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真理之島的繼承人……?
汶萊思作為在場唯一一個的青年男性,沒好意思接受艾爾薇的主動請纓,自己背着目前真正意義上地失去了意識,連行走能力都沒有的白,有點氣喘吁吁地跟在其他幾個人身後。就算白相對於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輕得離譜,汶萊思的力量和耐力相對於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也弱得離譜。
德賽爾先生厚實的木製長法杖時不時地朝地面敲打着,不像是在藉助它的力量支撐輔助行走,倒像是單純地在暴力地破壞着地面和草皮,每次法杖的尖端抬起,都會帶起伴着潮濕的海腥氣的泥土和草屑。汶萊思第一次跟德賽爾先生走這樣的泥土路,總覺得這種表現似乎有點不大正常,可是也不能確定,反而糾結起自己是不是太過多疑了。
【……嘿嘿。】
從剛才開始系統就不怎麼說話也是一個重要的理由。這讓汶萊思不由得開始反思起自己之前的反應來。就像之前說的一樣,他對德賽爾先生的了解實在少之又少,除了他是個博學到超乎想像,天才又異常努力,曾經做過冒險者的三轉水系法師,就沒有什麼其他了。
所以,他所在德賽爾先生身上察覺到的那些異常,真的是異常嗎?難道不是自己其實被昨天晚上白那段莫須有的荒謬話語嚇到,在突發事件之後恐懼重新被激發出來,而變得疑神疑鬼了嗎?
斯卡麗大小姐和艾爾薇並排走在汶萊思的前方,一左一右,正好在中間空出了一小塊地方,讓汶萊思可以直接看到德賽爾先生的背影。她們披了一塊很大的布,包裹住了自己基本沒怎麼穿衣服的身體。大概是因為身上沾上海水之後會覺得冷的緣故吧,專門在回程的路上披上了之前沒披的布。
“所以,德賽爾殿下,你之所以呆在深海里,是為了實驗剛剛到貨的克拉肯頭顱的功能?”
斯卡麗大小姐好像並沒有像汶萊思一樣想這麼多,只是單純地為了白活着被救回來而感到高興。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興高采烈地說話,有時候還會拉艾爾薇說上兩句,讓氣氛異常活躍。而現在,她也終於問出了一個汶萊思非常關心的問題。
“對。眾所周知,我們人類使用的很多法術,其根本思路都是受到這些天生就擁有魔法能力的怪物的啟發。完整的克拉肯頭顱這樣的樣本,即使在千島之國這樣的臨海國家,也很難到手。”德賽爾先生點頭,明明是上坡,還肩負了開路的責任,總是在強調自己已經七十三歲的德賽爾先生倒是顯得遊刃有餘,說話的時候連氣也不喘,“就算是我也難免有點激動,以至於提前回來想先試試看。”
“哦!”斯卡麗發出了很配合的驚嘆聲,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真的不知道法術來源於魔法生物這樣冷門的小知識,“不過,德賽爾殿下,這個頭,應該就是當時我們上島之前,您殺死的那隻克拉肯的頭吧?當時那艘——‘千島之光號’,千島之光號不是跟我們一起過來的嗎?怎麼現在才到貨?”
德賽爾先生又點了點頭,總是下垂的嘴角放平,用欣賞的眼光看了斯卡麗一眼:“不錯,之前沒怎麼發現,你也是勇於提出問題的類型。這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同樣是必備且珍貴的品質,在米爾特洛夫家的人身上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汶萊思想像得出來此刻斯卡麗大小姐臉上僵硬的笑容,不由得也跟着揚起了嘴角。
不過,就算是斯卡麗,也不會在德賽爾先生這樣傑出而且聲名赫赫的三轉法師殿下面前做出不敬的舉動。也不知道德賽爾先生到底有沒有注意到自己多少又有侮辱對方家族的嫌疑,總之他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了下去:“像克拉肯的屍體這種珍貴罕見的材料,恐怕需要相對長期的研究才能得到應有的收穫。在這過程中,如果不作處理,這些東西很容易就會腐爛或者被破壞。”
這一點雖然之前汶萊思也並沒有想到,說出來倒是很容易就能讓人認同。斯卡麗就跟着繼續點頭,也還在繼續提問:“原來如此。對了對了,德賽爾殿下,我還有一個問題。”
之前就說過,德賽爾先生儘管總是在強調自己的時間非常寶貴,倒是很樂意回答汶萊思的問題,現在看來這個規律對斯卡麗也同樣適用:“問吧。”
“您為什麼要自己潛入深海中對克拉肯之顱進行實驗呢?”
