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德賽爾的提問時間(下)

第六十六章 德賽爾的提問時間(下)

被凍結在冰塊當中的半身並沒有給汶萊思帶來任何不適感,事實上,除了不能動彈以外,那一部分反而帶給了汶萊思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原本會發生在其上的瘙癢、疼痛等感受,都再也不會感受到,所有的,唯有那彷彿可以確信會到達永恆的安寧。

這種安寧在汶萊思一晃神間遍佈了全身,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連頭都難以低下,拚命地將眼睛抵在眼眶的最下方,在自己下眼皮的上方,終於勉強看到了自己被困在冰塊當中的身體,明明好像只過了一秒不到,剛剛還只停留在左肩膀的冰塊,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困住了他全身,只留下一個難以行動的頭,勉強還能說話而已。

“你現在面對的是一個被設置在那個位置的6級法術。很有意思不是嗎?明明是6級法術,看起來卻非常平凡,沒有一點特別之處。總之,這樣你就能夠理解了吧?你因為僥倖心理而決定採取的那種行動,實際上是何等愚蠢的錯誤——現在的你與我之間,實力差距是怎樣的天淵之別。

“不過不需要因此灰心,以你的天分,作為我的學生,未來一定會比我更強。在那之前,你先在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錯誤。趁這段時間,我也正好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汶萊思想要嘗試掙扎一下,卻發現活動身體對他來說都已經變成了一件荒謬和難以理解的事。過去的他,究竟是如何就那樣什麼都不想的讓手腳活動起來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種事嗎?他對過去那些可以自如地活動的記憶,難道不是他的妄想嗎?否則,怎麼會連一點細節都想不起來?

“首先,第一個問題,汶萊思先生,你已經推測出了地下那一層的作用,對吧?那麼,對於我是如何實現它的,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也沒看幾眼,而且我教給你的東西也還沒有覆蓋到這方面。不必介意正確或錯誤,站在你的角度,給我一個推測吧。”

“……”

汶萊思放棄了徒勞無功的掙扎嘗試,並且意識到,如果德賽爾先生想的話,在這段時間內,

任何一個不經意的瞬間,他就能將汶萊思的頭也凍在冰塊里,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汶萊思一下子還沒死,在因為呼吸停止而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大概也就只有施放一個3級法術的時間——意思就是,從正常角度來看,就已經完全無力回天了。

德賽爾先生並不想殺死汶萊思,即使到了現在,也還是將汶萊思當做自己的學生看待。也許是因為汶萊思到目前為止的所作所為,還不過是孩子的小打小鬧的範疇,他壓根就不放在心上,但不管是因為什麼,他到了現在,所問的問題,也仍然是站在老師的立場,對汶萊思進行着考量和鍛煉。

汶萊思覺得自己已經說過了可以說是與德賽爾先生恩斷義絕的台詞,所以從剛才開始他就不是很想回答他的話,總感覺,如果自己那麼隨意地回了話,不但會破壞自己之前好不容易用台詞營造的氣氛,還會連那台詞與氣氛所代表的決心,也一併破壞殆盡。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最終還是開口回答了:“……老師您用那些水晶製成的方盒,在地面上擺出了一個巨大的特殊圖案。雖然我沒有整體地看到它的全貌,但我相信那應該是構成了一個魔法陣。效果是……將其中的精神力運輸出去?”

汶萊思皺着眉思考了一會:“但是,那一層都沒有和上方某個類似中樞機械直接連接的地方……不通過實體事物接觸而進行精神力的傳輸和轉移,這是聯邦系魔法之徽並不具備的功能。而且您專門對我這樣提問,所以,這部分的技術,也許是您參考了帝國系魔法之徽的某些特徵實現的?

“……我聽說教廷系法師最經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神的榮光無處不在’,而他們施法依靠的就是’神的恩賜’。如果他們施法的原理實際上與我們是一樣的,那麼現在真理之島遍佈着這些人的精神力的情況,也許還更加貼近教廷那邊的情況也說不定……

“還有……要說還有什麼的話,就是您是如何讓他們陷入永無止境的痛苦,從而盡最大可能壓榨他們的精神力的。這一點我不能做出任何猜想,因為在我的認知範圍內,根本就不存在能夠達到類似效果,直接操縱他人靈魂一般的法術——啊!……啊?”

