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帶·落英

焚帶·落英

焚帶·落英

岳清音從爐子上吊著的葯鍋里倒出一小缽葯汁來,呈乳白色糊狀,而後讓我將衣袖擼至肩頭,拿了塊潔白乾凈的軟布蘸了葯糊輕輕地抹在我的胳膊上,頓時一陣清涼之意透膚而入,令人遍體舒泰。

“哥哥,那石縫中的水為何染到身上便擦不掉了呢?”我小心地問向岳清音。

“大約是那石頭中含有染料罷。”岳清音垂着眼睫,仔細地給我抹着葯。

“那麼,哥哥又是如何知道去掉紅斑的方法的?”我接着問道。

“不過是普通的染料,只需用皂角再加些草藥熬制便可去除痕迹——有何疑問么?”岳清音淡淡地抬眸瞟了我一眼。

唔,說來也是,這是純天然的印泥原料,真正的印泥只怕還需再加些特殊的東西進去才能做到用任何藥物都無法去除顏色的特效。

於是不再作聲,老老實實地等着岳清音替我將胳膊上完葯后再給腳尖處被染的皮膚上藥,之後聽得他吩咐道:“暫時先莫放下袖子,待葯干後過兩個時辰用熱水洗去,明日當可恢復。”

“好的,哥哥。”我答應着,將手搭在榻欄上晾。

岳清音起身去洗手,道:“為兄方才接到佟府送來的請帖,於明日晚間舉辦賞桃宴,約要至後日上午了,帖子上亦寫了你的名字,你可要去?”

我搖搖頭:“靈歌胳膊上的燙傷尚未痊癒,不大想去湊這熱鬧。哥哥要去么?”

岳清音邊收拾葯鍋等物邊道:“帖子上亦有爹的名諱,為兄需代他老人家前往參加,推辭不得。”

說來也是,這位佟員外的靠山杠杠的硬,他的面子誰敢不給?難為了岳清音這般不喜俗世雜物的超脫之人還須為了岳老爹的人際關係以及岳家的平安穩定而不得不混入紅塵中去。

如此一想,便很是心疼他,輕聲地道:“哥哥晚間去的話記得多穿些,少喝酒,或者讓長樂帶上些醒酒藥,若實在推辭不過他人敬酒,好歹還可應急……”

岳清音不由一笑,道:“幾時像個嬤嬤似的如此羅嗦了?”

“哥哥不許打趣我!”我白他一眼,繼續正色道:“哥哥若是替爹去的,難免要同那些個高官接觸應酬,屆時哥哥可切莫像平時對靈歌那樣冰着面孔,當官的人最是多心,免得無意中得罪了小人,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岳清音哼笑了一聲,重新拎了一隻小葯鍋放在爐上,抓了些草藥在裏面,放上水,而後便坐在旁邊的小杌子上點起炭火,拿了把小扇兒扇起來。口中則道:“姑娘家家的懂個什麼,幾時需要你來告訴為兄怎樣做了?況且佟員外也並未請多少當朝官員,大約都是些關係交好亦或是他想要親近之人,沒你想的那般複雜。”

“那……咱家是與他關係交好呢還是想要親近的呢?”我明知故問地望向他。

岳清音板着面孔瞪了我一眼,道:“為兄看那名單內亦請了段公子,你當真不去么?”說著瞥了我另一隻手一眼。

我低頭看看自己另一隻手上的段慈送的鐲子,晃了晃,道:“不去……來日方長。”

岳清音便未再吱聲,過了許久,葯鍋里的葯熬得好了,他便倒入碗內端來給我,道:“喝了,活血生肌。”

我接過碗,笑着仰臉兒看他,道:“哥哥親手給靈歌熬藥,靈歌真是受寵若驚呢!不由很是羨慕將來的嫂嫂,萬一有個病了痛了的,還能有自己的夫君親自照顧着。”

“亂說。”岳清音轉身至桌前坐下,隨手拿了本醫書看,不再搭理我。

喝罷葯,身上的外敷藥膏也幹得差不多了,於是放下袖子穿好鞋,同岳清音一起出得葯廬各自回房,大約兩個時辰后讓紅鯉弄了洗澡水徹底沐浴一番,果見那紅色褪去不少,想必明日便可全部褪凈。

正在房中無所事事地喝茶發獃,忽聽得白橋來報說有位柳小姐請見,想是那柳惜薇來了,連忙讓請她進來,布座奉茶一番客套。

柳惜薇便道:“不知靈歌可收到了佟員外的請帖?”

“家兄收到了,倒也有靈歌的名字。惜薇也被邀請前去了么?”我問。

柳惜薇將頭一點,道:“是家父受了邀請,因可以攜帶家眷,遂家父便想帶我同去,而我本不欲前往,但一看那帖子上寫了賀蘭府,想必心顏夫婦亦在被邀之列,是以才來問你,說不定此去還可與心顏共話一宿,倘若錯過這次相聚,只怕我們便再無這樣的機會相處了。不知靈歌意下如何?”

