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重嶺府(下)
縣令姓許,冀州人,分到這個在昔日同窗嘴裏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小土城為官時也曾心灰意冷過。可數月下來,這裏的淳樸民風和洋溢在每個縣民臉上的笑臉終是讓他打消了心中憤慨。
出仕為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不笨,赴命前幾位同僚的憐憫和幸災樂禍都說明了他在這座土城終究是不會有平步青雲的仕途。
居其位謀其政,既為一方父母官,又如何拋家棄親。
這話在他心頭縈繞許久,可從未開口與人言。
餘暉把這座土牆倒影拉的斜長曲折,他坐在城樓上,雙手環胸,抱着那柄刀口已經卷刃的屠刀,一動不動,就像他四周已經冰冷再無任何生機的縣民屍體一般。
百戶釜城,自然談不上駐軍可言,十幾位挎着官刀的衙役是這座土城中最懂把式的,只是到了這日,已經死完了。
三人齊肩寬長的城牆上堆滿了屍首,有匈奴,也有釜城百姓。
許縣令緩緩張開眼睛,神情恍惚,在三天前他還是一個只懂筆墨硯方的文弱縣官,若問起他握筆的幾種姿勢、大篆小篆有何不同,他能滔滔不絕的說上大半日,可論起沙場上的刀光劍影,他把嘴巴撐破也迸不出一個字來。
而如今,他已經摸索出刀身從人哪個部位砍下去最為致命,劈砍和橫砍要如何轉動刀身才不會被筋骨阻住。
三天只吃了些干餅的許縣令覺得雙手雙腿都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強撐着身子依靠在被污血潑渾看不清本來顏色的牙牆角,轉角處一具熟悉面孔已經因為血液凝固而發白,一雙漆黑眸子空瞪瞪的望向他,這屍體許縣令不陌生,手中的殺豬刀就是這個人的,釜城裏唯一販殺屠豬的屠戶。
一天前,這個每次見到自己都是低三下氣一臉諂笑,如何看都沒什麼骨氣的屠戶被兩柄草原彎刀破開了胸膛。而一個總是召集些釜城裏遊手好閒漢子到縣衙門口鬧事的健壯潑皮被草原彎刀斷去了一支臂膀,生死攸關之時毅然決然發狠抱着那個匈蠻一同跌下了城牆。
許縣令想到這不禁苦笑一聲,整個釜城的男子除去他,都已經死完了。
他撐起身子,把腦袋伸出牙牆,看到城外有釜城五六個大小的匈奴營地,疑惑越來越重。
連九邊城塞和燕陽十萬鐵騎都沒能攔住的匈奴怎麼想也不可能會被自己這座小小的釜城給拒之以外,更何況樂浪郡南邊是和冀州接壤的河套平原,千里平川,釜城這座佔地不到萬畝的土城又並非據於險要,就算匈奴笨到真拿死守的釜城毫無辦法,幾十萬馬蹄繞開不就行了?
更何況匈奴的浩然聲勢他是親眼目睹過了,連大漢戰力卓絕的燕陽鐵騎都敗倒在這幫草原蠻子腳下,幾十萬匹戰馬齊齊在釜城外一踏,就足以讓這座城池沉入地下,幾十萬張弓弩開合,只用一輪就能把城牆射倒……
諸如此類的辦法連他這個不諳兵事的書生縣令都瞭然,騎上馬背便是最優秀戰士的匈奴又如何不知道?
可匈奴卻用最笨的辦法來攻取釜城,那些在馬上瀟洒,揮刀自如的游騎下馬扛起雲梯、一個接着一個登上釜城送死,每個登上釜城的匈奴都只有一柄彎刀,使得這場本該沒有任何懸念的攻城顯得猶未慘烈。
許縣令不知道匈奴究竟是怎麼想的,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他站直了身子,咬牙硬挺。
釜城裏上到花甲之年的老人死了,連十幾歲的男孩都抄起木棍和匈奴血拚,死在了家門口,婦孺也未曾閑過片刻,源源不斷的給城樓送上石塊、燒沸的糞水,整座釜城裏已經不見一塊磚瓦,盡被拆下砸向了攀城的匈奴。
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他咬緊牙關,攥着屠刀的手握的更緊。
死、也要在拉一個匈奴共赴九泉!
城外,氈房連綿,一望無際。
和這片由三十萬匈奴游騎組成的連營對比,小小的一座釜城更是伶仃可憐。
伊達罕部落首領瓦爾單于在釜城外佇立,身邊跟隨着十幾名由神之子賞賜給他的天狼騎叢。
作為百萬匈奴的先鋒,這些天他已經聽了太多流言蜚語,連身邊這幫王庭天狼騎都多多少少對他顯露出怠慢和不解。原因很簡單,正因為他的命令,才使得數百本來可以一睹中原人途風情的草原男兒身死在這座小城城樓。
所有人都不解,為何三十萬大軍要在這座土城前停留三天之久,戰勝了十幾年來草原勁敵的燕陽軍后,所有草原人都知道百年前那場榮光將重新照耀到他們這輩人的身上,恨不得一日輾轉千里,跨過北河到達讓他們魂牽夢繞的中原。
一隊由百夫長領頭的匈奴游騎跳下戰馬,手裏僅僅拿着彎刀便向釜城城牆走去,數位千夫長簇擁着一位位高權重的萬夫長面色不善的來到瓦爾單于身前,數雙如狼仇視的目光掃過王庭天狼騎,最後都聚集到瓦爾單于的身上。
“尊敬的瓦爾單于,神之子的忠實僕從、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你究竟還要讓多少長生天的戰士屈死在這座破土城下!”
