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最後的晚餐
晚飯的時候，消失了一整天的德賽爾先生終於出現在了他們用作餐廳和廚房的房間當中，神色有些疲憊，但似乎心情很愉快似的，總是很嚴苛地垂下的嘴角，也在進門時就帶上了隱隱的笑意。
“老師。”“德賽爾殿下……”“德賽爾殿下。”
原本正準備開飯的汶萊思、斯卡麗和艾爾薇三人慌忙站起身，向德賽爾先生行了個禮。
“啊！”德賽爾先生非常稀奇地做出了既不符合他的年齡，也不符合他平常習慣的活潑言行，面帶笑容地瞪大眼睛，用讓人難以想像會在他臉上看到的故作正經的神態說，“艾爾薇小姐，你沒有做我的份嗎？雖然我沒有提前說明中午沒有來確實不太對，但是我可是很期待你做的晚餐的。”
艾爾薇愣了一下：“德賽爾殿下，我當然不會不做您的那一份。您的現在還留在廚房裏，請您稍等片刻，我去為您加熱一下。”說完，艾爾薇有點慌忙地朝廚房的方向跑去，中途還差點絆了一跤。
“哈哈，汶萊思先生，能有這樣一個女僕，你可真是走了好運了。”德賽爾先生笑眯眯地對汶萊思說話，反而讓汶萊思身上冒出了層層冷汗。
“啊……哈哈。”汶萊思附和着笑了兩聲，趕緊拉出了椅子，“老師，您請坐。”
斯卡麗也在一邊露出僵硬的笑容，跟着說：“是啊，德賽爾殿下，您快坐下說吧。”
就連汶萊思都有點奇怪地看向了斯卡麗，她也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表現和說出來的話有多麼的不正常。不過，不知能不能算是幸運，德賽爾先生一向都不是特別關注於斯卡麗，除了汶萊思之外，他似乎就只對艾爾薇特別青睞——當然，現在他也對唐或者說白特別關注了。
在斯卡麗繞過來這就意味着德賽爾只對她一個人態度不怎麼友善之前，德賽爾先生就已經微笑着點點頭坐在了椅子上，甚至還有點孩子氣地翹起雙腳。汶萊思迅速領會了他的意思，又把椅子向前推了幾步，正好將德賽爾先生推到了靠在桌子前方，最適合吃飯的距離。
汶萊思繞回到自己的座位，向斯卡麗使了個眼色，之後兩人才一同坐下。
“汶萊思先生，你對成為二轉法師的事，有什麼頭緒了嗎？”
德賽爾先生輕輕敲了幾下桌子，也不知做了什麼，天花板上就打開了一個洞，機械臂將四杯熱騰騰的飲品送到了桌上。之前汶萊思就已經發現，德賽爾先生對這些東西的控制能力遠遠超過了他，而且他過去甚至完全不明白德賽爾先生究竟是如何進行這些操控的。
【魔法感知檢定：2480，成功。】
每個人的精神力給汶萊思帶來的感受都有所不同，但是他很難想到形容這些感受的方法。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五感是常人認知世界僅有的幾個渠道，因此，無論形容任何事物，終歸也逃不過對五感的化用。然而魔法感知是完全不同的，每當技能檢定成功時，他就會更進一步地認識到這一點。
斯卡麗大小姐的精神力像是一團長滿刺的棉花，廚房裏的艾爾薇的精神力則是一小塊潮濕的泥土；她們的精神在充斥這座島嶼的痛苦哀嚎中就像在海洋中浮沉的砂礫，連沉入海底的重量都無法具備。而德賽爾先生，明明是在魔法感知中得到的反饋，卻連令汶萊思連用眼睛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看了老師您留給我的筆記，收穫頗豐。”
汶萊思不得不低着頭回答，好像他起頭，就會被只存在於精神世界中的光芒閃瞎眼睛。
【真沒用啊小汶萊思，好不容易成功了，不弄清出他是怎麼控制這些機械的多可惜。】
德賽爾先生笑容滿面地點頭：“哦？很好。”
“很不錯，汶萊思先生。我本該事先告訴你會有那個本子的事。不過昨天我的情緒稍微有些失控，忘了這件事——就算是我，也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哈哈，我大概真的快要老死了。”
“啊……怎麼會。老師還健康得很。”魔法感知的技能效果在汶萊思的主動要求下結束，世界恢復了平常的模樣，可他仍然沒有抬起頭，只是低聲笑道，“七十四歲對平民來說已經是不得了的高壽，但對老師這樣的大人物——足以殺死傳奇法師的強者來說，還正是可以活躍的年紀吧？傳說故事裏的勇士英雄，不是常有一百餘歲后建功立業的嗎？”