提及田心顏我不由得一陣感慨,再聽了柳惜薇的話,愈發覺得辛酸。平日莫說一宿了,只怕找她去聊上一個時辰都是很困難之事,雖說我與她感情並不親厚,但同為女子,又怎不會為她的遭遇難過可惜呢!

正如柳惜薇所說,錯過這一次相聚,只怕這輩子我們便再無機會盡情相處了,因此就算心中再不願去湊那熱鬧,也須振作着精神上了。於是將頭一點,道:“好,我們去罷!心顏若見了我們,定也會開心不已的。”

柳惜薇亦點頭,又坐了片刻便告辭離去。將她送出府門后,我折回小樓徑直進了岳清音的書房,見他又坐在那裏看書,便只在門口處站了站,道:“哥哥,靈歌改變主意了,明兒靈歌想同哥哥一起去赴會,可成么?”

岳清音眼皮兒都不抬地道:“如此今晚便早些睡罷,明日白天養足精神,那賞桃宴是要鬧上一通宵的。”

“是,哥哥。”轉身回房,讓綠水將明日晚上要穿的衣服替我找出來先備上。

綠水從衣櫃裏取了件桃紅色的衣裙給我看,道:“小姐,這一件如何?同桃花一個顏色,看着也明朗。”

我搖頭,道:“不好,壓色了,屆時往桃樹林裏一站,眼神兒不好的還道是佟員外家養了株巨大的怪桃出來呢!我不是有條霜色的裙子么,就那件罷。”

綠水被我的話逗得直笑,道:“小姐,霜色的看上去太過單薄,屆時滿院子裏都是妝扮得艷麗嫵媚的官家小姐官家夫人,只您一個穿着這般樸素……只怕不大好。”

“怎會不大好?恰是好得很。”我笑,“大家的目光都被那些艷麗嫵媚之人吸引了去,便不會有人注意我了,我倒樂得閑在。就霜色的那件罷。”

見我主意已定,綠水只好不再多言,只道:“小姐,看這兩日天氣不大好,昨兒晚上還起了濃霧,說不準明晚還是這般天氣,不若多帶件衣服披風禦寒,可好?”

我點頭,道:“待會兒你去囑咐長樂,叫他給少爺也多備件披風,另外把手爐找出來,雖然已是陽春時節,晚上仍然寒冷,少爺手時常涼,晚上再喝些冷酒更是不好。”

綠水應着,道:“不若把小姐的手爐也備上罷?”

“好,你去罷。”我歪身靠在床欄上,思緒一時不知飛向了何處,直到靠得累了想要躺倒,一手無意中探向枕下,摸到了一樣東西,這才恍然想起什麼來,便喚外面的綠水:“先將手爐拿進來罷,我現在便用上一會兒。”

綠水將燃着的手爐拿進來,待她關門出去后我便起身將手爐放在床邊地上,揭開蓋子,吹旺炭火,由枕下將那東西取出,輕輕抖開,是一圍白色織有雲紋的綬帶,配紫檀色的袍子正是合適。

這綬帶是與送段慈的那條書兜子同一時期的產物,只不過書兜子是當著某人面織的,而綬帶……是夜裏熬紅了眼睛悄悄織的,某人並不知道,也不會再知道。

如今這件本欲送人的東西已是再也送不出了,不若便讓它就此消失,就像人偶爾會產生的某種莫明的情緒,如風般來去,不留痕迹。

輕輕拈着綬帶的一端,另一端垂在爐火之上,一團乳黃的火焰悄無聲息地燃起,一點一點將這條本就不該降生的牽絆嚙噬殆盡。

次日下午申時三刻,同岳清音乘了馬車前往佟府,佟府門外的巷子已經被各式的馬車排滿,可見今日必來了不少的貴客。

帶着綠水和長樂,主僕四人跨入佟府大門,在門內負責迎接的除了佟員外本人之外還有幾位年輕人,想必都是佟家的少爺們。長樂遞上了名帖,見我們是岳明皎的家人,便由佟少爺之一上來引路,徑直繞過前院正堂往後院行去。

由於天色尚未擦黑,是以甬路兩側樹枝上掛的紅色大燈籠並未燃起,令人吃驚的是一些本應晚出芽的樹上竟不知為何早就生出了鮮綠的葉子,不由得細細看去,卻發現原來這些葉子竟是手工做的假葉片,綠影幢幢間令人彷彿置身於春濃之時——不愧是員外爺的家,財大氣粗。

繞過重樓穿過疊院,這佟府大得簡直無法想像。終於在穿過一道月洞門後到達了宴會的主場地——佟府的後花園。

我瞠目於眼前所見的情形,久久難以回神。但見滿目是鋪天蓋地的鮮紅桃花——是的,鮮紅的降桃花,如同汪洋般幾乎看不到盡頭,濃烈的顏色看得久了直刺得人眼睛生疼。不由有些糾結於佟員外的欣賞角度,桃花的顏色有很多,哪怕他每種顏色都種上一些,何必全都種成這種血一般顏色的桃花呢?難不成他這個年紀了還想玩一把血色的浪漫?

