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衛屹之這一走,謝殊有大半月都沒見到他的人,倒是穆妙容來找了她好幾次,每次都是為了她兄長的婚事。她似乎以為只要說服謝殊放棄這門親事,一切就都解決了。
謝殊覺得這種少女心性挺有趣,從來不攔着她。她也就愈發肆無忌憚,有次甚至直接對謝殊說:“聽聞丞相不近女色,何必耽誤了陸家姑娘,還不如讓給家兄。”
謝殊按按額頭,以她的脾氣,這話說得還算委婉了,至少沒直接說她好男風。
唉,這性子,若是衛屹之真娶了她,再加上個襄夫人,還不知道家裏會熱鬧成什麼樣子呢。
到了九月底,衛屹之仍舊在軍營里住着,謝殊卻忍不住了,因為有件要事急需和他商議。
秦軍最近在打吐谷渾的主意,軍隊開到了邊境,就靠着寧州。吐谷渾國主請求和晉國聯合抵擋,摺子已經遞到了謝殊手裏。
謝殊的想法是,自己和吐谷渾國主來個會面,就在吐谷渾邊城。此地是三國交界處,而她是代替皇帝來巡邊的,等於是在此地進行兩國會晤。秦國以為他們二國結盟,必然忌憚,不會冒進。
她以為衛屹之忙于軍務無暇分身,便寫了書信,讓沐白送去軍營。
衛屹之當天就回來了,靴子上滿是塵土,可見這幾日練兵的辛苦。
他在謝殊房中坐下,開口便阻止道:“如意不可貿然前去,你沒有與秦兵交鋒過,不知他們的狡詐。若他們反其道而行,全軍來犯,擄了你和吐谷渾國主,那才是得不償失。”
謝殊道:“我已派人打聽過秦軍將領,乃是生性多疑的石狄,他絕對不會冒險。”
“我明白你想兵不血刃地退敵,但終究太過冒險,還是我去為佳。”
他若獨自去,少不得被說成是受膽小怕事的丞相逼迫,謝殊遂道:“那我與你同去。”
衛屹之仍舊拒絕:“不用,正好藉此機會,我也好避開穆妙容。”
“那好吧。”謝殊嘆氣:“人家也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你怎麼瞧不上呢?”
衛屹之淡淡道:“接觸不深吧。”
“嗯,還是絡秀那性子好,你們接觸也夠深。”
“如意對我的婚事倒是上心的很。”衛屹之忽然起身走了,似有些不悅。
謝殊懊惱地拍拍嘴巴:“言多必失啊。”
會晤的事,謝殊先呈報給了遠在建康的皇帝,再擬了國書給吐谷渾國主。半月後吐谷渾便送來回復,說國主已經啟程,最多一月便可抵達邊城。
衛屹之親點三萬兵馬壓在寧州邊線隨時待命,又點一萬兵馬隨自己前往吐谷渾邊城。
出發當日,謝殊親送十里,表達了自己絕非貪生怕死之輩,以及對武陵王毫無敵意的真誠情誼。
在這期間,穆子珍的身子好了許多,他來見過一次謝殊,只是言辭間仍頗多悵惘。
謝殊急的撓心,怎麼這一家子就沒人敢去跟陸家鬧呢!明明是你們有理啊!
奈何她又不能直言,穆沖可不會心甘情願做她的馬前卒,斷不能讓他們得知了自己的意圖。她只能旁敲側擊,擊得手臂都酸麻了,這一家還不開竅!
倒是上啊,本相會在後面幫你們的啊!
好在還有個穆妙容,仍舊三天兩頭地來找謝殊說道理。謝殊乾脆順水推舟,悄悄對她道:“本相倒是有個好主意,只是怕你不敢。”
穆妙容當即道:“丞相只管說,只要能幫家兄遂願,妙容沒有不敢的。”
“那好,你去寫封信給陸澄,想怎麼罵就怎麼罵他,總之要讓他認清是他背信棄義在先。反正你是女子,又是小輩,他不好與你計較,就算被你父親知曉,也頂多是罵一頓了事。”
穆妙容尋思片刻,拍了一下手,“好,就這麼辦!”她起身走出幾步,又納悶地轉頭:“丞相怎麼肯幫我了?”
