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人生,或喜或悲,歲月在我混亂的記憶中剎那老去,醒來時看到窗戶中透進來的陽光,我恍若隔世。
第二天返程時,我在途中接到電話,耿墨池病發入院。趕到醫院,主治醫師跟我們說:“請做好最壞的打算吧,我們真的已經儘力了。”
我號啕大哭。祁樹禮怎麼勸都勸不住我,他的膽結石看樣子又有發作的跡象,一直捂着胸口,後來可能是疼得太厲害了就一個人回了家,留了兩個人陪着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獨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淚到天明。
一直到次日下午,耿墨池才醒過來。我還是不能去看他,醫生進進出出,在給他做各種檢查。他的保姆這時也過來了,問起發病的原因,保姆說,是他太太去鬧的。
“他太太?米蘭?”我驚愕,米蘭回來了?
“是的。”
“她鬧什麼?”
保姆搖頭,又說:“不清楚,只聽到他們在爭遺囑什麼的。”
毫無疑問,米蘭想搶在耿墨池咽氣前逼他修改遺囑,而耿墨池肯定還是原來的條件,必須先解除婚姻關係他才會保全她在遺囑中的利益,兩人互不退讓,耿墨池受刺激入院也就不奇怪了。
我猜測米蘭不肯讓步的原因,對於她來說不僅要錢,耿太太的名分對她來說也是極其重要的,這是她後半生體面做人的資本,就憑這個名分她可以一輩子藐視我,所以她決計不會跟耿墨池解除婚姻關係,兩人的拉鋸戰隨着耿墨池病情的加重儼然已進入白熱化,無論誰輸誰贏這場悲劇已經註定。
晚上我終於可以進特護病房見耿墨池。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着氧氣管子,床邊的架子上掛着輸液瓶。
他的臉色很平靜,見到我時還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走,我沒事。”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這麼痛苦。
我捨不得走,撲在床沿,握着他插着針管的手輕輕摩挲。就是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地被我撫摸過,還是那麼的修長,卻因為過於消瘦,指關節的骨頭突兀得觸目驚心。
“別讓我離開你,也別為難自己,什麼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讓自己輕鬆點有什麼不好?”我將他的手貼着自己的臉說。
他無助地望着我,長而悲地嘆口氣,“考兒,你不懂的,我只是想能以自由身躺進西雅圖的那塊墓地,我不想到死都還保留着跟她的婚姻關係,這樣下輩子我就能夠毫無牽絆地去人海中尋找你,我找到你,然後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就算沒有下輩子,這輩子我跟她的爛賬也應該了結清楚,只要她肯答應離婚,我會對她以後的生活作妥善的安置,我可以保證讓她的下輩子衣食無憂,但她不肯罷休,她說我就是變成鬼她也是耿太太……”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呼吸很重。
我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墨池,別說了,你的心我都懂,可你的身體已經是這樣,何必跟她慪這一口氣!”
“人活着不就是一口氣嗎?考兒!”他悲愴地看着我。
我哽住,答不上來。
出了病房,發現祁樹禮就坐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滿臉倦容。我走上前去,站他邊上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抬頭看着我,“他怎麼樣了?”
“剛睡,暫時是穩住了。”
祁樹禮瞅着我眉心緊蹙,欲言又止:“有個糟糕的消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什……什麼消息?”我本能地縮了下,還能有什麼比現在更糟糕的嗎?
他看着我,眼神透着悲涼和無奈。
我一看他這樣子就急了,“什麼事啊?你快說!”
