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親·結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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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裏間,把桌上那塊絹帕重新收進櫃中——畢竟那是原岳靈歌親手繡的,就算我再排斥田幽宇也不能把她的東西私自丟掉,只好放在平日看不見的地方,眼不見為凈。

而後又找出岳靈歌平日用來刺繡的傢伙什兒,在窗前坐下,認認真真地一針一線練習起來。不知不覺一整個下午就在我歪七扭八的針腳縫裏流逝了,丟開針線捏捏眉心,趴在桌上放鬆一下疲勞的雙眼,才剛迷迷糊糊地進入夢境,便覺一隻大手輕輕拍在頭上,道:“起來罷,去前廳吃晚飯,姨父姨母來了。”

“去前廳?”我揉着眼睛懵懂地坐起身來望向這隻溫柔大手的主人岳哥哥,“哥哥不是禁了靈歌的足了么?”

“論理是不當去的,”岳清音看了看我,被我臉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表情逗得忍不住莞爾,“只是姨母執意要求即刻便見到你,況且二老遠路而來,總不好因家規便怠慢了,是以這一次便破一回例罷。”

於是起身洗了把臉,整整頭髮和衣衫,跟了他出門,逕往前廳行去。

來至前廳,見岳明皎正陪同我那傳說中的姨母姨父坐在廳內桌旁說話,大表兄同志步九霄也在,穿着便服,面上如平時般不苟言笑,彷彿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殺人嫌犯一般。

所謂姨母,自然是岳靈歌親娘的姐妹,但見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身材有些發福,皮膚保養得倒是挺好,皺紋不多,只不過總在說笑間給人一種蠻庸俗的感覺,但願岳靈歌的親娘不是這個樣子,否則我就要懷疑這岳家兄妹倆到底是不是她親生的了。

姨父卻是個瘦子,乾巴巴地半大老頭兒,話不多,在桌上完全被活躍的姨母搶去了風頭。

由岳清音帶着上前行了禮,姨母起身一把將我拉住,戴着鑲有綠翡翠的金戒指的雙手在我的臉上一陣摩梭,又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地道:“我苦命的靈歌喲!你可把姨母想死了!幾年未見,你怎麼還是這麼瘦呢!快來快來,讓姨母好好看看你!”

我的臉蛋子被那金戒指颳得生疼,只好邊不動聲色地偏偏臉邊強顏歡笑地望着她,見她那對有些浮腫的眼睛在我的臉上好生打量了一陣,像是在挑一雙沒有殘次的襪子,而後笑意堆上眼角,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還是我家靈歌長得巧,女大十八變,可不像前幾年那樣抽嘟着跟個沒長開的毛茄子似的了!瞧瞧,這水靈靈的眼睛,比從前可精神多了!”

這……雖說是在誇我,可怎麼聽這話都覺得彆扭。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獨自置身事外的岳清音,卻見他唇角悄然地泛起個極不易察覺的淺笑,不禁讓我納了一大悶兒——這壞哥哥是因為以前的那個“像沒長開的毛茄子”的岳靈歌感到好笑呢,還是……聽到別人誇我越長越精神了覺得高興才笑呢?反正一個人躲開偷偷去笑是應該被鄙視的行為,我悄悄地沖他努了努嘴,以控訴他的獨善其身。

姨母拉着我又嘮嘮叨叨地絮念了一番以前的我怎麼怎麼樣,現在看來又怎麼怎麼樣,直到步九霄乾咳了一聲,道:“娘,先坐下罷,菜已上齊了,大家都等着您呢。”

姨母這才停下了滔滔不絕地演說,拉着我入了席,且硬是將我按坐在步九霄的身邊,隔着我沖步九霄笑道:“九霄啊,讓你靈歌妹妹挨着你坐,待會兒你得給她多夾些肉吃才是!看你妹妹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將來若成了親,可拿什麼力氣生孩子呢!”

噗——這回我可算明白了步大表兄為啥如此敏感於女人家的言談舉止了,有個這麼……“開朗”的娘,偶爾在別人面前也會覺得挺尷尬的罷?

步九霄面色果然很不好,只是礙於眾人在場,不能多說什麼,只得沉聲道:“娘,您老不必多做囑咐了,孩兒知道!”