德賽爾先生的眉頭皺了一下,但似乎也並非是在糾結或是猶豫什麼,而只是單純地對這個問題感到不滿,並沒有停頓地回答道:“對你們這些大家族的人來說應該是常識吧?在特定魔法元素富集的地方,對應屬性的魔法效果會比平常更加強力,也就是說,對於沒有掌握用法,或是還在開發中的法術或是魔法物品,在對應魔法元素富集的地方,能夠付出更小的損耗,更容易地看出效果。”
汶萊思看到斯卡麗回過頭來做了個古怪的表情。就算不使用心理學他也能看出來,這個表情的意思是“我怎麼會知道”,不過顯然她陷入了這樣回應會被德賽爾先生繼續針對米爾特洛夫家族冷嘲熱諷的杞人憂天當中,於是一句話也不敢說,只好回過頭來沖汶萊思做鬼臉。
汶萊思配合地笑了笑。
德賽爾先生所說的理由都很充分,而且每一句回答之間都沒有絲毫讓人覺得他是在思考編造理由的遲疑。也許之前那種不詳的預感真的也不過是汶萊思自己的杞人憂天。想到這一點,汶萊思的笑容更加燦爛,之前沒注意到的,什麼捆綁住他的心臟的東西,好像也“忽”地鬆開來了。
德賽爾先生用法杖推開一叢灌木的枝杈,走進了一片圓形的空地當中。這裏是真理之島上方的最高處,也是密林的中央。在斯卡麗和艾爾薇也相繼鑽過去之後,汶萊思也看清了這片空地的面貌。
太陽正好升到了天空的中央,筆直地將光芒灑在了光滑如鏡的石板上,像是平靜地湖面一般映出了四周的景物。低矮的灌木圍出了一個有着濃郁綠色的圓形,火紅和粉白的小花星星點點錯落其中,又倒影在黑色的石板下方,映出深色的暗紅和模糊的暗白色。
汶萊思騰出一隻手推開層層疊疊的樹枝,穿過灌木叢,恍惚間聞到了一股難以察覺的清香。他把白放到了石板上,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老師,您之前說要帶我們去一個地方,指的就是這裏?”
“不錯。”德賽爾先生回過身來,表情十分柔和,不怎麼用力地點着頭,法杖輕輕敲擊地面的石板。石板發出“咚咚”的迴響,下面似乎是空的:“三十二年前,我在這裏完成了,後來被稱作我的招牌法術的八級水系法術,’輝彩鋒刃’。同時,我也證明了一個我一直都很感興趣的猜想。”
包括汶萊思在內,一旁的三人都表現出了好奇和期待的神情。德賽爾先生這樣的人物在發明和完成八級法術的同時印證的猜想,那究竟會是什麼?是現在已經變得家喻戶曉的魔法常識,還是完全不為人知的秘聞?會是驚世駭俗的大發現嗎?德賽爾先生會願意把這個猜想分享給他們嗎?
德賽爾先生似乎是有意在這裏停頓了一會,來回觀察着汶萊思三人臉上期待地表情,接着嘴角揚起,露出了有點得意的笑容,讓汶萊思想起了他騙自己喝下萬蟻魔茶時的神態:“這個猜想是——”
三人同時咽了口唾沫。
“我之前就一直覺得這座島本來是一塊完整的礁石,浮出海面的部分日積月累下積下了不少塵土,樹木的種子飛來生根發芽,反過來固定了這些塵土,最後才把這座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德賽爾先生看着汶萊思三人的表情變化,笑得十分開心,“事實證明,確實如此。”
汶萊思等三人哭笑不得地對視一陣之後,汶萊思最先反應過來,微微瞪圓眼睛,說:“德賽爾先生,您的意思是,這片石台,是您用輝彩鋒刃削掉了這座真理之島的,呃,頂端?”