謝殊閉了閉眼,一臉感動:“我被你的執着打動了。”
穆妙容精神振奮了,她還要更執着,執着到得到武陵王為止!
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為了得知武陵王的喜好,她還特地寫信託在建康城中的親友打探。
之前桓廷臆測出來的消息雖然隱秘,卻也在幾個世家子弟間傳播開了,其中就有穆妙容的親戚。這消息隨着書信遞到穆妙容手裏,她的美人小口幾乎張的可以吞下自己的拳頭。
武陵王那般的人物怎麼可能好男風,就算好男風也絕對不會和對頭有牽扯才是,所以她絕對不相信這事!
邊城會晤只是個形式,但衛屹之聲勢浩大地安排,讓人覺得煞有介事。
石狄曾是衛屹之手下敗將,得知他現身就先心虛了三分,再見晉國丞相都坐鎮寧州,想必兩國結盟是早就商量好的了,越想越不安,當即命人快馬稟報秦帝,聽候安排。
秦國對吐谷渾圖謀久矣,本也沒指望能一戰得逞,見時機不對,也就果斷地撤了兵,再待時機。
吐谷渾國主心中大定,覺得功勞都是武陵王的,下令美酒佳肴、載歌載舞地款待他。
謝殊得知消息也很高興,當即寫了奏摺稟報皇帝,又將這事都說成了皇帝的功勞,把他的存在誇得無比榮耀。
太后最近身子不適,皇帝正心煩呢,接到這摺子,心情還真好了一點。
丞相不橫行霸道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青年嘛。
足足過了一月,都已到了深秋,衛屹之總算回來了。
謝殊為了顯示氣度,又顛顛地跑去迎接,還當眾說了一大通讚美之詞,聽的衛屹之渾身起雞皮疙瘩。
穆沖見武陵王又立一功,激動不已,恨不得立馬就撲上去叫女婿,於是又盤算着找機會跟他說叨婚事。
穆妙容也悄悄混在迎接隊伍里,看見丞相對武陵王讚美有加,不禁皺起眉來。
武陵王是不可能好男風,可是丞相好男風眾所皆知,他又生的陰柔美貌,雌雄莫辯,若是他蓄意勾引武陵王……
她狠狠揪了揪帕子,好個丞相,先奪她嫂子,后奪她姐夫,有完沒完了!
衛屹之顯然是要避開穆家父女,回寧州后住去了一名副將家裏,連有事要見謝殊也是將她邀請去了那裏。
副將宅院後方就是一大片坡地,遍植香竹,美不勝收。謝殊應邀去了那裏,就見衛屹之一身黑衣席地而坐,拿着張紙不知在看什麼。月余未見,他似乎有些操勞,稍顯清瘦了些。
“仲卿叫我來所為何事?”
衛屹之抬頭看她一眼:“替你捎了東西。”
“哦,是什麼?”
他揚了揚手中紙張:“吐谷渾國主設宴款待我時,我見到了你的恩人。臨走時他將這紙張交給我,說是替丞相譜的曲子,讓我捎給你。”
“真的?”謝殊很驚喜:“他如今怎樣?過得可好?”
衛屹之不咸不淡地回了句:“還不錯。”
謝殊接過紙看了又看,嘆息道:“禮是好禮,可惜我不識譜啊,這要如何是好?”
衛屹之道:“我不會擊築,但音律相通,料想用古琴代替也是一樣的,可要我奏給你聽?”
