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謝銘光跟二弟謝銘輝關係勢同水火,一個覺得弟弟不爭氣,想提拔都提拔不了;一個覺得哥哥不仗義,做了丞相卻不拉自己一把就算了,還把自己兩個兒子也貶的一文不值。

謝銘光子嗣艱難,謝銘輝在這點上倒是贏了,五十歲那年小妾又給他添了個兒子,得意得他鬍子都翹上了天。

之後他每次來拜訪謝銘光都要牽着那小兒子的手來,得瑟無比。這小兒子也越長越聰明伶俐,一雪他前兩個兒子被謝銘光嫌棄的恥辱,更得他歡心。

哪知好景不長,謝銘輝六十大壽,大宴賓客,後院忽然起了火——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妾居然被人逮到與外人通姦,再一細問,好嘛,連兒子都不是他的。

晴天那個霹靂!謝銘輝嘔的暈倒在地。替別人養了十年兒子,還有比他更冤大頭的嗎?

彼時謝銘光也在場,到底顧及大局,沒有趁機落井下石,搶先將滿堂賓客遣散,這才免得被別人知道家醜傳揚出去。

之後謝銘輝立即解決了小妾,還要解決這孩子,謝銘光卻把孩子帶回相府去了。

據說他是為了膈應弟弟。

據說他是想積點兒陰德。

據說那小妾私通的人本就是他謝銘光。

相府管家憤怒地大吼:“大人都一把年紀了,你們就別再編排他老人家了!”

反正此事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擱下了,來歷不明的孩子平平安安在相府里長大,下人們不敢嚼舌根,因為他名叫謝冉,只能用一個曖昧不清的稱呼叫他:冉公子。

雖然這事兒聽起來很囧,謝殊的心裏卻有別的認知。

沐白打小在謝家長大,知道的往事可比她多多了。按他所言,這個謝冉進府時,她的父親已經踏上煉丹求仙的不歸路,謝銘光之所以把這孩子抱回來,也許是打算讓他接自己手的吧。

不過,謝冉的出身實在讓人詬病,一旦暴露,必定難以服眾,而且沒有謝家血統,謝銘光自己可能也不放心。

這也許就是後來老爺子把她接回府的原因吧。就算她出身低微,比起謝冉也好得多了,何況她有謝家血脈,是正房裏唯一的獨苗,自然是不同的。

這麼一推測,謝殊也就明白過來為何謝銘光一直都沒跟她提起過這個人了,八成是怕她心裏不舒服。

這些她知道,卻不知道謝冉是否知道。她起身整了整衣袍,對沐白道:“帶我去見見這位堂叔吧。”

謝冉住在相府西北角的流雲軒,小是小了點兒,卻是疏影扶花,別有情調。院中還有一方小池,岸邊花瓣片片飛落水面,月色下婉轉出諸多風情。

謝殊跟着沐白走到院門口,剛好撞見管家和大夫出來,便問了幾句。大夫說謝冉是懸的梁,所幸發現的早,人無大礙,只在脖子那兒留了點瘀傷。

她點點頭,負手走到門邊,早有個機靈的小廝等在那裏了。

“拜見丞相。”

謝殊問道:“你家公子因何要尋短見?”

小廝聽見這話,眼睛一下就紅了:“是二房裏的二位大人,忽然尋上門來說我家公子是外人,叫他滾出謝家去,公子他實在氣不過,這才……”

謝銘輝早就不在了,二房裏的二位大人是他的兒子,也就是她兩位親堂叔。

這兩人她倒是聽謝銘光說起過,老大謝敦沉迷酒色,成天宿在美人膝頭;老二謝齡不喜文墨,一天到晚幻想着做將軍,可惜得了一身癆病。

謝銘光原話評價:敗類。

謝殊心裏有了數,舉步進房。

一室葯香瀰漫,隔着屏風,能瞧見床頭半靠半躺着一道身影。

小廝走進去低語了幾句,床上的人卻一動不動,謝殊乾脆直接走了進去。

謝冉與她年紀相當,身上穿着寬寬鬆鬆素白的袍子,五官秀致,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頸間一圈紅痕尤為觸目驚心。

嘖,還真下得了手啊!