汶萊思說到這裏,嘴角抽搐了一下。的確,他親眼目睹過輝彩鋒刃的強大之處,強大可怖,讓人覺得完全無法戰勝的克拉肯,在一擊之下就毫無反抗之力地被輝彩鋒刃切成兩半。可是,即便如此,汶萊思掃視了一下周圍這片平台,想像一下整座島的上半截當年是如何被整個削掉,沉入水中時又翻起了怎樣誇張的水花,就不由得心跳加速。
只靠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完成如此壯觀的場面,這是何等荒謬,又何等令人憧憬的事……
德賽爾先生打量着汶萊思沒有被面罩掩蓋的神態,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臉上罕見的笑容居然還沒有完全消失:“不錯,汶萊思先生。就像我過去觀察到的一樣,你的理解能力和想像力都非常出眾。這是非常寶貴的品質,無論是作為真理之路上的探求者,還是作為……我的弟子,都很需要這樣的才能。你很優秀……很合適……”
德賽爾先生陷入了沉思,這在他身上並不常見。他的確經常會自顧自地陷入思考當中,但是在正在說話的過程中出現這種情況卻很少。雖然德賽爾先生總得來說很難被稱作是一個親切的人,但是對於那些相對來說比較熟悉,或者說已經被他接受的人,他甚至可以算得上很熱心腸。
“……”汶萊思猶豫了一下,開口打斷了德賽爾先生的思考,“老師,感謝您的誇獎。”
德賽爾先生抬起頭,沖汶萊思溫和地笑了一下:“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你不必謙虛,大可以引以為傲,自信同樣是寶貴的品質。你一定在好奇,我為什麼要專程帶你們到這裏來吧?”
汶萊思和斯卡麗、艾爾薇對視了一下,汶萊思帶着一點被看穿的尷尬笑着點頭。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過去的我一直將這裏當做值得紀念的地方。事實上,是一個令我驕傲的地方,只要站在這片空地上,我就會覺得我什麼都做得到。”德賽爾先生彷彿在緬懷着過去的自己,眼神有點迷離,嘴角微微揚起,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德賽爾先生注視着汶萊思,用溫柔甚至堪稱深情地說道:“汶萊思先生,我將這個地方展示給你,因為我終究不是什麼都做得到。我無法戰勝死亡,而即便沒有任何意外,我死亡的那一天也隨時都可能到來。就像我總是在說的一樣,我已經七十四歲了。”
德賽爾先生笑得出奇的溫暖,一瞬間甚至讓汶萊思產生了他好像在說完這段話后就會溘然長逝的錯覺:“而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汶萊思先生,你作為我的學生,將會繼承這座島嶼上的一切,並且需要繼承我的事業,替我在追尋真理的道路上前進。”
“啊——咦?是——是的……”汶萊思整個人都懵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德賽爾先生會突然說到這個話題,能成為德賽爾先生的弟子,跟在他身邊學習,對汶萊思來說,已經是難以想像的幸運和幸福,已經好幾天過去,他仍然處在當時喜悅當中。
仔細想想,德賽爾先生那時候也確實說過,要汶萊思在他死後繼續替他在追尋真理的道路上前進。但是,“繼承”這個詞,終究是有着不一樣的意味:“德,德賽爾老師,您……”
德賽爾先生用力拍了拍汶萊思的肩膀,雖然看起來他十分用力,甚至拍出了“啪——”“啪——”的聲音,但力道卻很微弱,就連汶萊思這樣瘦弱的人,也感覺,如果自己硬要站穩腳跟,也許會反過來把他頂倒在地上。也許他真的已經很老了,汶萊思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你必須要繼承這座島。它是我這近二十年心血的結晶,也是記錄了我所有推測、研究與成果的地方。我會把它們全部交給你,我會盡量這樣做,但是,也許在我完成之前,死亡就已經到來了。所以你必須繼承這座島。不只是繼承我的遺志,我的道路,你要繼承我的一切——包括這座島。”
德賽爾先生很討厭浪費時間的話語,像這樣反覆重複,大概是因為他真的非常看重這件事,以至於要像這樣反覆對汶萊思不斷強調,以至於聲音都開始有點斷斷續續。
