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宋候
“阿母!”
輿車剛過城門,高高大社頂台旗杆漸漸淡化成黑線,裌邊喚我邊爬進車內,長長的帷簾下奪進來個圓圓的小腦袋,那雙水亮無辜的眸子,更是讓我哭笑不能。
那日,醴宮堂上,要不是他忽然爆料,我怎麼也想不到我這純潔身子早在鹿邑,便讓皋看個精光了,本來嘩然的人群忽地靜寂,而兄熙和酋青白的臉色直到現在還未褪去。
而造成這些的便是窩在車角的裌。
“阿母……”裌囁嚅喚聲,抱起我置於席上靠墊,挪了過來,“裌非故意……”
瞟他一眼,卻是有意!那種話,他一國太子豈會不知不可說?
或許是見我臉色太過冷然,裌忽地放聲大哭,“阿母……阿母不再疼裌……嗚哇……嗚哇……阿母心中只在意陳磊,嗚哇……阿母壞!!!”
這……如此淚水漣漣,我慌了手腳……這壞小子,竟惡人先告狀,自個兒做了錯事還好來責我不疼他!卻見着那一臉淚,再狠心不下。
“匆哭了,莫哭了啊!”抬起袖子去給他擦眼角淚水。
懷中一陣溫熱,小傢伙趁勢鑽了進來,還不忘在我衣衽之上擦擦鼻涕眼淚,看着那團洇濕,我更欲哭無淚,曾經讓人退避三舍的現代黑幫組長,人稱奪命死神的妍姐,竟有奶孩子的一天,這……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
整個懷抱幾乎被裌佔據,他卻還似不甚滿意,四肢幾乎八爪魚般攀我身上,“好了,好了,莫再哭了,阿母不怪裌,不怪了,莫要再哭了?”拍拍後背。
埋在我胸懷裏,哭得十分傷心的小豆丁,聽我說了,這才抬頭看我,水亮的眼如銀河星子燦爛,“阿母當真不再怪裌?”
點點頭。
“阿母亦不怪阿父?”
自己得了好處還不忘替他阿父討份情,這壞小子,狡詐的很!捏捏他哭得通紅的鼻尖,蹭蹭他肉肉圓圓的小臉,又不解氣咬上一口,我方道,“不怪了,只是當初裌為何那樣做?”
小傢伙臉微微紅了,眼神有些閃爍掃掃簾外。
隨着他的視線望去,不知何時宋候正騎着驪駒與我的輿車并行,玉佩輕鳴,長長織紋絛帶跳躍在陽光之下,兩側持長戈衛兵步伐整齊,韻律的腳步聲在周道間迴響。
那日天子宣完,宋候敬諾。
卻不想,陳磊忽地起身離席,上前叩拜行禮。禮畢,目光堅定直視堂上吉服冠冕的大周天子,“陳磊,有事要稟!”
陳磊話音一落,大堂之內,鐘磬止歇,有風吹來,堂上空氣仍舊悶熱,堂外,只聽見風吹過柳樹林的聲音沙沙。
從窗外透進來的金色碎光里,天子頓了頓,“陳大夫,請說!”聲音還算和悅。
在眾人驚訝莫明的目光下,陳磊緩緩掏出我送熙的項鏈。古樸青銅碰撞發出沉悶之音,雷紋在光下流轉,那項鏈上面我讓人刻了個娻字。
心中一緊,修然這是……隱隱地有股不好預感……
“吾王,磊戀慕公女已久……”這話讓我置於案下雙手動了動,修然語氣近乎執拗,過了一世,脾性竟還是未改,每是如此,便是有所堅持。
他還是不死心么?回到現代……眯眼望了望堂外高遠蔚藍的天空,是多麼漂渺之事,更何況事己至此,還有何要挽回的,就算挽回了,也不過是個媵者。
我心中再清楚不過,如果不能得到一個專心於我的男人,便得到個正夫人之位罷,畢竟權勢於我也無何不妥,我早就己經習慣了捧高踩低互相傾壓的生活……
現在也不過回到過去而己,能束縛我的,不過唯己!
又聽那頭修然道,“若非宗族族長華公為謀權勢,月余之後換女,磊又豈是喜新厭舊攀附權貴之人去做那改娶嫡君之事……再則,磊與姬姒六禮具全,又有贄為信,魯公女姬姒早乃磊之婦只差廟見,禮行過半又豈可另外嫁娶,請天子聖裁!”
這番話,我心中一動,抬頭認真打量跪在堂上言詞堅定,乾脆利落的林修然,玄衣赤芾,玉珩瑩亮。
現代時,他便心性甚高,我行我素蠻橫慣了,在這大周,我想,有宗族力量壓制於他,定是早己不耐,此次敢如此公然開罪宗族,必己有後路。
這番話讓我有些慶幸,當時雖震驚林修然也來了大周,但表現確算冷靜理智,沒有與他相認。好在,我的選擇終是對的,蛛絲馬跡己被抹得差不多,留下的也不足為患。
如果他繼續這樣糾纏下去,以他在現代的表現玉石俱焚也未嘗不會,我真有些不明白,他這般堅持到底為何?
