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書信
牖外風雨飄搖,秋雨疾迅,不多時窗棱上糊的白絹己至洇濕。室內,手中拿着子郜的信,我怔怔凝着那上頭契刻的象形文字出神,竹條上,刻紋嶄新,子郜與黑皋性子不同,也更多變,但字跡卻是相同。
那日的他恨恨的話,再次跳出腦海,黑皋他死了,死了,再也不會出現了,就算如何討厭嫌棄我……吾仍乃汝夫,此事便是一生亦不會有所改變!
此生亦不會有所改變……你我夫妻,焉能拒行夫妻之禮?
縱觀整個大周,何女子同你一般拒絕夫君的親近?
帶了血絲的眼,像印記般,刻在心底。眯了眯眼,靠進枕里,強迫自己入睡……許久方才睡着,又做夢了,夢裏黑皋笑得開心,摟着我正坐案幾讀着一些傳記,讀着讀着,卻忽地,發覺靠着的胸膛無一絲熱氣,而他的身子竟在漸漸變淡,眉目如畫的臉,水彩畫般隨着時間的遠去,漸漸褪色。
事情忽然發生,來不及防備,我驚慌不己,去捉他的手,卻是撈了個空,驚恐抬頭,“皋!”
半透明的身子忽地離地飄在半空,皋笑着與我道,“娻,皋去了……”
“皋,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急急起身,卻被那小几絆得摔了一跤,只覺一痛,膝蓋破了,有血流了出來,即便痛我卻管不了那麼多,抬眸祈求,“皋不要走,我……我流血了,痛……”
如果以往定會上前查看,定會責我如何不愛惜自己如何不小心罷,此次卻是任我摔倒,一副置之不理,身子似沒聽到我的祈求般,仍舊淡化下去,漸漸地,消失不見,只留下句話,“幫我好好待他罷……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我在那印記里……”
說完徹底消失,只余尾音繞樑不歇,最後消散。
“我即使他,他即使我……”
“我在那印記里……”
“我在那印記里.”
“我……”
這一室空寂讓人發慌。
到最後痛得無法承受,醒來,方才發現是夢,但夢裏的痛似乎真的,久久揮之不去。窗外的雨不知何時下得更加急了,瓦背嗒嗒地響,涼風帶着濕氣灌進室內,帳幔輕擺,帳上玉壁隨擺輕響,一時室內盈滿各種嘈雜之音,似極為喧鬧卻又似極為安靜……
傍晚時分我還在想,是否需回信,如今己不用再想。收拾心情,快速披衣起身,回了信去。翌日,讓信使送信往密,信上的內容,全是我心理話,執意求個確切答案,不要猜測,不要撒謊。倘若他真是黑皋的化身,那麼,即便是化身,我亦會緊緊抓住,再也不會讓他消失不見……
信來及極快。
捻着那沉甸甸地包裹,愣了愣,昨日才寄去,怎會今日便有回信。撇下腦中疑惑,快速折開包裹,裏面裝着的,具是些小玩意,玉墜子,耳鐺,還有小小玉珠做的項鏈,最後一小罐燕脂,用麻繩緊緊封住了口。見着這極為女性化的東西,心中有些許失望,我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答案……
子郜的信又是極為簡單的,道着一路上與周天子路過一小邑,見此地秋澇嚴重,便留下他處理庶務,其餘人等先行行軍等等……
至此後,三五不時便收到他的來信,時間間隔也是極短,似乎每至一邑他便會送上書信,有時或附贈幾枚特產,卻從來不曾要求我回信……想起上次兩人爭執,這般是怕我拒絕回信罷?
漸漸地,我己經開始習慣每隔四五日便讀一封他的來信,熙見之常笑子郜如此喋喋不休,倒似婦人寫的一般,男子文筆當果斷剛毅才是。
瞪他一眼,我仍舊看得起勁。有時子郜偶爾描述一下當地民生風情,大漠如何廣袤無垠,高崖如何如刃直衝雲宵,太陽金黃且圓,雖用詞極為通俗,我卻似見子郜栩栩如生般立於眼前,玄色戎裝,后脊筆直黑髮高束,負手立在黃沙的邊際處,一側有枯華楊木,灰白凌亂橫躺,更襯得他意氣風發,這種意境倒似笑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又有信說,記得初識時,裌便道將來欲造大舟,齊去尋那蓬萊之島,倘若哪日宋不再需要他,便與我還有……這後面卻是個圓點,造一方大舟,幾人一同,從宋出發,無目的的沿着汶水前行,行至何處便算何處,去看日落月暉,去……
那圓點,我知道,定是代指我們的至親血脈,或許是想起我拒行夫妻之禮,便使用圓點去替了,怕又惹我生厭,如此小心翼翼,怎能不覺溫暖。
這信看完,我卻是一笑,子郜有時真傻,宋……怎會不需要他了,這個願望怕是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實現的,但,雖傻,我這慢慢相信他的人顯得更傻了,竟開始憧憬起與他一同行舟汶水之上的情形,碧波蕩舟倒也似不錯……
有時,與阿母齊照顧阿弟時,我開始會想,不知此時,子郜在做何……只是除了那信,我極少再回信,就算回也極為簡短几句,說得大部是裌與宋宮情形,極少提自己。
子郜有收到我後來的幾封回信亦抱怨道我當多寫寫自己如何如何。但,第一封倒似泥沉大海無影無蹤,始不見回信。
終是等到回信,我要的答案也己得到,不知為何,在看到信上他將事情經過一一道來,如何與黑皋融為一體時,我這心中忽然覺得圓滿,一滴淚落在那竹牘之上……
原來,我等的人,一直都微笑,立在原地不曾動過。只是因那場突變,至使我前進步伐凌亂,這才生生繞了個大圈子,方才找到他。我以為他喜歡的是娥,必不是黑皋,卻遠不知,娥的事情,他並非沒有查覺,只是心中有愧有疚,那些算計的東西,不想查究,畢竟是他負了她。
倒是我自己,總帶着許多秘密不願與他道……
這封信,是我給他的第一封回信,也是他回我的最後一封來信。
許久,都不曾再見任何信來,初始以為他或許太過忙碌以致無法回信,便安心等待,只越到後面,越坐不住了。幾次去尋阿兄打聽戰事情況,卻總被三言兩句擋去。
“娻,子郜定不會有事,請安心等待便是。”
“可阿兄……”
“娻何時如此沉不住氣了?”