汶萊思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一般,停下了自己的話。的確,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一本書上,從來沒有聽任何一個人提到過,能夠達成這種效果的“法術”。但是,不是法術的話,不是有的嗎?

不到一個月前,他在千島港的港口被一個自稱“靈兔”的女性襲擊,陷入彷彿永無止境般的幻境,最後莫名其妙地從中脫離;還有更在那之前,在一個小鎮,“鬣狗”控制了一大群無辜的鎮民,來襲擊他,大談了一通關於“痛苦”的似是而非的鬼話之後,控制那群人一下一下地將腦殼撞碎……

德賽爾先生的聲音響起時,汶萊思彷彿看到了他緩緩頷首的模樣。

“說得很好,汶萊思先生,你的閱歷受到年齡的限制,但是聯想和推理能力足以支撐你在一定程度上突破見識不足的枷鎖,去理解原本難以理解的東西。這,才是探索真理的道路上,最必需的才能。你的推測大體上都是正確的,真理之塔作為我的法師塔,承載着我畢生所學的全部的結晶。

“你能猜出有帝國系的元素在我的意料之中,能夠聯想到可能存在的教廷系元素倒確實是意外之喜。不過更加重要的,你也想到了,對嗎?”

汶萊思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無論是“鬣狗”還是“靈兔”,他們的行動和目的就像他們詭秘的手段一樣難以理解,但是,要說他們和德賽爾先生這樣的人物有聯繫,那還是超乎了汶萊思的想像。

“‘家族’——這麼說你大概是不會理解的吧。’家族’是一個只在傳說中存在的組織,名字就叫’家族’,沒有姓氏,成員也沒有名字,只有隨時會改變的代號。就像你說的,他們使用的是直接與精神力產生作用的,彷彿可以直接操縱他人靈魂一般的技術。

“有傳說說’家族’在聯邦建立前就已經存在,雖然一直隱姓埋名,卻在實際上控制着整個聯邦的命脈。不過比起那種真假不明的傳說,更能令你感興趣的大概是,’家族’是’冒險者協會’的創立者,並且到現在,都是實際意義上的控制者。

“福克斯鎮,你不是去過那裏嗎?那個由雇傭兵佔據的,唯有血腥和銅臭充斥的’冒險者協會’分部,那裏的負責人,我記得代號是叫’閃狐’吧?汶萊思先生,以你的敏銳、警惕和智慧,就沒有覺得那種命名方式有點熟悉嗎?”

汶萊思從剛才開始就目瞪口呆的神色,過了這麼時間,非但沒有一點緩和的跡象,反而愈發變本加厲。而且他有一種預感,這遠不是結束,接下來,他還會聽到更多他從未想到過的秘辛。

“你可能要說,’獨狼’斯科爾第,學院城的院長,可敬的傳奇法師閣下,他也用着彷彿是同一個模板的稱號——那是當然的。他也曾經是冒險者嘛。達到一定水平的冒險者,’家族’都會來想辦法與他們接觸。’家族’的勢力能帶來的好處很多,而他們要求的條件卻很少,所以,基本上,這個世界上所有有冒險者背景的強者,都是和’家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你得罪了’家族’。我不太清楚你具體是怎麼做的,但是傳聞說你殺死了’家族’這一代最有潛力的青年天才之一——所以’家族’想要你死,於是找上了斯科爾第。斯科爾第也許也很欣賞你,也許是傑拉德的求情起了作用,也許他只是不想讓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他寶貴的’學院’里,呵呵——

“我對你說過,斯科爾第和傑拉德都給我寫了信。傑拉德信中的內容我已經說過了,不過斯科爾第信的內容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我也當過冒險者,為了建造這座真理之塔,還向’家族’要過技術援助,過去也算和斯科爾第有些交情。所以他把殺死你的事交給我來辦,具體來說,是要讓你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員,體驗漫無止境的痛苦和折磨,作為報復的手段,這種說辭還是可以說服’家族’的。”

