,先生。”我答應着,跟在他屁股後面離了李阿輝的畫室。

前往“風吹雨”的路上賀蘭慕風一句話也沒有說,進了畫室就直接開講,直到上了大約半節課的時候,聽得有人敲門,開門看時見是一名官差,作了一揖道:“賀蘭大人,我家大人請您前往一敘。”

賀蘭慕風是宮廷畫師,有品級在身,自然要被稱為“大人”。他安排學生們自行練習后便隨了那官差離開了畫室,“教室”內立刻一片竊竊私語。我正一手托腮一手拿了筆在紙上信手塗鴉,忽見坐在前桌的那位小蘿莉扭過頭來,挑着眼角問向我道:“聽說昨天慕先生對你做了特別指導?”

這……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傳緋聞,長大不變八婆才怪。

“沒有,”我不看她,只淡淡地答道:“先生只是領我去看了看‘滿庭芳’里的畫作而已。”

小蘿莉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還說不是特別指導?我們都沒有去看過呢!”

哦?我抬起眼來看向小蘿莉,見她的樣子不似說假話,便笑了笑,沒有吱聲,小蘿莉還欲再說,忽聽得教室的門又開了,一名衙役站在門口向里張望,張望了半天終於望到了我的臉上,連忙邁進屋直衝着我走過來,作了一揖,低聲道:“岳小姐,我們大人請您前往一敘。”

一敘?敘什麼敘!我跟他有什麼可敘的!那傢伙閉着狗眼就能把這案子破了,為什麼非要叫上我?我、我不去!我不要見他!

百般不情願地起身,跟了這衙役出得“風吹雨”,沿着走廊行往李阿輝畫室的方向,見畫室周圍已經被腰佩鋼刀的衙役們戒嚴了,見我過來便閃開了一道縫,容我走進這包圍圈中,往李阿輝的畫室里瞅了一眼,見岳清音正蹲在那裏檢查他的屍體,也顧不得同他打招呼,徑被領路衙役帶往李阿輝畫室隔壁的那間畫室,敲了敲門,聽得裏面傳來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道:“請進。”

領路衙役輕輕推開門,將我讓進屋,而後在我身後將門關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臉上帶着那麼一絲暖昧的笑,直讓我頓時一肚子火氣——如今滿朝上下都知道我與姓季的傢伙訂了親,訂親宴過後本該雙方迴避不再見面才是,此刻卻、卻一對一地共處一室,如何不叫那起小人心中產生有色思想呢!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面衝著門背對着屋內,低着頭獨自生悶氣,半晌聽得身後那道姓季的聲音好笑地響起,道:“靈歌?”

“……”我一動不動,也不作聲。

“怎麼了?”那傢伙笑着,腳步聲走過來,繞到我的身前,探下身子,偏了腦袋想要看我的臉。

我轉過身將他重新扔在身後,別彆扭扭地道:“大人有話請問,靈歌還要上課。”

“喔!好。”姓季的傢伙笑着大步從我身邊走過去,拎了把椅子過來放在我的身邊,笑眯眯地道:“岳小姐先請坐,本官有幾個問題要問小姐。”

毫不客氣地一歪屁股坐到椅子上,見他笑着亦坐到對面椅上,黑溜溜的狗眼兒在我的臉上轉了幾轉,而後彎着眼睛笑道:“靈歌近來可好?”

我抬起眼來努力嚴肅地道:“這是大人的第一個問題么?”

“唔……”姓季的傢伙故意想了一想,笑着道:“這個問題……本官,天天都在心裏問……”

這……這個傢伙……太、太討厭了!

臉上一熱,慢慢低下頭去,輕聲地道:“大人近來……也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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