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汶萊思的提問時間
真理之島,或者說,真理之塔的下層。如果有什麼可以在高空穿過島嶼上方的植被、土壤、以及汶萊思等人之前生活所在的塔頂層,他就能看到,這作為能量核心的下層,看起來就像一個不怎麼規整的圓盆,不知是誰抓起了一大把藍寶石,將其撒在其中,再以某種獨特的美感,將它們以某種一下很難說清楚的規律排列了起來。
而在這些藍寶石中間,有兩個小黑點,在中央偏西一點點的地方立着,完全破壞了原本構圖的美感。如果真的存在着可以那樣俯瞰這裏的存在的話,大概會因此心生不滿吧。
“……”
明明是汶萊思主動提出有問題要問,但當真要開口時,他卻又猶豫起來,幾次開口,眼看要發出聲音,最後卻又咽了回去。好在向來最討厭浪費時間的德賽爾先生,此刻卻非常有耐心,安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甚至還面帶笑容地,等待着汶萊思的提問,就像任何一個負責任的老師看到勤學好問的學生時一樣。
“……老師您,為什麼非得讓他們如此痛苦不可呢?”
德賽爾先生並沒有立刻回答汶萊思的問題,而是像往常一樣欣慰似的點頭:“既然你從這裏開始提問,也就是說,你對他們的作用已經有了結論了吧。而且,你看到他們時也沒有顯得很驚訝,也就是說,你大概就是為了找到他們,才一直在尋找傳送法陣。很好。很不錯,汶萊思先生。
“思考是一件困難的事。很多人都以為思考很容易,甚至於是理所當然,可那正是他們並沒有思考的緣故。而你與他們不同——這就是為什麼我會欣賞你,希望您能真正成為我的學生,我的繼承者,與我一同在探求真理的道路上前進。”
汶萊思扯着嘴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臉上的傷疤的緣故,笑容看起來格外難看。
“那麼便來回答你的問題吧。汶萊思先生,你在閱讀我的藏書的時候,有沒有讀到過一本叫做《精神力來源導論》的書?或者在其他什麼書里看到過這本書內容的引用?那本書的作者是斯皮利特,大約四百年前,聯邦初創時代著名的大魔法師。
“他認為,所謂的精神力就是靈魂本身——這種觀點與瓦爾提出的’萬物皆有精神力’的假說產生了根本性的矛盾,以至於儘管他生前已經達到了三轉法師的實力,可在魔法界卻始終無法得到應有的待遇和地位,甚至一度陷入了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的窘境。
“但是真理終歸是真理,是不會因人的否定而錯誤的,比岩石更加長久堅固的事物。他在此基礎上延伸出的諸多推論,後來都在探索和實踐中得到證明。並且後人在這些推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推動了魔法技術的發展。於是人們重新審視他的理論,把一些理所當然般的常識打破后,終於看到了更加貼近真實的新世界。並得到了現在這一套’精神力引動外界魔法元素’的模型。
“在斯皮利特的理論中提到,人的精神力並不是永遠恆定的。雖然一般我們以標準單位來區分,一般人的精神力區間大概也就是在6~18點內,但是實際上,這個數值會受到情緒的影響。消沉、懶惰、疲勞和安定感都會令精神力的數值下降,反過來說,亢奮、激動、憤怒等情緒,可以使這個數值提高。在這些情緒中,能夠長期保持效果的,就是痛苦。”
汶萊思並沒有預料到德賽爾先生還會以這樣的長篇大論來回答他的問題,看起來不像是在應對質問,倒像是在興緻勃勃地教導他一般:“……也就是說,您想要令他們能發揮的作用最大化?”
德賽爾先生點頭:“沒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意外之喜。你知道,魔法陣並不只是單純地’有精神力’就能發揮作用。其中的精神力必須要’運轉’——我還沒有對你講到這裏。但是我在這些人身上進行過的實驗證明了,最低限度的’運轉’,就是令精神力處在某種被刺激的’活性’狀態,譬如說痛苦。”
“……”汶萊思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不過看錶情他似乎對德賽爾先生的回答也並沒有多麼驚訝,只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扯出這麼多其實沒有很大關係的東西,整理了一會思緒之後,汶萊思再一次開口:“原來如此。感謝您的回答,老師。我還有第二個問題。
“白……不,唐。您並不是想治療他的病吧?您平常大概很少說謊吧?那種樣子,就算不靠其他任何幫助,我也能看出來您說的不全是真話了。您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麼?他會怎麼樣?”