尊敬的學院城城主兼院長,斯科爾第·獨狼先生,曾經在汶萊思因為在“生死決鬥”中當眾認輸,面對無窮的輿論壓力,幾乎找不到生計的時候,好心地將一位他在千島之國的老朋友介紹給他,讓他去做助手。被邀請去院長室的那段經歷,本來也是汶萊思在學院城中留下的美好回憶的一部分,可現在回想起來,卻荒謬地令他覺得有些想笑了。

“你的行動路線大部分時候都被’家族’掌握在手中,尤其是你在福克斯鎮那段時間最為詳細。靠賭博贏到近萬金幣,如果我年輕的時候就有這種本事——或許我就不會成為三轉法師了吧,呵呵。總之,’家族’中有些小輩似乎是立功心切,或者想為那個人報仇吧,私自去襲擊了你,不過似乎都沒有成功。連同這些在內,所有的情報都在’家族’的掌握之中,因此,也就傳到了我的耳中。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真正對你產生了一些興趣。得到傑拉德那樣高度的評價,又能在短短几個月內製造那麼多傳奇故事般的經歷,還逃過了’家族’的追殺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正好,你在來到真理之塔附近時,遭遇了那隻不知從何而來的克拉肯。我覺得,那應該是個觀察你的好時機。

“以你們當時的實力,是完全不可能戰勝克拉肯的。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恐怕連那怪獸的能力與形象都無法理解,就會懷抱着迷茫與痛苦死去吧。可是在你的帶領下,你們成功阻擋了克拉肯的一次攻擊,存活了相當長的時間。這意味着你擁有’智慧’和’運氣’。而在那之後,任誰都能意識到你們與克拉肯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可你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陷入絕望。這意味着你擁有’自信’和’冷靜’。在那時候,我不由得想,也許你真的擁有探尋真理的才能。”

德賽爾先生忽然不再說話,而汶萊思還在消化自己剛才聽到的那些消息,也說不出半個字來。就這樣沉默了好幾分鐘后,德賽爾先生的聲音再次響起。

“年輕的時候,我只是想成為一名強大的法師,成為一個擁有財富、名望和權力的,’偉大’的人。不能說現在的我已經在客觀上達到了那時的目標,但一定比我那時所想像的擁有的更多。可是我並沒有感到滿足,一刻都未曾滿足。因此我不由得想,我想要的,真的是那些嗎?

“後來我便想窮盡魔法的盡頭,卻始終不得其法。而在這過程中,我卻發現了許多過去從未有人關注的領域,其實也有無數未能解明的謎題。對它們的探尋,終將會抵達一個終點,那個終點就是’真理’。於是,我又想要抵達那個終點。這樣過去了幾十年,我日漸年老體衰,命不久矣,可那終點,我連影子都沒看到。我才終於意識到,這條路,哪怕是我,也不可能只靠自己一個人走完。

“所以,像我之前對你說過的一樣,我想要一個繼承者。汶萊思先生,你是我至今見到過的最合適的人選。為此,我打算從’家族’的手裏保護你。我原本的想法,是當你成為二轉法師,具備了在千島之國擁有自己的一座島嶼的資格時,再將一切對你和盤托出。

“那時我會找千島之國官方做一份正式的繼承權文件。這樣一來,對你來說,可信度會更高,我所會給你帶來的好處,也不再是那些虛浮的空頭支票。而且,如果你成為了千島之國的島主,在家族要找你尋仇的時候,也會不得不顧及到千島之國整個國家的力量。”

汶萊思總算完全接受了自己先前得到的信息,可是隨後聽到的就是自己下定決心要殺死的德賽爾先生,在談論着為他着想的,保護他的計劃,一時間,竟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怎樣的表情了。

“好了,下面是第二個問題。汶萊思先生,你原本是打算如何救出那些人的呢?

