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襄公之仁

第74章 襄公之仁

天色向晚,曖曖餘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余情。紅袍童子牽着皇孫的小手,跑得滿頭大汗。於殿閣門外駐足,將手中竹馬交給一旁內侍,牽過袖子胡亂擦了一把額上汗珠,又蹲下身替皇孫擦拭了一番,這才攜他入內。

閣內一男子背對門戶,長身玉立,正伸展雙臂待宮人束帶。童子扯了扯皇孫的衣角,兩人便一同跪下行禮,童子朗聲報道:“殿下,我們回來了。”男子聞言轉過身來,正是當朝皇太子蕭定權,玉容與數年之前相較並無大異,只是眼窩下多了兩抹郁青之色,嘴角邊也添了兩路淺淺騰蛇紋,既不苟言笑,配合軒眉鳳目,便不免顯出了些許肅殺冷意。皇孫見他回頭,忙也囁嚅着叫了一句:“爹爹。”

定權斜睨他兩人一眼,微一皺眉,吩咐宮人道:“把大哥兒帶到太子妃閣中,給他換身衣服再過來。”這才冷冷叫那童子的姓名道:“蕭定梁,我看你鎮日只知道到處亂跑,再過兩年讀起書來可還收得住心,交代給你的字都寫完了?”定梁卻似並不甚懼怕他,見他身上已經穿戴整齊,知他即刻便要起身,遂咧嘴嘻嘻一笑,信口開河道:“早已經寫好了,我這便去取給殿下過目。”定權擺手道:“罷了,你先起來,現在我沒有工夫。”又道,“你許久沒有去給陛下請安了,今日可要隨我一起去?”定梁從地上一躍而起,拍了拍衣衫,歪着頭反問道:“陛下有旨意要召見臣?”定權被他氣得想笑,無奈道:“你不去也罷,那快回你母親閣中去。”定梁道:“母親這兩日有些害了殘暑,說身上發軟,頭疼不肯見人。我回去也無事可做,便在殿下這裏多待一刻罷。”定權拿他無法,只得吩咐宮人為他準備晚膳,任由他去了。

一時太子妃謝氏攜着皇孫同入,皇孫已經裝扮一新,定權皺眉問道:“他手裏抓的是什麼東西?”太子妃笑道:“說是他六叔給他做的馬鞭,一直捏着不肯撒手。”定權轉目皺眉,皇孫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一手扯住太子妃的裙子,低頭不語,眼看着地面。太子妃笑勸道:“他既然心愛,便隨他拿着就是了,些許小事,殿下何必計較?還請殿下趕緊起身,免得誤了昏省的時辰。”見他點頭先走,這才悄悄對皇孫道:“阿元聽話,先把馬鞭給娘,娘讓人替你收好,免惹爹爹生氣。”皇孫點了點頭,小聲道:“娘,阿元聽話。”

皇太子夫婦一同登輦,至康寧殿前,遣人通報入內時,趙王蕭定楷已在帝後身邊,正展開一幅畫卷給皇帝細看,皇帝指點笑道:“五郎這幾年閑散無事,閉門造車,不想拿出手來也還算合轍。”看見太子攜妃入內,遂又向幾人笑言道,“太子不長於丹青,五郎不長於書法,幾時叫太子在五郎的畫上題寫幾句,這軸子就可以藏入內府,傳於後世了。”待太子一行人行禮起身,復又笑着招手道,“阿元快到翁翁身邊來,讓翁翁看看你長大了一些沒有。”皇后在一旁笑道:“便是櫱苗助長也不是陛下這麼心急的,這才幾天沒見到阿元,就說出這樣笑話來。”又吩咐宮人取出新做的獅仙糖,賜給皇孫。