感到有人接近,謝冉抬眼望了過來,表情平淡,眼神卻很冷傲,只一眼又收了回去,波瀾不驚地道:“有勞族長挂念了。”

謝殊乾咳一聲,遣退了下人,走過去笑眯眯地喚了一聲:“堂叔。”

謝冉猛地抬頭,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堂叔做什麼看着我?你雖然還小我一兩歲,但輩分有別,我叫你一聲堂叔也是應當的。”

謝冉臉上忽而露出憤色:“我又沒有謝家血統,不過是個賤妾的私生子罷了!”

想必這就是二房裏那兩位堂叔罵他的話了。

謝殊在床邊坐下,展開摺扇給他扇風,似乎要將他的火氣扇去:“這麼巧,我也是私生子呀。堂叔,你看你我同命相憐,是不是應該互相扶持啊,你怎麼能先走一步呢?”

謝冉被她沒臉沒皮的話給噎了一下,蹙眉道:“族長這話什麼意思?”

謝殊這才收起玩笑神態,低聲道:“堂叔在祖父教導下長大,想必有過人之處,如今祖父這個靠山沒了,你落得被人欺負的下場,還不如將一身本事用來幫襯侄兒我。你看看,我跟你年紀差不多,身強體壯,絕對能活很久啊,你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靠山乍倒了嘛。”

謝冉明白過來,神情卻是愈發高傲:“原來族長來此就是為了這個。我看未必吧,至少那些世家大族就沒一個希望你活得久的。”

“……”謝殊摸摸鼻子。

謝冉別過臉去:“族長慢走,不送。”

“好吧。”謝殊只好站起身,故作遺憾地嘆息:“那我改日再來探望堂叔,今日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吧。其實你自己也明白,祖父留着你,不就是為了這一天么?”

出了流雲軒,沐白一臉八卦地迎了上來,謝殊扇着扇子發表會面總結:“傲,真傲!”

世家大族沒一個希望她活得久?

謝殊對此毫不懷疑,她開始密切關注各大世家,就從朝堂開始。

這些時日朝中無大事,皇帝的視線都集中在她這個丞相身上,每到上朝就對她死死地盯,恨不得把她盯出個窟窿來。

若非皇帝委實正直,史官都快在史書上記上一筆他有龍陽之癖了。

盯了幾天,皇帝改了策略,這日政事叨叨完,忽而開始唉聲嘆氣,對謝殊語重心長道:“前些時候剛出了酷暑的異象,今日朕又聽聞合浦郡有人瞧見海上黑霧不散,只怕又是個異兆。謝相為相以來異兆頻發,恐怕百姓們又得嚼舌根了,這段時日不妨手下放寬鬆些,也免得再叫旁人尋了話柄去啊。”

他老人家字字言真意切,看着是為她着想,但謝殊又怎會聽不出他話中深意。

那次宴會上記下的名單她最近剛剛有所動作,該貶的貶,該撤的撤,一下動了好幾位大員,這些人少不得要去皇帝那兒哭嚎。

謝殊認為做事要細緻,穩住謝銘光的心腹同時還得培養自己的心腹不是?於是一面挖別人的根一面填新苗。挖着挖着就“不小心”把皇帝的兩隻心腹的根給挖了。

一隻是御史中丞,這位在她剛做丞相時參了她一本,說她母不詳,無法總領朝政;還有一隻是車騎將軍,當時參她忌憚武陵王回都,刻意擺弄都城禁軍。

皇帝昨日深夜得知此事,一張臉氣得烏不溜秋,把侍寢的袁貴妃嚇得“媽呀”一聲嚎,滾下床前還狠踹了他一腳。

此時回想,他更加生氣,一邊揉小腿肚一邊瞪謝殊,這話說白了就是叫她多為自己的名聲想想,少做點兒缺德事兒!