“就算你再如何自信,也不會把全部希望全都寄托在憑藉幾個2級法術和一個4級法術殺死我上。你讓你的小女朋友帶着艾爾薇小姐一起使用她家族給她的小型傳送法陣離開了,這大概是因為你預測如果與我的戰鬥進展不順利,可能會牽連到她們吧?所以你也想到了失敗,沒能殺死我的可能。

“就算你真的成功地靠那樣不成熟的偷襲殺了我。要把他們全部救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在客觀上對現在的千島之國有着非比尋常的價值,你在我這裏學習的這段時間應該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死了,千島之國也不會允許你們就那樣像無事發生般的離開。失去了你的小女朋友背後的米爾特洛夫家族的幫助的話,就更不可能了。而這裏又是島嶼,想要繞過千島之國的視線,就唯有向無盡海的深處前進才行。毫無經驗的你們,會死的吧。

“所以,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或者,你是打算在殺死我之後,一個一個地殺死他們,將他們從永無止境般的痛苦當中解脫出來,這樣就算拯救成功了嗎?”

汶萊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口卻無法鼓脹起來,淤積在喉嚨當中,一次性地吐出來,之後,他終於再次開口,可聲音卻仍然沙啞,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在冰塊中凍了太長時間,還是因為情緒上的變化太過激烈:“老師,您果然對這座島內發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啊。”

“也談不上了如指掌。記錄影像的魔法陣,是因為我擅長的魔法類型的影響嗎?製作起來比那種會動的機械臂還要容易得多。但我也並不是什麼時候都有時間去一直關注的,只能說,我想要知道的東西,就可以了解到吧。你要是感興趣的話,之後我會詳細給你介紹它們的用法和製作方法。”

汶萊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與他先前種種扭曲的表情不同,看起來非常單純的苦笑:“哈,那就多謝老師您了。總之,我要說的是,老師您應該也看到了,我在找到傳送法陣所在房間,並研究過之後,專程去在島內很多房間的地板上,用您準備的材料,留下了一些圖案。”

“……那些是傳送法陣的零散的部分吧。我看到了。你對魔法陣的理解能力格外優秀,幾乎每個部分的運用和化用都堪稱完美,令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其實早就在什麼地方學習過傳送法陣的繪製方法。只是除了作為坐標的那部分圖案。那部分的知識太過玄妙,而且一直被帝國聯邦的高層握在手心,你不能理解也很正常。但是,你繼續做我的學生,這些也不過是遲早會學到的常識。”

汶萊思笑了起來:“哈哈……哈哈……老師,您是我見過最博學、最智慧的人,您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不斷地做出正確的判斷,一路走過來的吧。也難怪您會如此自信,又對自信如此看重。可是,您從剛才開始的猜想,就是錯誤的。”

汶萊思抿了抿嘴,便從嘴唇上感到了一陣微妙的麻癢,讓他不由得懷疑,嘴唇的顏色大概已經完全變成了青紫色:“第一,我讓大小姐和艾爾薇她們先行離開,並不是因為不想讓她們捲入……如果您一直在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大概就會知道,她們出於自己的意願,願意冒着危險幫助我。我很感動,也不會那樣自以為是的辜負她們的一份好心。

“她們先行傳送離開,是去為這些人騰出一塊場地來。這就是您的第二個錯誤判斷,我的確沒能理解作為坐標的那部分圖案——實際上我沒能理解的部分有很多。但是我不需要完全理解它們,只要知道那一部分又怎樣的作用,然後模仿即可。我使用的坐標圖案,與大小姐家族魔法陣上的圖案,是相同的。那些人將會被直接傳送到那個位置,並直接得到大小姐的家族的救助。”

“嚯!”重新凝結起來的,冰塊構築起的鏡之走廊當中,德賽爾先生的聲音再次回蕩,他毫不掩飾地表達着自己的驚嘆和喜悅,反而讓汶萊思的內心愈發糾結起來,“原來如此,是這樣的計劃。簡單卻有效,正是這樣的計劃才最容易成功,很好,很不錯,汶萊思先生。”

