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謀國盡書生(5)

第50章 謀國盡書生(5)

烏野微微露出擔憂的表情,以前蕭圖南高興的時候也經常在射場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時候他會不斷地玩花樣,一會兒三箭齊發,一會兒讓一支箭釘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準,反身從背後射出。但是青瞳走後,他就一直只是這樣長時間地瞄準,然後一箭一箭老老實實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時候,現在烏野卻沒見過他射偏一箭,但是無論射中多少箭,卻也沒見過他露出笑容。

蕭圖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條縫,全神貫注地凝視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漸漸拉滿。他仍然這麼瞄着,對了很久才準備鬆手。

忽然,嗚的一聲長鳴,無數號角一起響了起來。這些傳信號角是特製的,聲音一直傳到校場還是十分大。聘原各當值的號手立即傳信,一聲剛停,一聲又起,將號令遠遠地傳了出去。

蕭圖南所騎的紅馬驟然聽到這巨大的聲響,不由受驚抬起前蹄。蕭圖南即將鬆開的手立即收緊,這支箭被他及時拉住,沒有出手。

“王爺!”烏野上前道,“宮內傳信,王爺快回去吧。”

“不急。”蕭圖南轉過臉來道,“烏野,你再去給我找匹好馬來,這匹紅馬徒具外表,一聲號角都能嚇得動一步;胭脂在時,戰場上多大的廝殺,也不能驚了它。”

“是!”烏野低頭答應,其實這匹紅馬並不比胭脂遜色,然而胭脂那樣的戰馬是要靠戰爭磨出來的。就如同那個人,離了那樣的淬鍊打磨,不過是深宮中略有些機靈和壞脾氣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後,蕭圖南沒有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現在頗有些來者不拒。自己感些興趣的,或者無論誰送來的,全都收下了。振業王府現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過那人的也不是沒有,卻沒有誰特別得寵。這一點烏野很能理解,別說蕭圖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隨過皓月,也難被些微星光吸引。

沒有了,無論胭脂還是她,在這世上都不會再有了。不能複製,無法取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號角第二次響起,蕭圖南凝視着箭靶,仍然沒有動。烏野急道:“王爺!宮裏一定有事,校場離宮中尚遠,快走吧。”

蕭圖南放下鑲玉的長弓,嘆道:“被你一擾,我又沒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馬,領着自己的親兵向校場外駛去。

他趕到時,殿上已經會集了絕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蕭鎮東用帶着酸味的語氣問:“振業王,你怎麼現在才來,又被哪個姑娘絆住了腳?”

蕭圖南微微一笑,張開手,給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嫻熟弓馬,一望就知道他是剛射完箭。眾臣立時拍起馬屁,盛讚振業王努力不輟。蕭圖南微笑應對,然而他的眼睛裏卻殊無笑意。蕭鎮東聽着眾人言語,暗地裏啐了一口。

又過了一會兒,西瞻的皇帝忽顏坐在軟榻上,被抬了進來。他在侍女的攙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邊的厚厚靠墊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年輕時四下征戰帶來的傷病一股腦找上門來。他現在的身體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時還差了很多。

眾人見過皇上,忽顏微微抬了抬手,內侍立時在一旁道:“免禮!”

忽顏把身子坐正一點兒,有氣無力地道:“可賀敦、薛延陀、阿娜、額泣、格桑得里瑪聯合十幾個小部落給朕上書,請求南下攻打大苑,你們認為如何?”

蕭圖南的眉鋒不經意地抖動一下,又恢復平靜。蕭鎮東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現在正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們現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亂七八糟,北邊大苑皇帝手裏都沒有兵了,要靠盜賊守着安全,那能中什麼用?依我看,現在南下,正是絕好時機,一定能把大苑整個吞進肚子裏!”

丞相蕭兆擎道:“臣也認為可以,大苑遠比我西瞻人多,難得他們自己打自己,我們趁此機會南下,會比平時順利許多。何況現在可賀敦、薛延陀等部也願意奉上兵力幫我們破敵,我們可以指使這些部族兵將為前鋒,我大軍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當朝丞相,又是皇族,這一開口,許多將領立刻上前附議。

一片稱是聲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嗎?光看前頭好處,露出個難看的屁股。這十幾個部族的翅膀插上我們也要流點兒血。”

左正言貴豈來在大家的注視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為可賀敦等十幾個部落此時上書,恐怕懷有二心。他們順服我西瞻這麼多年,幾時這般團結一致過?如今顯然是見到便宜,沒有見到獵物,地狼怎麼會鑽出地溝?”