便聽得這位負責領路的佟少爺笑着道:“晚宴在敝府的落英樓內進行,岳公子岳小姐是想先在此處賞桃呢,還是先前往落英樓內喝茶呢?”

岳清音便道:“在下兄妹便先在此處賞桃罷,佟少爺請自去忙,過後敝兄妹自去落英樓便是。”

佟少爺點頭行禮離去。我便隨着岳清音漫步於這花海之中,雖說這海幾乎成了“血海”,但如此接壤連天的茫茫一片實屬人間罕見,倒也不愧是難得一見的花事盛景。

正慢慢走着,忽見前面有兩人立在花下說話,其中一個無意中向著這邊瞟了一眼,忽地挑眉笑道:“岳賢弟!岳小姐!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另一人便也倏地轉過頭來,驚喜之色溢於言表,輕呼了一聲道:“岳、岳小姐……”

這兩位正是段家兄弟,老大段思和老三段慈。雙方近前一番行禮招呼,見段慈的一雙含情眼只管望在我的臉上,段思暗笑一陣,拉了岳清音道:“走走,岳賢弟,我家老二正在落英樓中喝茶,咱們找他去!”便不由分說地拉扯着岳清音去了,順道還帶走了長樂和綠水。

段慈紅着臉,眼中欣喜之色仍未褪盡,輕聲地道:“不成想小姐……靈歌小姐今日竟然來了……”

我點頭,如實答道:“因靈歌有位閨中好友,平日極難見得一面,今日她也受邀前來,想着機會難得,便也來了。”

段慈倒不介意我不是為他而來,彷彿只要我來了他便已經滿心歡喜了。於是關心地道:“不知靈歌小姐的閨友是哪一位,可已來了?”

我四下張望了張望,見附近皆是三三兩兩徜徉於花海中的賞花之人,卻並未見到田心顏或是柳惜薇的身影,便答道:“想是還未曾來,無妨,總歸一會兒晚宴時便能見到的。”

段慈“哦”了一聲,定定地望着我沒了話說。不願在這裏傻戳着,我輕聲道:“三公子,不若我們走走,可好?”

“好、好!”段慈如奉綸音,連忙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先動步,我便向著那貼滿了假樹葉的樹叢中行去,以免被無聊之人看到又惹背後口舌。

於花中慢行,看了一會兒便覺眼暈,索性抬眼去看那略顯陰沉的天空,聽得段慈在身旁有些擔心地道:“靈歌小姐身體不舒服么?要不要小生去找郎中來?”

我搖頭,笑道:“比起成片的花來說,靈歌還是更喜歡一株兩株的看起來清爽。”

“正是、正是,小生亦有同感,這花兒太過綿密,反而失了清雅,”段慈連連點頭,“既如此,不若我們……去、去個清爽些的所、所在罷……”說著臉便又泛了紅。

我才待點頭,忽地一陣風刮過,吹起無數的花瓣來,如紅色的雨般紛紛落下,直灑了我與段慈一人一身。輕輕拍落肩頭與身上的花瓣,正要摸索着去弄掉頭上的,卻被段慈搶先一步伸出手來,小心地拈下粘在我髮絲上的花瓣。

我立着未動,低了頭由他動作,忽兒不知是來自潛意識還是無意識的,微微偏了臉向旁邊一望,卻見一個穿着紫檀色袍子的身影便立在不遠處,那對比夜還黑的眸子深深地凝望着我,眉眼依然俊朗,只是面容總似憔悴。

心中一陣微顫一陣抽痛,腦海中彷彿瞬間啟動了一架放映機,將過去的點點滴滴悉數播來,戲謔的,玩味的,試探的,曖昧的,矛盾的,痛苦的,以及……錯過的。

我轉回臉來不再看他,只向段慈輕聲地道:“風有些涼了,我們去落英樓內坐罷。”

段慈忙應着,同我一齊轉身往回走,我知道我的背影還在那人的眼底,於是愈發走得冰冷殘酷。沒有忘記自己曾經多麼殘忍地傷過他,所以不再有理由奢求從他那裏得到些什麼。也沒有忘記我身邊的男人將會成為我未來的夫婿,所以更不應該再為他人多做停留。

桃花林里不知誰家年紀小小的公子在吟詩,聽來卻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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