德賽爾先生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一不可思議的事實令汶萊思也不由得抬起頭來，看着他年老鬆弛的聲帶像被扯過很多次的皮筋一樣，幅度巨大卻緩慢地顫動着，在每個笑聲中間插入一次“嗬——嗬——”的聲音：“汶萊思先生，你大概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了吧？到今天才敢問出來。”
“沒錯。傳說法師已經與凡人是兩種生物，他們的壽命據說足有二百餘年——有一種說法說，那是人類的身體所能容許的最長壽命。只要不因戰鬥被殺，疾病、意外、飢餓都無法戰勝他們，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們走向生命真正的盡頭。
“但是問題在於，我不是傳奇法師。我只是個三轉法師。”
德賽爾在這一瞬間，面部表情重新恢復到了往常的樣子，可是因為有了笑容滿面的他作對比，汶萊思第一次看出，他平常臉上的表情，不只是苛刻和嚴酷，更多的是悲傷，還有憤怒：“即使我是能夠殺死傳奇的三轉法師，我也不是傳奇法師。我只是個平庸的凡人，會像凡人一樣在不該死時就死去。除非……”
德賽爾先生再次陷入了沉默，汶萊思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好像就觸碰到了什麼危險的話題，重新低下頭，不再說話，一旁的斯卡麗倒似乎想說些什麼緩和一下氣氛，但那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
“德賽爾殿下，您的海鮮飯。”艾爾薇打破了沉默，將一大盤飯“咚”地放在了德賽爾先生的面前，同時笑着說道，“本來中午做好了您和主人以及主人的大小姐三人份的海鮮飯，可是您沒有來。主人和大小姐可是交口稱讚——所以我晚上就重新做了一份，請您務必嘗嘗。”
德賽爾先生重新露出了笑容，朝艾爾薇點了點頭：“多謝你了，艾爾薇小姐，要是錯過這個，我就算死了也會後悔吧，哈哈。好了，汶萊思先生，打起精神來，不要想那些沒用的。在我吃飯的時候，給我講講你看了那些東西之後，對二轉法師，有什麼想法了？”
“啊，是。”汶萊思連忙答應，接着撓撓頭，思考了一下，“要說感想的話……二轉，決定傾向。”
正在大口吃飯的德賽爾先生抬眼看了汶萊思一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汶萊思也因此得到了鼓勵，繼續說了下去：“過去傑拉德先生——傑拉德曾經對我說過，’最初的魔法之徽決定屬性，而一轉擴展圖案決定基調’。從魔法之徽的製作者的角度看，我認為，就像您在筆記當中做出的推測一樣，魔法之徽之所以要分這麼多層次，是為了讓人能夠適應。
“老師您在筆記中提到，您考證過瓦爾大師統一大陸，創造魔法之徽前的那些傳說。那些沒有魔法之徽，卻依然能夠施法的’天才’，’真正的法師’——他們不是無稽之談。這樣的話，從製作者的角度來看，魔法之徽就是為了讓不具備那樣能力的’庸才’接近他們而製作的工具。”
汶萊思這段話基本上就是在總結德賽爾先生筆記中最後幾頁進行的那些思考的內容，所以德賽爾先生也只是稍微點了點頭，倒是斯卡麗微微睜大眼睛，看向了汶萊思，大概是因為汶萊思說的內容令她覺得有點驚訝吧。汶萊思也沒有等待他們做出反應，繼續說道：
“作為庸人的我們不能在不依靠魔法之徽的情況下，用自己的精神力引動外界的——魔法元素。理由是什麼呢？我們現在還無法得出結論。除此之外，根據您在筆記本中零星提到的上古時代的傳說，那時的法師使用的法術幾乎無法依靠交流學習，而且最不可思議的是，即使沒有魔法之徽的限制，那些上古時代的天才，’大法師’們，他們所施展的法術依然局限於某個小小的方面。
“將這些東西作為材料，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您沒有明確寫出來的結論。一個人在施法這個方向的能力，很可能是有限的。越是精深，就越是無法做到廣博。被屬性所限制，被法術的基調所限制，被法術的傾向所限制，只有這樣，庸才，才能在這被選定的狹窄範圍，達到天才的程度。”