蕭鎮東上前一步道:“貴大人說得有理,我們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夠南下,不需要藉助他們的力量。”

誰知貴豈來立即道:“我西瞻先輩如果和你一樣鼠目寸光,那我們現在也不過是草原上的一個部落。我並沒有說不用藉助他們的力量,只是提醒你們要先想好打下地盤后,怎麼分這些地狼才能滿意。萬一不滿意,我們怎麼對付才不至於被他們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罵遍了所有人,貴為丞相和皇子也絲毫不客氣,可是挨罵的人卻沒有一個生氣,這和正言這個官職的性質有關。

西瞻本身沒有很深的文化,建國之初,官職的設置大部分參考中原盛唐時期,這個正言的官職脫胎於唐朝的諫議大夫。經唐一朝,最有名的諫議大夫要算魏徵了。魏徵一生放膽直言,連唐太宗的面子都不賣,他是以敢罵而聞名的。任何一個故事傳開來都會走樣,魏徵的名字傳到西北這個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罵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罵左僕射房玄齡濫好人,罵長孫無忌和太傅張玄素亂國之類,全都離不開罵,好像魏徵一生都在罵人一般。

鑒於李世民對這個官職的重視,西瞻人也十分重視正言這個官職。第一任正言全盤效仿先賢,練就了一張臭嘴,在朝上朝下見誰罵誰。後來雖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諫議大夫本質是勸諫皇帝、匡正過失的,可是西瞻正言“罵諫”這個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正言有話好好說倒是奇怪,罵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話音一落,丞相蕭兆擎就道:“貴大人言之有理,我們得了大苑九萬里國土,也不必捨不得一點兒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賀敦等五個大部落的口風,看看他們想要什麼。”

眾人立即附議,朝堂上一片稱是的聲音,更有心急的,已經策劃起進攻路線來。

忽顏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眾臣臉上流轉,最後停在蕭圖南臉上。他問道:“振業王,你是兵馬大元帥,若出兵也非你莫屬,為什麼不表示意見哪?”

蕭圖南上前躬身道:“兒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會表示意見。”

“不同意?”忽顏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懶洋洋的聲音問,“為什麼啊?”

“因為現在不是最佳時機,此刻出箭我沒有必中的把握。”蕭圖南沉聲道。

蕭鎮東嗤笑一聲道:“你是不捨得你那小嬌娘吧,誰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護她!阿蘇勒,你倒是個多情種,可惜人家還是對你不屑一顧,自己遠走高飛了!你們說是不是啊?”他環顧四周,哈哈大笑。

蕭圖南垂下眼帘,不回應他的嘲笑,群臣也沒有人做聲。誰也不敢為了這個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儲君。蕭鎮東得不到回應,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蘇勒心裏光惦記着女人,他不願意幫着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還有別的兒子呢,我去帶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來聘原給父皇坐!”

忽顏微微點頭聽着,事實上,從來到朝堂他就一直這樣顫巍巍地點頭,讓人分不清他是對聽到的話表示贊同,還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業王!你哥哥這樣說你,你打算怎麼辦啊?”忽顏問。

蕭圖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帶兵?那好,我們角抵,勝過我就把兵權給你。”角抵是摔跤的一種,這是蕭鎮東唯一勉強可以和蕭圖南一較高下的項目。他道:“好,是你說的,咱們這就比試一下。”

蕭圖南笑了起來:“三哥,這樣你就迎戰了?我說著玩的,三軍之帥怎麼能用這種方法選出來?”蕭鎮東大怒:“為什麼不迎戰?要是有人挑戰還不敢應,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蕭圖南道:“若真讓你統領三軍,大苑來一個有力氣的大將要和你角抵,你也答應?”蕭鎮東一時語塞,半晌才道:“那……那不同,他們是敵人。”

“敵人?三哥的意思是敵人挑戰你不迎戰,就算西瞻男人了?”

簫鎮東大怒喝道:“那老子就迎戰,怎麼著我也比你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傢伙有種!反正我沒叫大苑給嚇住了。”

蕭圖南語氣鬆懈下來道:“你有種,不過像你這樣有種的我軍中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漢!三哥,你還是回去多讀幾本書吧。”

“你!”蕭鎮東怒髮衝冠,叫道,“反正你就是不願意對大苑發兵!什麼叫不是最佳時機,我們現在兵強馬壯,下面部落又願意全力配合,大苑現在正打得天下大亂,現在不是時機,難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時機?”