岳明皎適時笑着道:“今日還有位貴客要與我等一同用飯,請大姐和姐夫稍候片刻。清音,去請燕然過來罷,方才為父去看望他時,見他已能下地走走了,不若一起用飯,也讓他多活動活動。”

岳清音應着去了,聽得姨母在身旁問“燕然”是何人,步九霄便代岳明皎回答了,姨母聽聞是步九霄的上司、正牌知府,鼻子裏不禁冷冷哼了一聲,大約是認為以自己兒子的能力完全可以取代正牌知府的位子,是以很為兒子代理知府的身份感到不平。

不多時便聽得門外傳話丫頭報說“季大人和少爺來了”,岳明皎便率先起身迎了出去,姨母本不欲動,被步九霄使了個眼色,只得百般不情願地站起來,一伙人跟着岳明皎迎出廳外。

見季燕然由長樂攙着,身上穿了套家常衣服,面孔在夜色下仍然顯得蒼白,行動也較為遲緩。岳清音在旁邊跟着,慢慢來至廳前,季燕然衝著岳明皎抱拳行禮,笑道:“伯父家宴,侄兒來只怕不妥……”

岳明皎不等他說完話,搶下台階去拉了他的手,道:“又說見外的話!既然能下地走動,自然要與我們同吃才是正理!快莫要在風口裏站着,進廳坐!”說著便向廳內請他,季燕然只好笑着請岳明皎先行,自己則由長樂攙着邁上台階來。

因我是眾人中年紀最小的,既無輩份又無官職,所以只能等到所有人都進了廳后才能跟在最後進去,於是只得偏身立過一旁,低了頭待眾人魚貫而入。只見季燕然的腳在我望着地面的視線里停了一停,我沒有抬頭,他便繼續往廳內而去了。

一一引見過後又一一落座,我仍然被姨母強行摁坐在她與步九霄的中間,雖然這不合賓主禮儀,不過誰也不會去挑她的理兒,索性由得她去。

說話間菜已上齊,姨母姨父動了第一筷子之後這家宴便算是開始了。岳明皎令我給姨父姨母和步九霄斟酒,好在這項業務我早已純熟,於是起身替這一家三口倒上,重新回至座位上坐下。又聽岳明皎叫岳清音給季燕然倒上茶,眾人端了杯子一起干過,各自吃菜。

這姨母是個格外擅談的主兒,坐在我的身邊兒,自始至終那張嘴就不曾停過,說的都是些過往之事,其中也摻雜着打聽京都風土人情的問話,對此不感興趣,於是低頭走起了神,直到姨母逼着步九霄給我夾菜的時候我才驀地反應過來,低聲道謝。

便聽見姨母笑着向岳明皎道:“妹夫哇!聽聞前兒你榮升了刑部侍郎,前程可謂是一片錦繡啊!我那妹子雖然去了,但為姐仍一直將你看做內弟一般,時常挂念你們父子三人的生活。你知道,你這不爭氣的外甥就是個直性子、不開竅的榆木腦袋!在官場混跡了這麼多年,硬是只做到了一個區區同知便再難有所作為,為姐早便告訴他,做人不能太認死理兒、太過鋼硬,既容易得罪人,自己也落不了好兒——妹夫你說是不是?這傻孩子卻偏偏不肯聽我的話,逢年過節的也不去打點打點上頭,哪怕是過府請個安也算是心到了,可他就是不去!如今也都老大不小的了,還在這個尷尬的官位上待着,我這個做娘的啊,沒有一日不為他的前程憂心哪……”

“娘!您又再說些什麼!”步九霄臉上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連着沉喝了幾聲都沒被姨母聽見,最後這一聲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這才成功地令姨母停頓了一下並且瞟了他一眼,然而很快姨母同志便又接着上茬兒往下說道:“所以啊,做姐姐的只好豁出這張老臉去,跟妹夫你這兒求個人情兒……”

“娘!”步九霄粗着嗓子制止。

“……要是有機會呢,就拉扯你外甥一把,他又不是沒那個本事,孩子也想報效朝廷,無奈官小職卑,縱然有一腔熱血,不給他個檯面,他也沒處灑去不是?”姨母不理會步九霄的臉紅脖子粗,仍舊喋喋不休地道。

聽到這兒我才終於知道了這多年未見的姨母為何突然非要到岳府上來住幾日,原來是早早聽說了岳明皎陞官的事,想要給自己兒子走走後門,也跟着往上升升,畢竟代理知府這一稱謂聽起來總覺得帶着些嘲弄的味道。

姨母的心思可以理解,哪個母親不願為了自己的孩子而甘願拋了臉面四處求人呢?何況正如她所說,步九霄也不是沒有能力,從歡喜兒被栽贓這件案子的推理過程中便可得知他的頭腦也是相當不簡單的,只不過朝廷沒有給他更加廣闊的空間以施展其抱負和才華,想來也是頗為可惜的事。