現代,他堅持娶我,為了我不惜與他父親,當時拉斯維加斯至上賭皇鬧翻,以他狂妄的話來說,那個世界只有我配得上他。
那麼,在這裏呢?如此堅持又是為何?我不相信那個殺我的人,真是因愛生恨才要殺了我……難道僅僅是為了回去那繁華無邊的城市?
輿車稍一頓停了下來,裌睡在我懷裏的腦袋微微晃了晃,卻沒有醒來。
這小子哭得累了,又得了安心,現下睡得正香。
稚從外邊探頭進來,“君主,可要小人抱,現下己是三飯時分,太子與公子正在吩咐寺人和世婦們備糗糧。”
搖頭,衣角被人緊攥着,如何也放不開的,“無妨,你且喚阿兄備上雙份。”
“諾。”
稚下車去尋阿兄。
我正低頭凝着裌哭得有些紅腫的眼角,有人在外邊輕喚公女。
一手抱好裌,一手打起帷簾,便見宋候站在不遠處的小樹林旁,笑着看我,“公女,可否一談?”
說完捻捻須,一副篤定我必會答應的神情。
想想,我點個頭,裌不願同我道為何救我之後又設計於我之事,必是與他有關,正好我也想找宋候微子談談的。
一旁菁聽了,過來伸手要接中懷中的裌,“君主,讓小人來罷!”
拒絕了她,雙手抱着小裌下車,菁怕我不能沉重,又扶住我踏下乘石這才放心。
讓她候在輿車旁,我輕移步子朝宋候行去。
期間阿兄酋與熙視線不停投來,似不太放心。
自那日後,宋皋明顯被兩人孤立,此刻與宋國卿士正低低說著話,臉上無甚多表情,不過話卻是比之於我,要多得多。
見禮過後,我笑着問了,“宋候有何事?”
答禮后,“公女可願再往裏些?”宋候說道。
又掃一眼我懷中睡得正甜的裌,似很滿意一點頭,也不等我答,逕自往林子裏行去。
厚厚瑩綠間,從枝椏里漏出斑駁陸離的光,照在裌脂白的臉上,或許光照強了些,小傢伙黑睫顫了顫,蹭蹭我的手臂,埋頭向里,呢喃一聲阿母復又睡去。
裙裾劃過草叢,不時有晨間露水從枝椏上滴落,空氣里一陣清爽,方才才下過一場秋雨。
前方宋候行得不快也不慢,少時印象中挺闊的背脊,現下看來,有些佝僂。
不知是我長高了,還是印象錯了。
正行着,忽然一陣開闊,原來己出了林子。
宋候正負着雙手佇立一處高地,腳下鋪滿黃葉。
正他身後停住,知他有話要說,便沒有再開口。
宋候並未立時開口說話,而是默然站了一小片刻。
前方,不知鄉人何時割下的黍桿堆在公田,碼成垛子,初遇宋皋時的綠毯己被灰黃代替,白色長茅在風裏搖擺。
“此事匆怪子郜,乃吾授意太子裌。冒犯之處,還請公女匆往心中去……”
我動了動,沒有開口說話。
“吾猶記得,初時見公女,吾王獲獵,王后在醴宮盛宴,寺人呈膳,堂下鐘磬合鳴之時,眾多貴女按耐不住紛紛朝那簋鼎望去,唯貴女一人靜坐席上,雙目沉靜不為所動,彼時吾便知公女定乃不俗之人。”
“這幾日吾細觀之,子郜自喪婦以來,王室子弟及王中貴女便避之猶恐不及,如此一來,子郜之性情不過幾載,越發內斂沉默,整日除處理國務,便是教裌射御。唯貴女一人例外,毫不懼怕,照常往來。那日情急,我才授意裌如此做,如若不然,只怕子郜一生孤苦……公女,還請公女成全我這拳拳父意……”
說罷轉身對着我深深一躬。
這……被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是一國之君行此大禮,除了驚詫,更多的還是驚詫,我本想伸手去扶,無賴手中抱着小裌不太方便,忙亂側身避開,“宋候不必如此,冬不過一介俗女豈敢受此大禮!”
“公女當得!”說罷又是鄭重一拜。
拉不住他,便隨他去,又有一絲風穿樹林吹來,樹葉沙沙舞動。
宋候拜完,秋日正上中天,溫和的沒有一絲溫度。
“只是……”
心間一跳,“如何?”
宋候一躊躇,接着道,“日後公女往宋,宋國必不虧待,還望公女再無芥蒂。”
我這人向來不矯情,本來就覺着如果所嫁之人如若是皋,我是願意的,只因為喜歡他安靜的樣子。
宋候如此相求,裌又軟硬相磨,我自不會再有芥蒂,於是道,“如此便勞宋候照顧了……”
宋候看我一眼,黑瞳中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弄得我又是一陣莫明,半晌他方開口,語氣堅定“子郜不似常人,但吾知公女往後必不悔矣!”
這個不似常人,弄得我又是一陣莫明。
心中一突,電光火石間,想起宋皋白天冷漠的臉,和晚上熠熠生輝的黑眸,隱隱地覺得某些想法似正在成形……
與宋候談話完畢,從林中出來,車馬儼然,己是整裝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