他嘆口氣,“米蘭要召開記者會,宣告LOVE系列曲原作者的事。”
“……”
米蘭瘋了!她一定是瘋了!她還嫌耿墨池死得不夠快,她要掐斷他的最後一口氣。當祁樹禮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除了哭泣,什麼話也說不上來。祁樹禮叫我別擔心,他說他會處理好這件事情,我知道他的底子,扯住他說:“你別干傻事,現在夠亂的了,讓我去跟她談……”
祁樹禮不置可否,只說叫我別管了,他來想辦法。結果這事還沒了,安妮也來添亂了,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讓我們每個人措手不及。
祁樹禮傷心欲絕,“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多餘的嗎?”當時是在近水樓台的客廳里,面對哥哥的質問,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沒有人把你當累贅,這陣子因為你哥哥的狀況很不穩定,所以忽略了你,難道這就是你棄我們而去的原因嗎?”祁樹禮的聲音都在顫抖。
安妮看不見她哥哥,但神情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陣子她很少到醫院探望耿墨池。而且聽保姆講,她經常一個人坐車出去,去哪裏了,去見誰,沒人知道。祁樹禮想問個明白,她卻別過臉一聲不吭地摸索着上樓,重重地關上了卧室的門。我和祁樹禮面面相覷,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環顧富麗堂皇的客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陰沉。
我在內心還是責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線上掙扎得有多痛苦、多艱難,時常陷入昏迷,而且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祁樹禮派人從上海、北京請來最好的心外科專家,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對他進行觀察和檢測,但若離開那些儀器和管子,他一分鐘都活不下去。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戶上,看着他靠機器維持着脆弱的生命,看着床邊的各種儀錶不斷顯示的不同的數字,我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里他的臉遙遠而陌生,說什麼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是他放棄,還是我堅持不了,到了現在時光的鐘擺突然就停止不前,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永恆”,我寧願不要!
但我沒法恨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對他而言只是儀錶上閃爍着的枯燥的曲線,現實世界實際已經遠離他,而他卻渾然不覺,他知道米蘭要召開記者招待會的事嗎?他知道安妮要離開我們嗎?
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唯願他不知道!
那天他又昏迷了,我隔着監護室的玻璃窗看他,心如刀絞。米蘭突然來了,我沒去找她,她倒來了,大約是來看耿墨池咽氣沒有。事實上她站在一旁已經觀察我半天了,我傷心無助的樣子應該讓她覺得很痛快,如果她想要痛快,我寧願死在她面前也不願意耿墨池到這地步了還被她打擾折磨,我知道她真正想打擊的人是我,只不過借的是耿墨池這把刀。
“我們誰都沒得到他,我們都輸了,不是嗎?”她淡淡地說,那張臉陌生得讓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蘭。
“你怎麼會來這兒?”我恍惚問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來誰來?”這個時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只能哀求:“放過他吧,他都這樣了,你非要他死不瞑目嗎?”
“聽說耿墨池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米蘭根本不接我的話,也不看我,望着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對你真是愛到骨子裏了,你不過是陪他睡覺,卻睡到了天文數字的財產。”
“米蘭!你夠了沒有?好歹也是夫妻一場,就算你不愛他,你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你以為只有你知道愛?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愛不會比你少一點,你信嗎?你信嗎?!”米蘭嚷了起來,又開始歇斯底里了,“沒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只認得錢的賤貨,我既然已經是你們眼裏的賤貨,還有必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嗎?”
“你相信報應嗎?”我忽然問道。
米蘭一怔,不明白我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信。”我望着她說。
米蘭嘴角動了動,在思索怎麼反擊我。正僵持着,一個護士突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跟我說:“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亂跳,頭暈目眩得就要跌倒。
“報應來了!”米蘭眉開眼笑。
祁樹禮的膽結石讓他痛得昏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在強忍着病痛,整天捂着胸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被迫住進醫院。院方組織了強大的專家組給祁樹禮會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見到我總是滿臉堆笑地說:“白小姐,你儘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礙事,只是個小手術,一做就好。”
“那你們怎麼還不做?”
