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綿綿春雨澆透了江南大地,萬物好似受了鼓舞,歡欣的從地里鑽了出來,綠色無邊鋪陳,生機盎然的昭示着此處的蓬勃生機。
新者生生不息,舊者必將消逝。萬事萬物皆須遵循此理,然而作為江南最古老的存在——各個世家大族卻不願接受這個現實。
門閥世家存在已久,前面幾朝與政治緊密相連,玩弄權柄的不在少數。而如今,它們已然學聰明了,縱使再怎麼涉及政治,也不會牽扯到皇權爭鬥上去。
對他們而言,誰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族的長治久安,代代顯耀。
雖然不願承認,但在江南等地,世家大族的勢力更具有壟斷性,其實已經成為此地的實際統治者。這也是它們巨大影響力的由來。
文素接受的便是最不可能的任務。
她要將這些世家大族的雙翼折去,從此只能依附皇權而生,成為皇帝的左膀右臂,再也無法左右朝廷在江南等地的掌控。
劉珂得知消息時,曾對她說太過艱難,本朝歷代帝王誰不曾努力過?可是又有誰成功過?
蕭崢也是一臉愁緒,他有這心思已不是一日兩日,然而一時之間根本無處下手。江家族長還是那句話,聯姻的話,也許可以考慮一下。
這話被文素得知后,第一個念頭就是拿江家開刀。
敢挖本官牆腳是吧?哼!
到達金陵府的時候是個好天氣,文素揭簾而出,便見到外面恭敬相候的長長隊伍。可她卻沒有心思去看那一溜的官員,而是將視線投向後方,望向遠方。
草長鶯飛,春水悠悠,這是生她養她的地方,托那人的福,終於得以重新踏上這片故土。
有官員上前通稟:“聽聞少傅大人是江南人士,重歸故里,必然要回去祭奠先祖,下官已經為您備好了。”
“哦?”文素挑眉,尚未發話,一邊已經傳來一陣陣親切至極的吶喊:“哎呀素素,素素,這邊這邊,伯伯叔叔們都在這邊吶……”
果然!
人群外圍一群人激動的朝她招手,可不就是她那些可親的族人么?
文素退回車中,對那官員擺擺手,“直接去家父墳上,掃完墓就做正事,本官耽誤不得。”
“呃,這……”
“嗯?”文素陰沉沉的挑眉。
“啊,是是是,下官這就吩咐開路。”官員一面抹汗,一面趕緊吩咐人去準備祭品。
文金池老先生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女兒這麼有本事,來給他掃墓還帶着浩浩蕩蕩的一干官員,並且還有那些曾經欺負過他們爺兒倆的族人們。
文素全當周圍的人是空氣,恭恭敬敬的擺上祭品,焚香磕頭燒紙錢,一板一眼,不疾不徐。
老實說,這些官老爺們可不高興。
平時被世家大族們欺負,後來是被幾個反王欺負,好不容易回歸朝廷懷抱,好嘛,直接派個女人來欺負他們了!
還有沒有天理啊!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一群人敢怒不敢言,憋得那叫難受啊。
好不容易等文大少傅祭拜完了父親,官老爺們和文家族人們都已經腰酸背疼了。
文素轉身,朝面色不好的族人們招招手,笑意溫和,“來來來,各位伯伯叔叔堂兄堂弟,都來給我爹爹磕個頭吧。”
“……”
身為族長的堂叔公用商量的口吻道:“素素啊,晚輩們磕頭就好了,我們可是你父親的長輩啊。”
文素不緊不慢的撥弄着手指,“死者為大嘛。”
“……”
所以說世上的事情是說不準的,你欺負人家那會兒,決計想不到她會有翻身的一日,還不是小翻身,簡直是一步登天!