皇孫卻並不肯立刻上前,先悄悄偷看一眼定權的臉色,才搖搖擺擺走上前去,重新給帝后叩頭,低聲謝道:“臣謝陛下賞賜。”又向定楷行禮,問了五叔安好,這才伸手接過兩個獅仙糖來。皇帝把滿身局促的皇孫抱在膝上,望了定權一眼,點頭道:“太子和太子妃都坐着說話罷。”皇后伸手逗弄皇孫頭上的小小髮髻,一邊笑道:“阿元的模樣,和太子小時候着實相像,也生得一頭的好頭髮。”皇帝輕笑一聲,又把皇孫向膝上攬了攬,道:“朕倒覺得阿元比他爹爹生得要更好些。”低頭看着他吃糖的模樣,又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眼中喜愛無盡。

定楷在一旁收拾畫軸完畢,交付給王謹,走到定權面前,向定權行禮後方才落座,笑對定權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來日定要煩請殿下為拙作點睛。”定權微笑答道:“陛下不憎臣筆陋,臣自當遵旨,五弟亦休太過自謙。”便就此緘口。定楷知道他這幾年人前謹慎,凡事不肯多語,也不再追問,轉而笑問皇帝膝上的皇孫道:“阿元怎麼吃了一隻還要留着一隻,這是想學陸郎懷橘嗎?”皇孫張皇地望了定權一眼,捧着吃剩的一隻獅仙糖手足無措,喃喃道:“五叔,不是。”皇帝摸摸他的頸發,笑贊道:“阿元是個孝順孩子。”將他放下,吩咐皇后道,“你帶着阿元到後殿去走走,也讓他們給阿元洗洗手。媳婦也一同去罷。”皇后和太子妃忙起身,向皇帝告退,攜着皇孫一同離去。

閣中留下的定楷,知道他父子有話要說,便也退出。皇帝看他走遠,方對定權道:“你近前來說話。”遂又問了問供給邊關的錢糧數目,定權亦有一答一,如實彙報。皇帝無語良久,方按額嘆息道:“十數載民財,朝夕間罄盡。可知兵者果然兇器,聖人不得已方用之。”定權答道:“自古保境安民之師,皆仁義之師。先賢亦曾說過,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陛下心存仁德,懷柔天下,故出此嘆。在外將軍將士不敢惜命,在內臣子不敢瀆職,皆為報陛下天恩,陛下亦無須憂慮,當以保養聖體為要務。”皇帝點頭道:“此事你辦得盡心,朕心甚慰。朕今日得到邊報,慕之後日便師出雁門,留河陽侯駐守長州,安排得也很恰當,內事外事,朕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仍需你費心操勞數月,以成此役。”邊事情態,定權早已經知曉,只是得到皇帝正式照會,卻在此時,遂回答道:“臣當盡心竭力,以佐前線。”皇帝輕輕嘆了口氣,只覺得此等官話甚是寡味可憎,又道:“阿元呢,叫他回來。”

太子攜妃乘輦離去,已近亥時。皇孫的手上仍捧着那顆糖,抹得太子妃一裙子上皆是融化的糖漿。太子妃笑問他道:“阿元這是帶回去要給良娣的嗎?”皇孫縮在她身旁不作聲,他這般模樣,太子妃不免心疼,低聲對定權道:“適才娘娘還問起良娣的病來,妾只說娘娘賜下的葯良娣一直在吃,這幾日看着還好了些,人也能夠坐起來了,待再有些起色,就帶她同去給娘娘請安。”見定權許久無語,似乎並未掛心,冷場了半日,也自覺出尷尬。遂又道:“娘娘還說起五弟的婚事來,說是再拖不得了,還問妾知不知道合適人選,說與她知道。”定權淡淡問道:“你怎麼說?”太子妃道:“妾只說妾居深宮,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又觀他臉色,這才放下心來,將皇孫攬入懷中,悄悄嘆了口氣。

直至定權返回閣內,定梁還逡巡不曾離去,正緣在他書案上胡亂翻書,見他入內,忙跳下地來叫道:“殿下。”又望望他身後,問道:“阿元呢?”定權一面自己摘卸冠帶,一面教訓他道:“他已隨你嫂嫂回去了。你要坐便端正坐着,要站便規矩站着,適才那樣子成什麼體統?”定梁沒等來侄兒,本已略感失望,此刻聽見兄長又說教,生怕他就此引申演義下去,忙打岔笑道:“殿下,二毛是什麼意思?”