汶萊思停頓了一下，低頭喝了一口湯，整理了一下自己因為一直在說話而變得有點混亂的思緒：“所以說，二轉擴展圖案的目的，是進一步地限制魔法之徽的方向，以達到令缺乏才能的人，也能在特定的方面達到真正的二轉法師的水平。這樣一來，剩下的問題就是，它是如何限制的。”
汶萊思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就算加上其中停頓的時間也不過幾分種，然而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德賽爾先生就已經風捲殘雲一般地吃完了一大盤海鮮飯，而且絲毫吃撐的樣子都沒有，擺出一副文雅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接道：“是傾向。魔法之道，浩瀚無窮，魔法之術，千變萬化。
“即使屬性被限定，也沒有關係。土系可以用沙塵模仿霧氣，火系可以將火焰壓縮模仿風刃，雷霆也能爆炸，水流也可以瞬息即至。即使是你我這樣的人，也不可能窮盡任何一個屬性的全部變化。因此，在成為二轉法師的時候，便要為自己選定傾向。”
德賽爾先生說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頻頻頷首：“很好，汶萊思先生。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總結出我那些零散的記錄中的關鍵所在，證明了我還沒有老眼昏花。火系的二轉擴展我並沒有很深的研究，幫不到你什麼。但是水系，這方面我還是有點心得的。通常來說，水系選擇傾向的選項，一般是水的某種形態變化，雲霧、液體、固體，在這些當中選一個，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德賽爾先生突然露出了有點惡趣味的笑容：“當然，我並沒有在這當中選擇。我的傾向是放大了水的某種特性。這種傾向選擇往往沒有先例可以參考，所以成功的可能性會很低——如果你對繼承我的傾向有興趣的話，我倒是可以抽出時間來，幫你參謀參謀。”
汶萊思搖了搖頭，非常恭敬地說道：“老師，至今為止我的魔法之徽都還算是我自己設計的，所以我希望能夠儘可能靠自己完成二轉擴展圖案。這，算是我作為帝國人的矜持吧。希望您能理解。”
德賽爾先生依然面帶笑容的點頭，眼神有點出神：“帝國人啊……也是，你們帝國人總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堅持。沒有關係。那麼，現在你已經有了思路，說說看，你要花多長時間成為二轉法師？”
汶萊思稍微猶豫了一下，思索了幾秒鐘：“如果有足夠的繪製材料的話，兩周之內。”
“很好。”德賽爾先生將盤子遞給了艾爾薇，目送她再次走進廚房，這才重新看向汶萊思，“存放魔法材料的房間在島的最北側，那邊你大概還沒去過？我會帶你過去看看。比較常見且易於保存的材料基本上都有，而如果你還覺得需要別的什麼材料的話，也可以找我——嗯，每天的晚飯我肯定不會錯過的。你可以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會去幫你準備，或者幫你想想有什麼可用的替代。”
汶萊思連連點頭：“是。非常感謝您，老師。”
德賽爾先生擺了擺手，等待艾爾薇把和汶萊思他們一樣的湯端上來之後，先朝艾爾薇笑着點頭道謝，接着才繼續對汶萊思說道：“不必客氣。讓你儘快成為二轉法師，是我的願望。況且實際上——晚點成為二轉法師才更好。你不必道謝，只需要將此作為任務即可。”
汶萊思愣了一下，過了好幾秒才從腦袋裏翻出了一點零星的碎片。像斯卡麗、威廉還有色雷斯·費爾南多這樣的大家族子弟，似乎都會刻意地讓自己保持在某個低等級更長的時間。比如說色雷斯那樣的人物，顯然早就已經滿足條件，但也只是在與汶萊思決鬥前幾天，才為此升級成二轉法師。
“無論將來的好處如何，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能成為二轉法師就已經是莫大的幸運。這麼年輕的時候達到那個級別，更是做夢都想不到——哈哈，仔細想想，距離我成為法師學徒還不到一年。”汶萊思撓着頭笑了兩聲，接着，也說不清是不是因為變得嚴肅的緣故，臉上的笑容逐漸緩緩地褪去，鄭重其事地站起身，對德賽爾先生鞠了一躬，“我能有這樣的機會，都是多虧了您。