於是問家族人們淚流滿滿的齊刷刷給文金池老先生磕了三個響頭,場面感人至深,直教人感慨這家人悼念逝者的深厚情義。
本以為這麼一來,前事就可一筆勾銷了,誰知文素卻理也不理他們,只是淡定的爬上了馬車,然後對一干官員揮了揮手,“走吧。”
“……”
這丫頭咋這麼記仇呢?文家族人徹底淚奔了。
文素這次是直接進了城,卻沒有去下屬為她準備的住處,而是直奔江家族長的大宅。
朱門高戶,庭院深深,幾棵粗壯大樹自牆內探出,莊嚴的伸展着枝椏,昭示着這裏的厚重歷史。
不愧是世家大族,連門檻都不是尋常的高。
文素停在大門口,對着那兩個態度傲慢的護院看也不看一眼。
管家已經進去通報,外面緊跟着的一群官員們冷汗直冒,直覺得不太妙。
不一會兒,管家走了出來,倒是笑的很謙恭。不過文素這種圓頭滑腦的一看就知道他是裝出來的。
“文大人,我家老爺身子不適,您看……”他搓着手,小心賠笑。
“這樣啊……”文素嘆息,一臉憂愁,“老爺子德高望重,本官難得來一次,竟遇上他老人家在病中,冥冥中像是特地催本官前來探望一般,難怪本官一到金陵就直奔此處啊……”
“啊?”管家愣了。
文素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的神情,笑眯眯的指了指門檻,“勞煩管家搬個墩子過來,本官習慣走平路,最不習慣跨人家的門檻了。”
“……”
江老爺子的確躺在床上,不過地上兩隻鞋子的擺放很是凌亂,文素見了,笑而不語。
房間寬敞透亮,此時卻烏壓壓的擠滿了人,幾乎族中的男性都到了。文素視而不見,只是衝著倚在床邊捂着胸口喘息的江老爺子笑,“江老爺看來病的不輕啊。”
“咳咳咳……”江老爺子相當配合的一陣猛咳,保養極好的臉上皺紋稀少,微見蒼白,聲音虛弱的道:“有勞少傅大人惦念,老夫感激不盡,怠慢之處,萬望見諒。”
“哪裏,哪裏,江老爺客氣了,江家乃各大世家之首,本官為陛下前來探視一二也是應當嘛。”
話音一落,江老爺子鬍子一抖,四周的人俱是神情戒備。
文素暗暗好笑,竟然防備到如此地步了?連陛下二字都提不得,還真是草木皆兵啊。
“江老爺好好休息吧,本官改日再來拜訪。”
對老爺子拱了拱手,文素的眼神似無意間掃過在場的江家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長。舉步走到門邊,忽又止步,轉頭道:“對了,江老爺,不知令嬡一切可好?攝政王可特地問起了呢。”
“哦?”江老爺子頓時轉換了臉色,驚喜無比,“莫非攝政王改了主意?”
“啊,非也。”文素笑着搖了搖頭,“攝政王只是說,令嬡還年輕,卻碰上了如今的光景,實在是可惜啊……”
江老爺子頓時一怔,她已感慨着出了門。
“還年輕……如今的光景……可惜……”老人家反覆的咀嚼着這話,眉頭越皺越緊。
難道意思是攝政王有了對付世家的策略?如此看來,還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策略啊。
他一把掀開被子下床,坐到床沿,趁着旁邊的侍女來給他穿鞋時,朝周圍恭敬站着的人吩咐道:“這些日子你們都去她那兒探探口風,不要一窩蜂的去,也不要總是固定的人去,分開來旁敲側擊,這丫頭看着就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們都仔細着點!”
要說江老爺子此生下達過的最為失策的命令,恐怕也就是這一條了。
那些族人的確是照他的吩咐去做了,可是文素那鬼心思,把一群人給繞的氣暈八素不說,還倒貼了不少信息過去。
江家畢竟是個大家族,這麼多年下來,其中早已人心各異。文素通過這些日子以來的接觸,將這些人大致歸了類,某些不受待見的,很容易便被拉攏了過來。
她自己倒還是一副皇帝好使者的形象,隔三岔五的就去騷擾一下江老爺子,也不說別的,問問身體啊,談談江南風俗民情啊,但是越是這樣越是讓老爺子忍不住心慌。
她那天的話是什麼意思?攝政王的決策是什麼?那些人怎麼都探不到底細?
不是探不到底細,是毫無底細可探。一切不過都是障眼法罷了,文素那話說得根本就是叫他自亂陣腳的。
若是以前,以江老爺子的心智,可能還能辨別出來,可是如今歷經七王之亂后,各大世家或多或少元氣受損,此時本就如同驚弓之鳥,再被她這麼若有若無的暗示一恐嚇,自然心緒大亂。
前庭中的花圃里滿是名花異草,陽光點綴其間,美不可言。
文素看了看那一方景緻,笑容滿面的對江老爺子告辭,卻在臨走前又神神秘秘的補充了句:“對了,有件事情需得告知江老爺,本官雖然是為陛下而來,卻不是真的只是來探望您的,說來本官只是個傳話的罷了。”
“傳話?”江老爺子皺眉,“傳什麼話?”
文素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暗沉,似有無限玄機於其間明滅變幻,“這世間風雲變幻,什麼都說不準,世家獨立太久了,也該放下身段尋個依靠了,否則樹大招風,朝廷也不介意再開一戰的。”
丁老爺子是何等的身份,最受不得脅迫,聞言便要動怒,卻在她的一個笑容里頓住。
文素笑的很友好,好像是在安撫他,然而說出的話卻十分冰冷,“江老爺是明白人,該知道決定一切的不是權勢,不是人脈,而是……武力!”
彷彿暴雨將至,四周氣氛威壓而沉悶。江老爺子臉色慘淡,半晌,猛的冷哼一聲起身,甩袖朝後院而去,隱於寬袖中的手指卻幾不可察的顫抖着。
他知曉會有這一日的,早就知道。
當初是沒有機會,如今江南一戰之後,攝政王將朝廷格局生生打亂,已經讓他們賴以生存的人脈權柄受創,再加上本身的損失,的確已經到了不得不表態的時候。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文素會這麼直接的說出來,直接到給他一點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他終於明白如今處於何等光景了,怕是已有軍隊嚴正以待了吧。
這群混蛋!
坐在馬車上往住處趕的文素冷不丁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皺眉喃喃道:“您老別罵我啊,您要是好說話點兒,我也就不忽悠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