“正是!”蕭圖南雙眼突然射出寒光道,“現在大苑全民尚武,他們都打紅了眼睛!誰來欺負也受不了,我們進逼就是得勝也必然是慘勝,何況大苑與西北接壤的關中一帶連受大災、盜匪、兵亂,能有什麼好東西剩下來?你說我們現在兵強馬壯,那只是相對而言,我們習慣了不積存糧,我們要是半年內拿不下大苑,你算過我們的糧草夠用嗎?等安定下來就不一樣,南人本性柔弱,喜愛苟安,大仗剛剛平息,他們一定不願意再起波瀾。那時候我們威逼之下,要什麼有什麼!等我們自己的府庫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們再在一旁看準了什麼天災人禍一來,就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風調雨順,你就樂得清閑,一輩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過後,必有大災!大苑不會一百年平安無事的,何況我們還可以暗中策亂。我認為,多則七八年,少則兩三年,機會就會來。”

“你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給我說一說,振業王要你們龜縮七八年,你們願意嗎?”

朝堂之上立即傳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蕭圖南的計劃不但和西瞻長久以來的戰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戰爭習慣不符。西瞻人不習慣忍,他們更愛拼,這和剛才他們兄弟倆打嘴仗不同,關乎國事,於是有不少朝臣站出來,提出不同的意見。

忽顏等下面快吵起來了,抬起眼皮,慢慢道:“振業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長,這次就聽他的吧,我們再看看。”聖旨一出,群臣全部噤聲。蕭鎮東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對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蕭圖南大聲道:“謝父皇看中兒臣的判斷!”

忽顏垂下眼皮道:“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斷,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說罷,這個老人恢復成昏昏欲睡的姿態,侍女扶他坐入軟榻,在內侍“退朝”的長聲中緩緩離去。蕭圖南望着父皇雪白一片的頭髮,怔怔不能言語。

六、京都

京都武英殿,太子寧萿正襟危坐,聽秉筆太監陳平給他講課。他當的這個皇帝有名無實,連太傅孫延齡也被寧晏罷黜,現在給皇帝上課的竟然是個太監。好容易聽他死板地把書背誦一遍,太子一擺手讓他下去。他自己的貼身太監福瑞早在門外探頭探腦很久了。

陳平一走,太子就趕快伸手叫福瑞進來,急急地問:“怎麼樣?”

福瑞小聲地道:“聽清楚了,平逆軍的主帥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遠軍的參軍。”太子嘿了一聲,道:“真是她!我還當我聽錯了呢。”他坐不住,在殿中來回踱步。

福瑞奇怪地問:“殿下,你聽說過這個人?”

太子道:“當然。”他拿起一張紙寫給福瑞看:“你看,童青木、木、目……童青目,這個‘童’折過來這邊,你再看是什麼字?”

“青瞳?”福瑞大驚,“青瞳?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諱嗎?”

太子點點頭道:“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領大軍來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給我寫信隱約提過她在研習帶兵,那時候定遠軍中突然出來個童參軍我就懷疑過,寫信問她,她不肯正面回答,可是那回信字裏行間都是得意。福瑞,從小她就喜歡這些,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觸過不少,太子經常命他送東西給青瞳,去甘織宮也會帶着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殿下,這是真的嗎?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麼好,她一定會想辦法救您的!”

太子一時有些失神道:“福瑞,我怕,不管怎麼說,我現在也算謀逆了。如果寧國公戰勝,我至少還能活着。可要是皇妹贏了,父皇他能放過我嗎?父皇一向不喜歡我,他若回來還會讓我活着嗎?”

他的容色充滿哀傷,福瑞平白打了個冷戰。此刻已經是午時,有宮女來請示傳膳,太子厭惡地擺擺手,示意他不想吃。福瑞道:“殿下,您別這樣,如果不用膳,寧國公又該派太醫來了。上次硬說殿下是內滯,強灌了那麼多消滯的葯,整整喝了一個月啊,殿下都……”

說著他抹了抹眼淚,太子露出驚懼的表情。福瑞叫住宮女,吩咐正常傳膳,又勸道:“殿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好歹吃些,皇上就是回來也會體恤您的。朝中只有九殿下反抗寧國公,可是您看看他,都關進天牢一年了,以前的金枝玉葉,現在每天吃的飯都是餿的!聽看監的說,瘦得只剩一把枯骨,都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恐怕是等不到見皇上了!其他十幾位殿下不都跟您一樣嗎?皇上還能把自己的兒子都殺了?就算不會既往不咎,也只能從寬處理啊!何況還有十七公主,她一定會替您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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