見步九霄面上有點下不來台,岳明皎連忙含笑打圓場,道:“九霄這孩子的能力愚弟是相當清楚的,確為朝廷難得的棟樑之材!大姐不必心急,待愚弟打問打問,看看有沒有合適九霄的官缺,只要能幫的,愚弟必定會助九霄一臂之力!只不過因每年開春都是朝廷檢查各地官員政務計劃的重要時候,六部皆要派出官員往各地進行巡查。今年上頭安排了愚弟代表刑部出巡,白天才得到的消息,明日便要動身,行期也要視情況而定,說不準何時才能回來,九霄的事也只好等到愚弟巡查回來后再辦了。”

怎麼,老爹要出門了?那誰來鎮住這位可怕的姨母?——老天,我有十分不妙的預感!

這廂步九霄才要說話,卻被姨母搶先一步笑道:“有妹夫你這番話,為姐便可心安了!來來來,為姐同妹夫喝上一杯,算是為妹夫踐行!”

步九霄十分無奈自個兒老娘的行徑,又不好多說,只得自顧自地喝起了悶酒。才端起杯子,便聽得他老娘道:“九霄!你這孩子怎麼只顧着自己喝酒!快來敬你姨夫一個!”

步九霄無法,只好聽憑老娘擺佈。敬罷了岳老爹又被指揮着敬岳清音,偏偏不讓去理季燕然,季燕然只是好笑地坐着夾些清淡的菜吃,並不在意步老娘對他擺出的很明顯的敵意。

步九霄百般尷尬地敬完酒,才要坐下,卻聽步老娘又吩咐道:“嘖嘖嘖!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還有你靈歌妹妹哪!還不快替她斟上!”

我連忙搖手笑道:“姨母,靈歌不飲酒的……”

“怕什麼!這又不是烈酒,何況又是在自個兒家,你還怕喝醉了不成?”姨母笑着拍拍我的手,逼着步九霄替我的杯中倒了酒,自己也端起酒杯來,最終三個人一起幹了。

方一放下杯子,姨母便又說話了,向步九霄道:“你來時為娘不是囑咐過你了?替你妹妹買的禮物呢?”

噗!我險些把剛咽下喉的酒原封不動地吐回杯子裏,這姨母也忒……面面俱到了。

步九霄更是尷尬,皺着眉低聲道:“娘!這些事回頭再說……”

“回什麼頭!你回頭後面是牆!”姨母瞪起眼睛,“到底買是沒買?”

我悄悄兒地扭頭看了看,步九霄身後可不是牆么!實在忍不住想笑,可一看左右這母子倆都一臉嚴肅一臉怒容的樣子,只好又強行憋了回去。

“……買了。”步九霄幾近無語地連連搖頭。

“買了什麼,送給你妹妹了么?”姨母追問。

“尚無……”步九霄聲音漸不能聞。

“買的什麼?怎麼還不給你妹妹?”姨母毫不放鬆地逼過來。

“買了……一件裙衫。”步九霄開始頭疼得捏眉心了。

哦……原來那天在那女裝店裏見到他時,他是正在給我買要送的衣服呢。想必是因為後來發生了種種衝突,遂打消了要送給我的念頭。

“一會兒吃完飯去拿來給了你靈歌妹妹!”姨母下完令后不再理他,轉而偏頭向岳明皎笑道:“妹夫哇,靈歌今年已經一十七歲了,可給她定好婆家了沒有?”

我頭皮一僵,不知道姨母問這話究竟帶了什麼目的。

岳老爹笑了笑,如實作答道:“已經看好了人家兒,只是因對方家中臨時有事,一直還未能談及訂婚事宜。”

姨母立刻眼睛一亮,一把拉住我的左手,害我險些將正夾在右手筷子上的肉掉下去,直驚出一身冷汗來——她拉了我的左手,笑向岳明皎道:“既然還沒定下親事,那正好!依我看你也不必再去同那家人談了!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索性便讓靈歌與我們家九霄結為連理,豈不是親上加親、喜上添喜么!”

這——蒼天哪,誰來把這女人拖出去喂蛤蟆!