定權向桌上望去,見正攤着一冊《世說新語》,一冊《左氏春秋》,知他問的是什麼,遂答道:“就是老人,頭髮花白,看上去是兩種顏色。杜注中就有,你偏不肯仔細。”定梁點頭道:“那我知道了,就是陛下的樣子。”定權一愣,才想起皇帝鬢髮果然已經斑白,自己朝夕見他,反倒失察。走到案前坐下,接過宮人遞上的巾帕,拭了拭手,信口問道:“你看得懂?”定梁搖頭笑道:“不懂,還有好些字不認識。”他用手指了指書中幾個字,定權便一一與他解說了讀音意義,又將此節大抵的含義敷衍說給他知道。定梁聽得似懂非懂,問道:“這個宋襄公說不傷害已經受了傷的人,不擒拿頭髮斑白的老人,不是個講仁義的好人嗎?殿下前幾日給臣講《孟子》,還說仁者無敵,為什麼宋襄公仁義,反而失敗?”定權隨手摸摸他的頭髮,道:“梁惠王的仁義,是給自己人的。宋襄公的仁義,是給敵人的。”定梁又問:“那麼聖人說仁者愛人,自然是要愛自己人的,可是敵人是不是人,還要愛他們嗎?”

他如此發問,定權思量了片刻,方揀明白的話回答他道:“聖人還說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說對待仇敵不必一味柔仁。”又想了想,明知道有些事情與這黃口小兒說不清楚,仍道,“其實聖人便是襄公的後裔,襄公說他的宋國是亡國之餘,這是說宋本是殷商之後。殷人最重禮儀,守古法。中古之時,還不像現在一樣有馬鐙,可使騎士衝鋒陷陣,兩軍交戰多為車戰,所以軍陣尤其重要。你讀《國殤》,裏面說‘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這講的就是楚國的軍陣被敵人衝散后,將士血戰的悲壯場面。上古中古有許多要求交戰雙方遵守的軍禮,譬如說襄公說的‘不鼓不成列’便是其中之一,在對方未結好陣營時,便衝擊對方軍陣,在從前的人看來,是既不講仁義也不講信譽的。只是襄公之時,這條古禮已經無人願意遵守了。天下混爭,權變和偽詐之術屢出,襄公卻一定要等待楚人結好陣勢,方肯擊鼓出兵,以致誤了大好戰機,一敗塗地,自己也落得個千古笑名。”定梁點頭道:“這是因為他是個食古不化之人。”定權愣了片刻,道:“因為他不屑屈就時人之俗,堅信心中道義,自以為仁義之師,便可所向披靡。明知宋國羸弱,仍然不惜以卵擊石。”

定梁道:“殿下說的話臣不明白,殿下是說襄公說得對,還是子魚說得對?是襄公錯了,還是時人錯了?”定權攬他到身邊,一嘆道:“他二者皆無錯,只是你切不可學襄公。”一面將他翻亂的書籍整理好,一面囑咐他道,“天色不早,我明日事務尚多,你也快回去罷。”定梁點點頭站起身來,又想起一事,向定權笑道:“殿下案前的瓶子,當是一對,為何只剩了一隻?”定權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一隻越窯秘色八棱凈水瓶,隨口答道:“以前摔碎掉了一隻。”定梁笑道:“殿下單留着一隻也不好看相,不如就賜給了臣罷。”定權道:“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小孩子家要它有什麼用?又想拿去淘氣?”定梁想了片刻,忽答道:“臣想用它來供養佛前花卉。”定權不知他從哪裏生出的古怪念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終是指着那瓶子對一內侍道:“你替郡王捧着,好生送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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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唳華亭:驚心動魄的宮廷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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