“……”阿兄斥責的語氣,讓我一陣氣悶,卻又不知如何回他,他這般,倒是像在與我置氣,我又何時做錯了什麼?
想想最近阿母之事己差不多打點妥當,後日便可整頓上路,我平復一下胸中鬱氣,“阿兄,阿母與阿弟行裝都己打點妥當,待得二人安置妥當,娻該回宋了。”
阿兄翻簡牘的手頓住,眼中劃過不舍,沉默許久方才回我,“娻,適才阿兄……”
“娻知曉。”
“娻可是在責怪阿兄適才出言不遜,這才生氣,如此快便欲意回宋?”
“非也,阿兄,娻己在這魯宮住了五月有餘,倘若不是阿母只娻一女,或許四月前便需回宋的。”
“如此。”阿兄仰頭,嘆口氣,“確實,娻己為人婦,阿兄卻總未曾習慣,以為娻仍舊乃魯宮公女,只怕此一去,是再也見不到娻了。”
“阿兄何出此言,娻過不久必會回魯探望爾等。”
“只怕,阿兄等不到了……”
“阿兄!”如此消極的神態……
“娻想回宋便回罷,只是出行那日祭拜行神時,但請等等阿兄。”
“諾。”
阿兄轉頭看我,笑了笑,大手罩上我的頭頂,一股溫暖緩緩流淌,“稚子!辟與魚亦差不多該回了罷……”阿兄提起辟與魚時,我的心突地一跳,接着快速動了起來,一種稱之為內疚的東西蔓延心澗……她們二位,不知如何了,林修然如此變態,找了人替他行那夫妻之禮,不知倘若二人知曉,該當如何自處?
而此次,林修然竟奇怪地沒有出現,徴來信說,陳國之內,一切安好並無異狀。
這樣,不應該啊?!
但,想起阿兄的病,即便如何恨他,如何避之如洪蛇,我終需尋他一趟。林修然不是曾經說過,能回現代么?那麼,不知阿兄是否願回現代去冶療,雖然此話乍一聽起來如天慌夜譚,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便不會放棄。雖如此想,心中仍不免惴惴,此事要如何說來?我得好好想想……
到了星的小邑,小邑喚作俾邑,確實乃小邑。不過不像那幾位無子庶母,有總比無好。待授土儀式正式完成後,我才收拾行禮返宋。
走之前,阿母拉着我的手,細細交待着夫妻相處之道,這些過去的日子她並沒少說,只是或許總覺不放心,<網羅電子書>三五不時重複提醒。
“阿母!”雖從未有人教過我愛之一事當如何,但卻知,不管對方是何模樣何性子,只要尚是黑皋,我便會無願無悔地與之扶持下去。
與熙告別,熙又笑得不倫不類,捶了他一下,又抱了抱方才走向兄酋。
與兄酋告別時,在擁抱時我猶豫一下,但見他己伸出雙手,便大方地回抱住他,雖然知道他的心思,但倘若他不說明,我便裝作不知,又有何可矯情的。
兩人相擁時,我附在阿兄耳邊,輕輕問道,“倘若娻有法子可冶好阿兄之病,阿兄可願?”
阿兄適才起便十分僵硬的身子,這下更僵硬了……
“娻……”
“阿兄,但等娻的消息,可好?不要放棄,可好,諾娻可好?”
阿兄將我拉離,扶住我的肩膀,眼眶濕了濕,“諾!”
不等我欣喜一笑,“為兄果然不曾錯看過娻,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子,只怕大周再難尋,子郜他……何等地福氣……你與他,亦要過得幸福,答應為兄可好?不要再去吵鬧爭執,子郜亦不好過……那日,與為兄一同喝酒至半夜,問為兄娻是何樣女子,為何心腸如此狠硬,娻猜為兄如何回答?”
我一時只覺十分地窘,原來,是兄酋說了何,非熙。
“說何?”
“為兄道,娻所需,不過一抹溫情。朋友愛人夫君可以狠心待之,對家人卻永遠如水般溫柔包容……”
所以,那信也是阿兄教他的,那些話亦是阿兄寫了讓他去抄得。這話說完,我更是窘上加窘,第一次,對阿兄無語,所以,阿兄其實才是最腹黑的那位罷?
倘若非兄妹,只怕我與阿兄……當然,這些己是不可能罷,阿兄……總是這般溫厚寬廣,如海的深情我深深感動同時,亦慶幸他是我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