“啊,如此甚好。”謝殊連連點頭。
衛屹之命苻玄去取來古琴,試了幾個音,請謝殊就坐。
謝殊也乾脆席地而坐,看他低頭垂眉的側臉認真凝視曲譜,再伸出修長的手指勾動琴弦,忽而心生欽佩。
這雙手力可彎弓射月,巧可揮毫成書,竟也能輕撫琴弦,比起她不知強了多少倍。
衛屹之邊撫琴邊仔細聽着琴音。
起勢晦澀,彷彿一個人困頓不堪的童年;而後幽怨,是纏綿不去的悲戚;再往後卻又陡然明朗,若故人重逢的歡喜,又似乍見希望的喜悅;之後便是潺潺若流水,緩緩若微雲,欲語還休,卻又壓抑不住,便如一人茫然糾結,行行復停停,想起時若春花燦爛,心生愉悅,離開時若烏雲密佈,愁腸百結,雖然平淡,卻分明含着欲訴衷腸的刻骨相思意……
“鏗”的一聲,衛屹之按住琴弦。
謝殊從搖頭晃腦中驚醒:“誒?沒了?”
衛屹之轉頭看她:“你聽出什麼來了?”
“呃……挺好聽的。”
衛屹之握緊拳:“我彈完了。”
“哦,好,多謝了。”謝殊走過去,拿過曲譜,仔細折好納入袖中。
“對了,你還沒與我說此次吐谷渾之行的見聞呢,你與他們國主都商議些什麼了?”
衛屹之像是沒聽見,出神地望着別處。
“仲卿,仲卿?”謝殊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
衛屹之驀然起身,蹙眉瞪着她,似滿腔惱恨無處發泄,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謝殊被他這模樣弄得一驚,連連後退,直到背抵着竹子才停下。
“你怎麼了?”
“沒事。”衛屹之背過身去。
情況不對啊,看來得去打聽一下他在吐谷渾遇到了什麼刺激人的事。謝殊連忙找了借口溜之大吉。
衛屹之獨自站了許久,心中諸多情緒翻滾不息,只覺憤怒懊惱,再看那張古琴,越看越刺眼。
他猛地抽出腰間長鞭,狠狠甩出,古琴裂為兩半。
吐谷渾那邊什麼事也沒有,倒是人家國主誤會了,覺得丞相追問肯定是武陵王嫌自己招待不夠好,又送了數量可觀的良駒黃金來酬謝。
謝殊是個好丞相,沒有將良駒留給謝家人馬,而是大公無私地將之充入了軍營。
至於黃金,多重啊,還是謝家勉為其難地保管着吧。
穆妙容不愧有襄夫人千分之一的風範,果然寫信把陸澄罵了個狗血淋頭。謝殊沒看到原稿,但陸澄居然寫信來向她主動坦誠有婚約一事,分明還是被懾住了。
她趁機回信婉拒了婚事,從個人榮譽到家族名聲細數原因,最後甚至上升到了國家大義——讓別國知道大晉有我這種強佔他人妻子的丞相,全國都會被恥笑道德淪喪,連皇帝陛下也無法倖免啊。
皇帝那邊很快也傳了封密函給陸澄,沉痛的表示他不要做道德淪喪的君主,讓他三思。
陸澄沒有再提婚事,但也沒說放棄,倒是寫信給穆沖道了歉,順便“誇獎”了一下他的好女兒。
穆子珍收到消息,身子大好,得知謝殊拒絕了婚事,連忙要來拜謝,但穆妙容勸他多多休息,然後主動代替他來向謝殊道謝。
剛走到丞相居處,層層花樹後傳來了謝殊的聲音:“仲卿多日未來見我,還道是我得罪你了,那日你的模樣委實嚇人,到底是怎麼了?”
穆妙容悄悄探頭望去,丞相與武陵王並肩坐在池邊涼亭內,一個侃侃而談笑若春風,一個面色無波卻分明有躲避之意。
這一雙人物坐在一起竟分外協調,但她心中早就起了疑,自然而然就會亂想:果然是丞相勾引武陵王!
她匆匆走開,越想越不甘,自己容貌舉世無雙,見者無不驚嘆,竟然要讓一個奸佞之後,一個男子給橫插一腳!