謝殊恭恭敬敬行禮道:“陛下所言甚是,合浦郡一事,微臣也有所耳聞,好在太史令已着手調查,想必不日便有分曉,屆時謠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扭曲着臉哼哼一聲,順帶狠瞪一眼太史令,祝你調查不出來!

這時,向來很少在朝堂上發言的衛屹之忽然道:“說起海上黑霧,臣以前聽一個柔然人說過,這可是大凶兆,只怕比上次的酷暑還要嚴重啊。”

皇帝一聽,心情立馬好了。

誰不知道柔然人住沙漠啊,聽柔然人說海上傳聞,你還不如找太后問平民菜價呢!這說明啥?說明武陵王有立場,知道跟丞相對着干!所以說不怕你功高蓋主,就怕你不知道誰是主!

皇帝舒坦了,再看衛屹之,那真是一百個順眼。

謝殊也意識到他這是為作對而作對,幽幽掃了一眼過去。

其實想她死的世家裏,衛家是第一個吧?

衛屹之卻是身姿巋然不動,泰然自若,彷彿自己什麼也沒說過,甚至還對她笑了一下。

謝殊扶額,又來人前逞凶人後示好這套,玩兒我是吧!

太史令一定是收到了皇帝陛下的祝福,海上黑霧的事,他還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謠言像是長了腿,幾天之內傳遍宮牆內外——

看吧看吧,這次可是大凶兆啊,果然謝家要謝了吧!

都城內風言風語,弄得謝殊的支持者也很鬱悶,眼睜睜地看着武陵王的擁躉們在她們面前耀武揚威,只能咬碎銀牙,揪斷羅帕,那感覺別提多憋屈了!

上朝的時候,皇帝臉笑得皺成了朵菊花:“謝相啊,你看看,如今事情弄到這地步,你無話可說了吧?”

謝殊眨巴着眼睛裝傻:“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看御史中丞和車騎將軍並無過錯,許是謝相你處置不當,才弄的天怒人怨嘛。”

謝殊露出恍然之色,而後深沉地思索了一下,回稟說:“微臣謹記陛下教誨,回去一定仔細斟酌,再行安排。”

皇帝“嗯”了一聲,心裏那個舒暢啊,還是小的好捏,要是謝銘光那老東西可就不好對付了。啊,回頭得去賞那個提議在外面散佈謠言的心腹,做得好,做得好!

下朝後,謝殊仍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其他官員也是心思各異。

支持謝家的有些忐忑,此事雖可大可小,但若是連這都處理不好,那豈不是押錯人了?

作對的世家官員們自然暗爽,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想完立即邁動步伐朝武陵王靠攏,彷彿看到了引路的明火。

哪知武陵王卻調轉了方向,朝愁眉苦臉的謝丞相走過去了。

“謝相留步。”

謝殊剛出宮門,還以為崩了半天的臉可以松一鬆了,結果一聽這聲音,只好又繼續擰巴起來裝愁悶。

衛屹之金冠高束,朝服莊重,施施然走近:“不知謝相可有閑暇,本王想邀你去個好去處。”

謝殊心思轉了轉:“哦?什麼好去處?”

衛屹之微微一笑,目若朗星:“去了便知道了。”

出宮門后一路往南,先後過大司馬門、宣陽門、朱雀門,二人車馬在繁華的秦淮河畔停了下來。

謝殊住在秦淮河北岸的烏衣巷,衛屹之的大司馬府則位於城東青溪。百姓們都以為這二人是偶然同行至此停車作別,不想竟瞧見謝丞相從自己車輿上走了下來,遣退了一干護衛,然後提着衣擺登上了武陵王的車駕,二人同乘一車,直往長干里去了。

長干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這番舉動少不得惹來議論——

“丞相這是要親自去逮嚼舌根的人了嗎?”

“那幹嘛要坐武陵王的車駕去啊?”