德賽爾先生突然笑了起來:“是這樣嗎?我過去一直和傑拉德那小子混在一起,還以為多少能從他身上學到點什麼。是這樣嗎?看來那小子果然是一點用都沒有。”
“但是我也並非完全是在騙你。像我說過的一樣,如果情況如我所想,在我達成我的目的的時候,我也有可能解決他身上的問題。那時我不是說了?他的精神力波動非常特別——純粹,而且強大。那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精神力波動——是只有傳奇法師才能產生的類型。”
汶萊思的眉毛猛地挑動了一下:“那這麼說——”
德賽爾先生的笑容愈發燦爛,即使隨着接觸的加深,在艾爾薇的廚藝的幫助下,德賽爾先生的表情日漸溫和,汶萊思還是無法想像他臉上竟會有如此表情。不,或許應該說,難以想像這個世界上竟會存在這樣的表情,陽光燦爛,卻冰冷刺骨,仿若反射着無窮光芒的冰塊。
“不錯,汶萊思先生,你果然也知道那個傳說。這麼說,那時候故意不提,是想試探我嗎?呵呵,好久不跟人接觸,連這種事也注意不到了啊。沒錯,堂吉訶德是傳說中瓦爾的姓氏。在那個傳說中,瓦爾沒有父母親人,沒有子女兄弟,他得到了神明的點化,神明賜予了他唐·吉訶德這一姓氏。
“這種野史傳聞大多荒謬到破綻百出,但其中偶爾也會留存有正式記載中沒有的真實。瓦爾可能的確沒有姓氏,在他猶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歷史舞台前的那段時間,他當然不可能不存在於世上——瓦爾曾經是個連姓氏都沒有的草民,在那個時代不可思議的獲得了超越所有人的魔法能力之後,為自己起了一個叫’唐·吉訶德’的姓氏。這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猜想,不是嗎?”
汶萊思沉默了一會:“……是這樣沒錯。可眾所周知,瓦爾大師沒有子嗣。您是在說,唐其實就是瓦爾大師嗎?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德賽爾先生仍舊在笑:“如此輕易地就接受了自己見到的人是五百年前的人的事……該說不愧是會相信自始至終只有一位皇帝的帝國人嗎?我並沒有說他就是瓦爾,只是說,他可能與瓦爾有某些聯繫。之前對你說過他的癥狀和一些記載中的’被靈徽侵佔身體’的某些說法有相似之處,不是嗎?靈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至今對我們來說還是未解之謎。
“不過,更加重要的是,他並沒有魔法之徽,精神力量也少之又少,恐怕連一個像樣的魔法都放不出來,他卻擁有着傳奇法師獨有的精神力波動。我也許可以依靠他解開傳奇法師的秘密,理解我一直不得門路的成為傳奇法師的方法——就像我過去做過的一樣。
“如果在我完成研究的時候,這位不知名姓的先生還沒有死,那麼我也不介意看在你的份上治好他的病——你,我的最欣賞的學生,我在探求真理的道路上的同行者,我未來的繼承人,汶萊思先生。”
汶萊思幾乎是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他聽明白了德賽爾先生的意思,從一開始,德賽爾先生的種種表現,就都在表達着同一個意思,他不介意汶萊思這樣打探真理之島的秘密,包括此時此刻,他都仍然將汶萊思視為自己的學生和繼承人。
這也許將是汶萊思最後的機會,只要他就此罷休,向前走兩步,假裝看不見、或者接受了這些被囚禁在水晶棺木當中痛苦的靈魂的話,他就還是德賽爾先生的學生,真理之島的繼承者,他就還能回去過上他小時候想都未曾想像過的幸福而且充實的生活。
“老師,接下來,是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汶萊思的腦子總是轉得很快,那些念頭迅速地在腦海中閃過,其實根本就不需要哪怕一秒沉默的時間,他看着德賽爾先生,眼睛微微眯着,彷彿有些迷離,有點像是感傷,又有點像是懷念,像是想要把這張臉永遠刻在自己的腦海里:“老師。您能不能放了他們?”
德賽爾先生的嘴角高高揚起,那樣子,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更像鷹隼的喙;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獵食者的兇器:“然後呢?再去換一批新的人來?為什麼要這樣沒必要地生靈塗炭?”