汶萊思咧着嘴,像是放棄了什麼堅持一般,無力地乾笑了兩下。

“但是,你說的這些話里,同樣存在兩個嚴重的謬誤。第一,我所說的自信,與盲目地認為自己的判斷一定是正確的,是完全的兩回事。在探索真理的過程中,我們所想到的猜想往往都是錯誤的,證明那些錯誤是錯誤,理解那些錯誤為什麼是錯誤,才是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前進的唯一方法。

“第二,雖然你的傳送法陣完成度很高,但是,像那種外沿都沒能合起來的魔法陣,不管其中的部分繪製得有多麼完美,都是不可能派上詠唱的。”

“哈哈……”汶萊思又笑了兩聲,但第二聲發出的中途就用盡了氣,猛地掐斷,反而發出了古怪的岔氣般的聲音,喘了一會之後,才回答道,“那可也說不好吶,老師。我這邊,也是還留有沒有亮出的最終王牌呢。只要打出來的話,就一定可以——”

“你是靈徽持有者吧。我早就從’家族’那邊得到消息了。”

“咕——咳,咳——哈……咳哈,咳咳,咳咳……”

德賽爾先生突如其來的話語將汶萊思的後半句話再次卡在嗓子裏,引起了一陣應該是相當激烈的咳嗽,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個人都被凍在冰塊里的緣故,從第一聲便聲嘶力竭,像是一個快要死去的癆病鬼拚命咳血一樣。

“有很多傳聞中提到,靈徽持有者經常會產生自己在與靈徽對話的幻覺。為什麼我們對靈徽的研究還幾乎完全沒有展開,還能說那是幻覺呢?你覺得呢,汶萊思先生?”

“……”

“因為靈徽對他們所說的話都是假的,對他們的許諾都是做不到的。汶萊思先生,你的底牌就是你的靈徽,對嗎?那不過是你的靈魂受到靈徽中精神力的影響,想要與其融合,從而產生的,自欺欺人的騙局和謊言而已。仔細想想就會明白,能夠那麼輕鬆地違反常識,使用不完整的魔法陣,跨過一轉法師與三轉法師之間的實力差的東西,怎麼會存在?這樣便利的事物,只會存在於幻想里。”

從被凍結開始,過去了多長時間呢?也許其實只有幾分鐘,但是汶萊思深刻地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的身體也會支撐不住。結束一切的時刻,終究還是要到來了。

“……呼……說的也是。那麼,老師,如果我事實上的確沒有那樣的底牌,所以我願意繼續當您的學生……如果我向您請求……放了那些人,不要再用這種方式來維持真理之塔的運轉。如果我以您的學生,和繼承人的身份,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地向您懇求……”

汶萊思嘴上說著“如果”,眼中卻也真的再次閃爍起淚光,只是還沒有流出。

而面對這樣的汶萊思,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德賽爾先生的聲音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那時候我會這樣說吧。汶萊思先生,你必須要放下你的天真。獅子為了果腹而捕食羚羊,強者吞食弱者的血肉,這個世界正是如此運作的,人類也並不例外。

“帝國人為什麼超過十六歲裝配魔法之徽就會被視為違法,不得不像你一樣逃離?因為不那麼做,就沒有足夠的法師侍從供帝國系法師使用。聯邦人為什麼到現在制式魔法之徽的售價都在成本價的百倍千倍之上?因為不那麼做,就無法獲取足夠的精神力供聯邦系法師揮霍。

“就連斯科爾第為之自傲,不想讓它染上一點瑕疵的學院城,也會招收無法裝配魔法之徽的’原石’,定期收繳他們的精神力,並讓他們過着最底層的生活。帝國的那些法師侍從,聯邦的那些平民,他們就一定不能成為法師嗎?所有這些人,他們沒有資格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那些一輩子都接觸不到魔法的平民,他們所經歷的事,他們所承受的折磨,他們所體驗的痛苦,也許沒有真理之島上的這些人直接,但未必沒有這些人更加酷烈。而且,他們的痛苦與折磨,還會這樣永遠持續下去,延續給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永遠永遠沒有盡頭。