“你想做女子是吧,那我便幫你一把!”她狠狠揪斷了旁邊的花枝。
謝殊來了寧州比在建康清閑許多,每日午後都會小憩片刻,每到這時沐白和護衛都會嚴密守護。
穆妙容親自捧着一大堆禮品來求見,說家兄感謝丞相,一定要她來送禮答謝。
畢竟是主家,沐白只好進去通秉。
謝殊被打攪了好夢挺不爽,可也不好對一個小姑娘發脾氣,只能心不在焉地應付。
穆妙容放下了禮品卻沒急着走,從禮品中拿出一隻酒囊,說這是西域好酒,為感謝丞相大義相助,一定要親自敬她一杯。
大下午的就喝酒絕對沒好事,何況還是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來她這個“男子”的房中喝酒。
謝殊心裏有了點數,想要看她搗什麼鬼,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喝酒是做男人的必修課程,她早就修到了滿級,絕對不用擔心。
穆妙容哪裏是要喝一杯,明擺着是要灌醉她。謝殊也就遂了她的願,啜了幾口就喊了一聲“好烈”,歪頭倒在床上不動了。
“丞相?丞相?”
穆妙容叫了幾聲,發現她睡死了,竊笑起來,然後轉頭取了禮品里早備好的大紅女裝,迅速套在謝殊身上,甚至還給她點了唇,做盡了羞辱之事。
她想的簡單,謝殊說她是女子又年輕,陸澄不會與她計較,她便以為謝殊也對她無可奈何。
哼,明明是男子還想勾引武陵王?便要你認清自己永遠做不了女子的事實!
謝殊一直任由她忙活,直到她離開才睜開眼,連忙跳下床,一坐到鏡子前就怒了。
還道穆妙容是率性,這哪是率性,分明是肆意妄為!穆沖寵出來的好女兒,果然無法無天!
她狠狠砸了銅鏡,外面立即傳來沐白的詢問:“公子怎麼了?”
“不準進來!”
“是。”剛應下,沐白又道:“公子,武陵王來了。”
謝殊大驚,連忙擦去唇上丹朱,又要解女裝,哪知越急就越手忙腳亂,那腰帶竟給打了個死結,連忙躲去屏風後面繼續倒騰。
衛屹之沒事不會來找她,有事來找也攔不住。
他進了房,見謝殊不在,便喚了一聲:“謝相還未起身么?本王有事相商。”
謝殊急急道:“這就來。”
衛屹之探頭看了一眼,見屏風後站着人,知道她已經起床,便走近了幾步:“寧州巡邊一事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你我也已在此盤桓數月,是不是該回去了?”
“沒錯,是該回去了,待我收到謝冉書信,確認陸澄之事已部署好即可。”
“也好。”衛屹之本未察覺異常,轉身時卻忽然瞧見屏風后露出一角大紅衣料,這才疑惑,忍不住繞過了屏風,一看之下頓時怔住。
謝殊總算解開死結,剛脫下衣裳,抬頭卻見他站在身前,頓時嚇了一跳。
“也不知我如何得罪了穆妙容,她居然用這法子來羞辱我。”她狠狠摜了女裝,還憤恨地踩了兩腳:“以前被人嘲笑像女子我就不甘心,不想今日又撞上這事,真是晦氣!”
衛屹之什麼也沒說,退後幾步轉身離去,猶自怔忪,連謝殊叫他也充耳不聞。
這事終究丟臉,而且鬧到人盡皆知反而容易被人察覺出異常。但穆妙容這種行為實在叫謝殊氣憤,她叫沐白去譴責穆沖,說他教女無方,連她和武陵王商議要事也進來衝撞,已經惹得武陵王大為不悅。
穆沖得知后急火攻心,氣得把穆妙容一頓好罵:“你讓武陵王不悅了,為父還如何幫你嫁入衛家?唉,原本以為你露個面就可以成功,哪知武陵王絲毫沒上心,他這樣定是看中女子品行,如今你這麼一鬧,他再難看上你了!”
穆妙容莫名其妙:“我沒有衝撞過他們啊。”
“閉嘴!還敢狡辯,回房思過去!”
穆妙容還沒被他這麼罵過,哭着跑走了。穆沖坐在桌邊唉聲嘆氣,這樣一來,和衛家聯姻的事只怕要成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