汶萊思緩緩舉起了德賽爾先生送給他的秘銀雙蛇杖,將杖頭對準了德賽爾先生,蛇眼處紅藍的寶石,綻放出光芒。而德賽爾先生,仍然保持着先前的笑容,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老師……我已經為您哭過三次,從此不會再因此流淚。”
四顆火球同時出現在德賽爾先生身周,前、后、左、右,那熾熱的光芒將這一幕牢牢刻印在人的腦海中。然而這幅畫面的存在不過一瞬,下一刻到來之時,便是近乎白色的熾焰,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在足有整座島嶼那般寬闊的大廳中,翻滾着陣陣始終無法衰減的爆炸聲浪。
難以想像能有人保持視覺和聽覺的爆閃和轟鳴中,汶萊思看到了德賽爾先生原本所在的位置,那爆炸的源頭,正被說不清是煙是霧的白色覆蓋。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丟下了一把鐵片,腳下的魔法陣閃爍起在這環境下誰也無法質疑到的光芒——
與汶萊思一同出現在上層傳送陣所在的房間的還有幾顆漂亮的冰晶,汶萊思早有預料般地擺出了一個常人難以實現的動作,躲開了正朝他激射而來,卻突然失去了控制的稜錐體。“叮叮叮”地脆響,告訴了他那些冰晶的去向。但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確認那些嵌入了金屬牆體的冰塊,而是口中低吟着咒語,左手中握着一把鐵片,右手毫不猶豫地揮動銀亮的法杖,在半空中拉出了一道鮮紅的曲線。
傳送法陣再度亮起。
德賽爾先生的身影出現在房間內的同時,灼熱的火焰吞噬了整個房間。這裏不是寬廣的地下,不過十餘平米的房間,輕而易舉地便被火舌完全充斥,沒有什麼能夠從中倖免。金屬製成的地板眨眼間便有了軟化的跡象,原本平整的房頂上,也逐漸匯聚起刺目的紅色液滴。
德賽爾先生抬起了木製的法杖,不可思議的,即便在此刻,他身上似乎也沒有一絲火苗。
白色的霧氣掩蓋住了所有赤紅色的存在。數秒之後,霧氣散去時,覆蓋房間的不再是火焰,而是透亮的冰晶。房間中央的汶萊思,則正身處於一顆剛好能包裹住他的冰球當中,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僅有的區別,就是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淌出了殷紅的血。
半晌,他的牙齒才開始打架。“喀喀喀”的聲響中,他終於鬆開了緊握的左手,將把他手掌割得千瘡百孔的鐵片隨手丟在地上——被冰凍結的地板上,猛地一下拍在自己臉上,竟出乎意料地發出了“咯啦”地碎裂聲。
放下手來開時,他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驚慌,碎裂的並不是他的骨骼,而是剛一流出,就已經化為冰塊的,七竅中流出的鮮血。
“四級法術火焰漩渦——用得算是不錯。看來你早就想好了和我遭遇時要做的對策。與我進行對話的同時,也早已經開始進行法術的吟唱了。”德賽爾先生在火焰中絲毫沒有感到炎熱的表現,汗都沒流下一滴,現在在他創造出的低溫當中,也似乎分毫不覺得寒冷,他仍然笑着,搖了搖頭。
“戰術上是沒錯的,甚至是優秀的,但戰略上可笑至極。汶萊思先生,你讓我有點失望了。
“我本以為,你之前說一個星期成為二轉法師,不過是想讓我掉以輕心。只過了這麼兩天,剛一查到線索就動手,我還多少有點驚喜。沒想到,你仍然不過是一轉法師,甚至不惜採用臨時補充精神力如此無謀的冒險手法,換來用區區四級法術僅僅一次的攻擊機會。那種行為對靈魂和身體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傷,稍有不慎就會與死亡無異。作為我的學生,我希望你能更加愛惜自己的頭腦。”
德賽爾先生稍微停頓了一下,臉上仍然帶着笑容,眉毛卻略微挑起,並在中間湊出一道“川”字型的皺紋:“又或者,其實你說’一個星期’,確實是說謊,但是,是因為你完全沒有掌握到頭緒?”
在徹骨的冰寒中,汶萊思的話語像他的身體般顫抖着,但他很確信,那並非是來源於恐懼,他笑了笑:“老師,我是這樣想的。您不是說過,您可能很快要成為傳奇法師了嗎?”
德賽爾先生的眉頭舒展開來,緩緩點頭:“原來如此。你認為傳奇法師與二轉法師之間的差距,可能會比三轉法師與一轉法師之間的差距更加巨大。這倒的確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仍然會選擇優先提升自己的實力。只有努力令自己進步,變得更強,才能擁有更多的選擇。”
“老師,不是這樣的。”汶萊思緩慢地活動起快要被凍僵的身體,但他的臉面與手掌,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膚,都已經顯出不自然的紫紅色來,“沒有什麼’更多的選擇’——從來都沒有什麼選擇。
“因為我是我,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我如此一路走來,變成了今天這副樣子,並且將繼續走下去——汶萊思·卡斯特羅從來都只會做出一種選擇。而我就是汶萊思·卡斯特羅。
“這次的這件事,我其實是這麼想的。反正,不管怎樣,結果都是一樣。我為什麼不儘快救出那些人,而以我要成為二轉法師為借口,讓他們多承受那麼幾天的折磨呢?”
又一顆火球憑空出現,正中了德賽爾先生的面龐——龐大的冰塊製成的鏡面登時碎裂開來,在漫天的粉塵、霧氣與碎片中,顯出蜘蛛網似的形狀。
再次回頭張望,四周已經彷彿完全不是那個狹窄的房間,錯綜複雜的鏡面相互反射,照出龐然到令人驚恐的空間,和無數個傷痕纍纍的汶萊思。鏡中的他不斷地左右張望,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像他本以為的那樣冷靜從容。
不見蹤影的德賽爾先生,聲音在整個迷宮當中回蕩。
“汶萊思先生,自信是好事,狂妄卻是危險的。自以為是的善心會蒙蔽你的頭腦,令你無法理解一些簡單的事實。好好冷靜一下吧,汶萊思先生,現在後悔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