我的這位姨母還真是無孔不入!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就這麼把他許給我了,一旦步九霄做了上門女婿,不愁岳明皎不幫襯着他升官發財,果然是帶着相當明確的目的而來呢。

姨母話音一落,步九霄便先急了,噌地一下子站起身來,險些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陰着臉向岳明皎道:“姨父,九霄身上有些不大舒服,先行回房了……”說著也不理姨母拚着命地給他使的眼色,只管向岳清音和季燕然及他老爹打了招呼,氣鼓鼓地拂袖而去,岳明皎攔了半天也未能攔住。

姨母搖頭砸嘴地埋怨了一陣兒,索性不去理會步九霄情緒如何,只管衝著岳明皎道:“如何呢妹夫?九霄這孩子雖然不大會說話,但為人是一定可靠的!且靈歌又是我的親外甥女,嫁過來有我疼着,保證誰也不敢欺負她!且趁我這老胳膊腿兒還算壯實,將來他們倆若有了孩子,我也可幫忙帶着,她娘兒倆指定受不着委屈!你看怎樣呢妹夫?”

上了個帝的,連孩子的事都想到了呢。

岳明皎笑得有些勉強,道:“這終身大事嘛……還是要好生考慮考慮才是啊!靈歌畢竟年紀尚輕,很不懂事,恐怕難以成為九霄的賢內助啊……”

姨母咯咯一笑,道:“妹夫你也忒個謙虛了,咱家靈歌哪裏不懂事了?要模樣有模樣,要氣質有氣質,這樣的女孩兒啊,最討人喜歡!為姐知道你捨不得她,但你細想啊,與其將咱家靈歌嫁給那些不知根底的滿肚花花腸子的紈絝子弟,還不如給了我家九霄,九霄那孩子心細,準保像我一樣心疼靈歌——得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妹夫你去巡查你的,為姐留下來替他們倆張羅,反正九霄還得在太平城待上一段時間,不如就在你府上把喜事兒給孩子們辦了罷!”

我看我的這位姨母簡直就是混世羅剎來着。雖說在古代姨表親之間是可以通婚的,但從遺傳學角度來說到底是近親呢,我可不想生個體抽(畸形)寶寶或是腦抽(智障)寶寶……

岳明皎甚是為難地使勁兒捋着自己的鬍鬚,乾咳了兩聲道:“這件事情還是回頭……咳咳,還是待愚弟好生考慮考慮再從長計議的好……”岳明皎大約是想起方才姨母說步九霄的話來,連忙把“回頭”二字截住了。

姨母有些生氣了,瞪着岳明皎道:“我說妹夫啊!你成天忙得滴溜兒亂轉,我那妹子又已不在人世,清音自己尚還是光棍兒一根,哪裏有時間來管咱家靈歌的終身大事啊?等你考慮考慮?等你考慮好了黃花兒菜早涼了!所謂‘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白了頭’!難不成你要把咱們靈歌留到變成了一臉褶子的老太太才肯將她嫁出去?”

聞及神仙般的岳哥哥被姨母譽為“光棍兒一根”時,我的眼淚都迸出來了,只好拚命假裝害羞地低着頭,悄悄地掏出手帕擦去眼角淚花。暗暗抬起眼皮兒去瞅坐在斜對面的光棍兒哥哥,見他面無表情地垂着眸子,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根本沒把姨母亂七八糟的話放在心上。而他身旁的另一根光棍兒正五十步笑百步地促狹地沖他眨眼睛。

岳明皎似是拿這位彪悍的姨母也無甚辦法,抿着唇不想作聲,全當耳旁風吹過去,無奈姨母死活非要他當場拍板,嘰嘰呱呱地糾纏不休。

我看我是不能再待在這裏若無其事地聽他們拿我的終身說來說去了,女兒家時刻都須表現出一個“羞”字,“羞”代表了知恥,自尊,嫻良,純善,淑惠,是女子最當具有的德行——這也是今兒陳老師給我講的第一課里的內容,如今是學以致用的時候了。於是我瞅准姨母口沫橫飛過程中一個咽唾沫的空當,低了頭慢慢起身,輕聲細語地向岳明皎道:“爹爹,靈歌忽感不適,想要先回房一步,望爹爹准許。”

岳明皎大概也認為我繼續留在這裏不大方便,於是點頭,道:“罷了,向你姨父姨母和燕然告罪,回房去罷。”

我便一一向幾人行禮,姨母畢竟是女人,知道我不好意思繼續留下,便也不阻攔,只對我笑道:“靈歌我兒,你好生回房歇歇,姨母好多年未見你,心裏想得緊!今兒晚上姨母到你那房裏睡,咱娘兒倆好好說一晚上話去!”

這——我——冤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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