“馬上做,馬上做……”
我總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這下好了,兩個男人都進了醫院。他們還真是有緣,在彼岸春天做了數年的鄰居,在日本也是,後來到了西雅圖,兩個人還是鄰居,現在倒好,連住院也一起,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而像約好了似的,祁樹禮手術剛做完,耿墨池就醒過來了。
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不能說話,鼻腔中還插着氧氣管子。我不能進去看他,遠遠地站在玻璃這邊朝他揮手,他看到了,死而復生般,眼中竟有流星劃過般的光芒,他依稀眷戀地看着我,笑容像花兒一樣地在嘴角徐徐綻放。
我的臉貼在玻璃窗上,也朝他露出同樣的微笑。
我不想落淚,我只要他記住我的笑。
但我的身體卻在劇烈地顫抖着,感覺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說不出話,只是拚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沖他笑,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壓制心中的痛楚。
他在我臉上看到了堅忍的力量,依託着這力量,他又奇迹般地從死神手裏掙脫出來。兩個禮拜后,他居然能下床走動,也能到花園裏晒晒太陽了。
而祁樹禮手術后也漸漸痊癒,這兩個昔日的勁敵經常在一起曬太陽,說笑聊天。我很少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他們好像也不歡迎,一見我過去就岔開話題。
“男人的話,女人最好不要聽。”祁樹禮故意氣我。
我嘲笑,“喲,你們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都快拜把子了吧?”
耿墨池說:“正有此意。”
“我們連血型都是一樣的,拜把子絕對沒問題,”祁樹禮笑着看我,目光閃了閃,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從眼底掠過,“你當證明人如何?”
“我才不幹呢。”我扭頭就走,身後傳來兩個男人爽朗的笑聲。冬日的陽光讓這個世界很溫暖,雖然陽光普照,我怎麼感覺一片黑暗?是因為剛才祁樹禮眼底一閃而過的憂傷嗎?還是這恍惚的日光讓我覺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轉眼元旦到了,祁樹禮提議回家過節,耿墨池非常贊同。“死在家裏怎麼也比死在醫院舒服。”他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在回家之前,我很擔心安妮的態度會刺激到耿墨池,他還不知道安妮要搬出去的事,每次問起她怎麼沒來醫院,我總搪塞說她到上海那邊檢查眼睛去了。但很意外,安妮見到耿墨池的態度非常平靜,對祁樹禮也是,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懸着的心落了地,看來她不是個不知道輕重的人。但是米蘭的事瞞不住,就算我們不說,耿墨池的助理也會告訴他,何況這不是小事,LOVE系列曲到底是誰的作品,無論是坊間還是媒體早就議論紛紛,米蘭這時候召開記者招待會自然會引起廣泛關注,她絕不會放過此次出風頭的好機會,誰也攔不住她。
果然,耿墨池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出人意料,他顯得很“平靜”。我卻忐忑不已,試探地問他打算怎麼辦,他答非所問:“我想去落日山莊待幾天。”
我連“為什麼”都不敢問,他過於平靜的表情讓我害怕。
兩天後,耿墨池帶着我和安妮去了久別的落日山莊,我們前腳剛走,祁樹禮因為美國那邊的公司有事等着他處理,回了美國。
我們到達山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氣溫驟降,天空陰暗,烏沉沉的雲低得彷彿天都要隨時塌下來。北風一路呼嘯,往人身上卷過來,刮在臉上,感覺像刀子。我雖然穿了大衣,但仍舊冷得打抖。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光線太暗,落日山莊早早就亮起了燈。有幾年沒來過了,房子看上去年代更久遠,客廳空闊似殿堂,傢具陳設老舊,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好在壁爐里還生着火,感覺還是很溫暖的。
午餐,大家都沒什麼胃口,楊嬸辛苦弄出來的菜,很多都沒動筷。夜裏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墨池站在卧室窗戶前,看着後花園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海棠樹,一句話也不說,自顧自地悶悶地抽煙,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窗戶是開着的,風雪卷進房間,我要去關窗戶卻被他制止,“不要關,讓我看着父親……”
“父親?”
“是的。”耿墨池指着那棵海棠樹說,“看到那棵樹沒有,我父親就葬在樹下。”
晚上,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說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親耿先知出生於上海舊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備受寵愛。“文革”時耿家受到巨大衝擊,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個偏遠的茶場,那個茶場緊挨着落日山莊。這個山莊本是當地一個老知識分子的祖業,後來這家人被打倒,山莊被“文革”造反派當作了指揮部。耿先知在一次批鬥后被關進了山莊的地下室,同時被關在地下室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同是上海下放來的夏牧野,另一個是這座山莊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兒沈初蓮被罰給造反派們做飯,也給地下室的“罪犯”們送飯,很自然地就認識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個年輕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