“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感謝您，老師。”
德賽爾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湯，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汶萊思，半晌之後，才再次露出笑容，如同鷹隼的喙，嘴角略微向上揚起：“好了。有必要為這種事哭嗎？把眼淚擦乾淨。”
“咦，啊，不好意思。”汶萊思站起身來，有點吃驚似的，愣愣地用胳膊擦去了臉上的水滴，接着好像是想要轉移話題一樣尷尬地笑着說道，“對了，老師，那個，您今天是在對白進行研究治療吧？白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您有頭緒了嗎？”
德賽爾先生罕見地沉默了一分多鐘，直到汶萊思都開始緊張起來，頭上冒出點點汗珠時才開口：“很難說。他的情況非常地罕見，我在我讀過和聽說過的所有傳聞里，都沒有能對得上號的記載。非要說的話，只能說與’被靈徽侵佔身體’的謠言裏某些零星的特點，有相似之處。
“但也並不是全無所獲。他的精神力波動非常特別……事實上，我有一種預感，如果我繼續研究他，在找到能治好他的方法的時候，不，或許在那之前，我就有可能找到成為傳奇法師的路。”
“是嗎？那可真是，恭喜老師了。”汶萊思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容，但旋即又不知為何收斂起來，“我能幫上什麼忙嗎？即使在研究方面不行，至少給您送送午飯，送水之類，跑腿的工作——”
德賽爾先生擺手：“不必了。這段時間你還是把精力都放在升級為二轉法師上。艾爾薇小姐，還有，米爾特洛夫家的姑娘，你們也不必想着幫忙。你們也找不到我工作的地方。好了，艾爾薇小姐，感謝你的晚餐，還是一如既往地優秀。那麼，我就先行告辭了。”
…………
【即使像瘋了一樣地骰心理學，也沒能找到他對你說的一句謊言呢。真好啊，是吧，小汶萊思？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還有人會對你這麼好嗎？】
“……”
【所以呢？是不是有點後悔？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需要你做出明面上的妥協，只需要這麼簡單地，撒一個你到目前為止所需要撒的最容易的謊，騙過你自己，或者說服你自己。就可以過上你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
“……好了，系統。你是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才會不停地這樣說，不是嗎？”
【哈哈，不。我不在乎你怎麼想，我只是想看到，你口中所謂的“汶萊思·卡斯特羅會做的選擇”，究竟是怎樣堅不可摧，或者，是多麼一觸即潰的玩意。很有趣不是嗎？】
“汶萊思·卡斯特羅的選擇啊……我的……選擇……”
汶萊思回想起了他在洛蘭國邊境的小村莊，遇到鬣狗的那個晚上。他將自己用水膜術封閉，眼睜睜看着被獵狗控制的足足十餘名無辜的村民，在牆上一下一下地，把頭顱撞破，直到死去。
“沒錯。’汶萊思·卡斯特羅’所想要的，不是手上一滴血都不沾，而且儘可能地減少他人的死亡，儘可能地減少他人的痛苦，讓更多的人，得到救贖。”
【即使那意味着要親手殺人？】
汶萊思回想起了那個夜晚的第二天，他說了與今天說的類似的話，而那天，系統也提出了相同的問題。
而毫無疑問，他將會給出相同的——不，更進一步的回答。
“……無論那意味着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很好，我的小汶萊思，很好！哈哈哈哈哈！】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覺悟吧。汶萊思·卡斯特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