有了第一位開口的人後,所有人都開始漫聲說道:“這座破城只要我部落男兒齊齊揮上一次馬鞭,就能震開那發銹的城門!”
“卡爾西瓦是個英勇無畏的戰士!在北原上砍下三顆燕陽腦袋的他居然下了馬後被一個瘦弱無力的兩腳羊用柴刀捅死!”
十幾個天狼侍從面無表情,只是假作不經意把手移向腰旁的刀鞘上。
瓦爾單于沒有去回答這些抱怨,只是冷冷盯着一直緘口無言的萬夫長。
像是被箭矢釘在了原地的萬夫長不敢回視他的目光,低下頭艱難小聲道:“我的兒子昨天也死了,和卡爾西瓦一樣,燕陽虎槍都沒能奪取他的性命,卻死在這麼一座小城上,他應該走的更遠……他從來沒見過大海,進入九州后,他曾對我許下豪言壯志,一定要親眼看看大海究竟是什麼模樣,有沒有草原遼闊……”
萬夫長說到這猛然抬起頭,聲調高出些許道:“瓦爾單于!草原男兒騎上戰馬就如翱翔天際的雄鷹,而您執意折去他們的羽翼,讓他們拿血肉之軀去和占居高地的漢人拼殺,即便如此,這座土城也在兩日前就能拿下,每當要攻下城樓后你卻又要退兵,您究竟要做什麼!”
瓦爾單于藏在背後的雙手拳頭緊攥,他當然不相信這幫千夫長真的是為那些戰死在城樓上的草原男兒感到惋惜不甘,他們只是懷疑自己藉著漢人之手慢慢削去各個部落的實力,而面前這個萬夫長,則是他們至今鼓動出最大的一個角色。
亦或是最肥的一隻出頭鳥?
“說夠了就回到你們應該在的地方,有任何對我的不滿都可以向神之子去控訴,如果沒有腳力出眾的馬駒,我樂意雙手奉上。”
瓦爾單于森森一笑,讓面前的萬夫長不寒而慄,方才義憤填膺恨不得亂刀砍死瓦爾的人群沉默而散。
待到人群散去,一個對瓦爾單于脾性了解的天狼騎叢小聲道:“尊敬的單于大人,這些天對您不滿質疑的聲音就像北原上被風低語過的草叢一樣,瀰漫在大營的任何角落,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瓦爾單于搖了搖頭,指向釜城的城樓。那裏、是所有草原子民嚮往的方向。
“你要知道,漢人的天下和北原是不一樣的,或許騎上馬你是偉大長生天最驍勇的戰士,是草原上媲美雄鷹惡狼的男兒。你或許會說面前這座土城你提起韁繩就能輕而易舉的躍過,可你不知道在南方,跨過北河到達繁榮的中原,那裏有更多比這要高、要堅固,更難攻克的城池。”
瓦爾單于沉聲道:“數不勝數!雖然我們打敗了燕陽軍,但那本就是草原健兒應有的榮耀,我們太過於依賴戰馬,很多騎士甚至在馬上渡過的時間比在馬下要長。”
他意味深長看了已經目瞪口呆的天狼騎從一眼:“換句話,你們下了馬和兩腳羊沒有過多區別。”
他回過頭,看着扛起雲梯,從無數草原男兒屍體上跑過的百人隊伍準備登城,長吁道:“所以你們必須得像你們眼中的兩腳羊去學習,怎麼使用這些攻城器械,怎麼配合掩護同伴攀城,這些死去的戰士就是代價!”
許縣令扯着冒火的喉嚨沙啞喊道:“匈蠻又來了,準備禦敵!”
城樓上,釜城剩下的婦孺都登上了城牆,撿起地上血跡未乾的兵器,等待着匈蠻到來。
男人已經死完了,該輪到他們了。
許縣令模糊的雙眼能看到不少婦女牽着自家才步履蹣跚的孩童站成一排,靜靜等候。
一隻佈滿老繭的粗壯手掌拍在他的肩頭,他回過頭,一張粗糙的虯髯面龐正看着他問道:“你是釜城縣令?”
許縣令木然點頭,掏出已經浸染一層風乾血跡的官印道:“你是?”
虯髯漢子俯視不斷向城樓攀爬的匈奴,淡然道:“九邊三府、重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