“傻了吧!武陵王武藝高強,一定是被逼去給他做打手了!”

“嗷,我家武陵王好可憐……”

“滾!我家謝相才無辜!”

作為平民百姓最密集的地帶,長干里最不缺的就是吃喝玩樂的玩意兒,沿路攤點無數,各類貨物琳琅滿目,行人如織,嘈雜的吆喝聲響成一片,噴香的、油膩的,各種味道都往鼻子裏鑽。

謝殊揭開帘子望出去,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她聞到了涮鹿肉的味道。八年前,謝府的人接她回建康,她聞到這味道,饞地口水橫流。

那時她只聽大人們說過胡人愛吃這個,聞過無數次卻從未嘗過,怎能不饞?後來那謝府的下人實在是瞧她可憐,便買了點回來給她吃。結果她一下吃撐了,到了謝府就開始吐,弄得謝銘光大為光火,還賞了那下人一頓板子。

“你是謝家的人,吃什麼亂七八糟的雜碎!”老爺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殊微微嘆氣,那時的她能吃飽飯就是最大的奢望,謝家人這個名號算什麼?能吃么?

“謝相何故嘆息?”

“嗯?”謝殊回神,想起身旁還坐着衛屹之,連忙擺正臉色,“沒什麼,只是覺得都城繁華來之不易罷了。”

衛屹之唇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謝相果然事事民生為先。”

謝殊大言不慚:“那是自然,本相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太善良,唉唉。”

衛屹之笑意更深,微微傾身過來,挑開窗格上的帘子,示意她向外看。

謝殊朝那裏看了一眼:“一群大秦藝人在賣藝。”

“沒錯,”衛屹之離的很近,謝殊幾乎能看見他長睫下墨玉般的眸子如何光華流轉:“你要看的,是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謝殊轉過頭去,這次看得分外認真。

幾個高鼻深目的大秦人在變戲法。一個高壯如山的大鬍子男人先是把一隻鳥放進籠子裏,叫旁邊的大秦少年提着,自己在旁用不地道的中原話招呼大家看,接着他手中竟忽而噴薄出陣陣黑煙來,將那鳥籠子繚繞了幾圈,待煙霧散去,鳥籠已經空了。

“居然能手中吐霧?”圍觀的百姓覺得不可思議。

大鬍子睜着圓圓的眼睛聳聳肩,極為喜感,緊接着手裏再瀰漫出黑霧,又纏繞住鳥籠,瞬間散去后,那鳥又回來了,安安靜靜棲息在籠中,似乎從未離開過。

“這個太見(簡)單了,我們還能辨認(變人)吶!”

大鬍子男人拍拍手,兩個侏儒領着一個身段豐滿的大秦女人走了過來。

女人白面紅頰,深邃眼窩,看起來頗有風情,但顯然大晉的男人們並不覺得美。

“眨什麼眼睛?一點不好看!還比不上花樓里最平庸的姿色。”

“可不是,謝丞相跟她比就是天人!”

“武陵王跟她比就是仙人!”

謝殊與衛屹之默默對視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

大鬍子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叫人將女人送去左手邊一隻大籠子裏,然後神神叨叨比劃了幾個動作,手中又噴出那陣黑煙來,這次比先前還要濃烈。

侏儒們拿着大扇子朝籠子飛快地扇風,黑煙很快就散去,籠子裏的女人卻已不在了。

大家正在奇怪,女人的聲音從對面街頭傳了過來。

若是趁着黑煙瀰漫這瞬間跑,是絕不可能跑出這麼遠的,何況這麼多人把這裏圍得水泄不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出去也沒可能。

大家這才拍手叫好,掏錢打賞。

衛屹之放下帘子,坐回去:“謝相看出什麼了?”

謝殊皺着眉說:“這戲法太一般了,不過閑來無事看看,倒也不錯。”

衛屹之含笑點頭:“那這次便算本王招呼不周了,希望下次能請謝相看到真正的好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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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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