“他們做錯了什麼事,才要承受這樣的懲罰嗎?他們什麼錯都沒有。他們的惡行絕不會比那些踩在他們頭上吸他們血的人更多。因為他們的罪惡那些人也有,而他們卻沒有他人的血可吸。他們仍要如此受難,不是因為他們應得,而是因為他們不得不如此。

“‘公平’,’正義’不過是只存在於人心中的相對的基準,說出來的便是假象。你必須要放下那份被那些東西蒙蔽的天真,客觀地觀察這個世界,唯有這樣,才有可能看清真理。”

汶萊思的嘴唇不斷翕動,牙齒也拚命地相互碰撞,這份顫抖並不是出於寒冷,而是來源於他的內心:“也許,是這樣。也許,老師您說的沒錯。可是……可是……如果我這樣說呢?老師,我們兩個一起的話,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所以,求求您了,放了他們吧……求求您了……”

淚珠從汶萊思的眼眶滑落,還沒能越過鼻翼,便已凍成了冰。

“……原來如此。你畢竟是我非常欣賞的,唯一的學生,和指定的繼承人。那麼,我也不是不能退讓一步。這樣吧,我向你承諾,在我們找出了更好的,能夠支撐真理之塔運行的方法的時候,我就會立刻施放這些人。這樣一來,你對自己的那份——良心,也算是有個交代。”

“……”

“……”

“……”

汶萊思好像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中,德賽爾先生好像也並不着急,就這樣等待着,在不知什麼地方,看着汶萊思的臉色完全變得青紫,近乎死人。

“……呼,為什麼……”汶萊思的聲音非常虛弱,然而他仍然用盡全身力氣,做出了一個苦笑的神情,“為什麼,老師您會覺得,我只需要一個,能夠把良心糊弄過去的理由呢……”

【大概是因為可敬的德賽爾先生和我一樣慧眼識珠,看透了你這個毒蜘蛛養的黑心小子的真面目?你說是不是啊,我的小汶萊思?哈哈,哈哈!】

與系統不同,德賽爾先生並沒有回答,而汶萊思其實也並不是在提問。

“我……我有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應該說,是最親密的朋友吧……

“他好像什麼都能做到,好像什麼都知道,他好像比我自己都更了解我。而事實總是反覆證明着,他總是對的。哈哈……也許他和老師您有點像呢。

“他總是說,我本質上是個冷血、無情無義、只在乎自己的人,一直,一直這麼說……也許老師您也是,像他一樣,看破了我這層本質,才會覺得,我這次終歸不過是象徵性地小打小鬧。所以才自始至終,仍然把我當您的學生,當做一個任性的小孩子看待……

“不過,他總是對的。有時候我自己也會不由得想,也許,我真的是那樣的人也說不定。

“他總是對的……我卻不想他總是正確……不想總是聽到他得意洋洋的聲音……所以,無論我是怎樣的人,我為了證明他也會犯錯,便會去做一些我原本並沒有打算做的事……可是,就在這過程當中,我不由得這樣想……

“如果一個人,一生,直到死去,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堅持着公平和正義,都在為美好的人性而奮鬥……那,即使那個人,是個和我一樣,冷血,殘忍,不把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當回事的敗類……他,和發自內心這麼做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

這一次,系統沒有做出回應,但德賽爾先生卻給出了回答:“區別大概就是,在死前,你不會感到其他人在死前回顧人生所能獲得的滿足,反而會被沒能滿足慾望的空虛和悔恨所折磨吧。”

“……哈哈……真像是老師會做出的回答……但是,真的會像是那樣嗎?我倒是覺得……是我的話,在死前,回顧自己的一生,會為自己成功騙過了所有人,而感到得意……也說不定……”

汶萊思仰起頭來,瞳孔沒有焦距地眺望,彷彿在凝視着不知在何處的德賽爾先生,緩緩閉上了眼睛:“再見了,德賽爾老師……”

…………

【1D10=4。當前狀態:SAN值=640。】

眼睛再次睜開,鮮血般的紅芒盈滿島嶼,破裂的嘴角,裂開了猙獰的微笑:

“Who’s·your·dad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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