汶萊思有一種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做夢的荒謬感,但他深刻地知道,眼前的是無可置疑的現實。不知不覺間,他的眼球上也傳來了一陣苦澀的感覺。
汶萊思一直覺得自己總得來說是個堅強的人。
背負着並不應該完全歸罪於他的罪過,拋下所有親近的人和戀人背井離鄉的那一天,他沒有哭;在無盡山脈中建立了生死之交的光頭不告而別,他沒有哭;為了大小姐的願望,自願背上在生死決鬥中認輸的污名,並因此不得不拋棄好不容易才開始變得富足安定的生活的那一天,他沒有哭;無數次瀕臨死亡,他也沒有哭。在撿到系統那天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
他彷彿已經乾涸的眼球被淚水浸潤,苦澀得疼。
但是他終究沒有流出眼淚,只是用力點了點頭:“我,我明白了。老師。我會竭盡全力。”
“我知道,我知道你會竭盡全力。”德賽爾老師好像有些出神,凝視着汶萊思的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之後才像猛醒一般開口道,“我知道你會很努力。但是這並不是只是努力就能解決的問題。你要繼承這座島,按照千島之國的法律,你就至少要成為二轉法師。”
“您的意思是……”
“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再來做助手的工作了。以你的天賦,應該足夠依靠我這裏的藏書設計完成自己的二轉魔法之徽,我這裏也有足夠的材料。你要儘快成為二轉法師,越早越好。”德賽爾先生十分溫暖地笑着,讓汶萊思想起了從來未曾見面的祖父,如果他曾經活着望着自己的話,也許也是這樣的表情吧,“而我,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進行實驗和研究,雖然效果也許不如兩個人那般好……而且,在我死前,我也還想再為你做些事。”
德賽爾先生看向了仍然沒有意識地躺在一旁的石板上的白:“也許我能幫你想辦法治療你朋友的病。況且,他再次陷入這種情況,也是我的責任吧。”
“我明白了,老師。那麼,白就拜託您了。”
…………
“汶萊思,恭喜你成為真理之島的繼承人。沒想到我的臨時護衛能這麼有出息!”斯卡麗大小姐笑容滿面地拍着汶萊思的肩膀,看起來是發自內心地為汶萊思感到高興,“德賽爾殿下看來是真的非常看重你,你小子可真是走了大運了。你可千萬不要辜負他的期望啊!”
“是,大小姐。”汶萊思微笑着鞠了一躬,推門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隨着門與地板之間的金屬摩擦聲,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房間徹底陷入了黑暗和寂靜當中,不再有另外一個同居人的呼吸聲,汶萊思已經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無論是外面,還是腦海里。
“……”
一分鐘。
“……”
五分鐘。
“……”
十分鐘。
“……”
寂靜持續了足足半個小時。
汶萊思終於開口,沙啞的聲音甚至把自己嚇了一跳:“系統,心理學。”
系統在回答前罕見地停頓了一秒,讓汶萊思剛才的聲音反過來凸顯出了此刻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汶萊思甚至產生了錯覺,恍惚間,看到一張猩紅的嘴,緩緩向上勾起,一直咧到耳根。
【心理學檢定:60=60,成功。】
【你被德賽爾話語裏的真誠所感動,他是真的很看重你,也許也是真的希望你能繼承這座島嶼。你相信他說的一定不是完全的謊話。但是,你也知道,他說的,絕不是完全的真相。】
黑暗中,跟着那張猩紅的嘴一起,汶萊思也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
撿到系統以後,甚至於,在這一生當中,汶萊思第一次這樣淚流滿面。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