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雲牽豪情到天外(5)
在那個趴在牆頭的漢人看來,這絕對是一場召集妖魔下界吃人的儀式。他首先看到一個身上畫著五顏六色油彩的大薩滿,正圍着一堆火着了魔一般亂跳亂蹦,直跳得筋疲力盡口吐白沫,然後又有幾個薩滿進來,拿着穿着鈴鐺的骨頭圍着火堆亂跳。在這個漢人看來,他們手中拿着的絕對是人的腿骨。
薩滿的舞蹈的確看着癲狂,但他們對神的虔誠程度是漢人無法想像的。每次祈禱之前,他們都要吃下一種帶有擾亂神經作用的植物,藉此保證自己處於一種通靈的狀態。他們會用全部精力去感受來自長生天的力量,他們相信這力量可以帶給他們勇氣,完成他們的所有心愿。
然後那個已經跳得幾近暈厥的大薩滿用那漢人聽不懂的話說了一句什麼,就有無數西瞻人出去,後院傳來一聲凄厲的馬嘶。再過一會,一盆鮮紅的冒着熱氣的血和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就被端了上來。鮮血被均勻地灑在四周,心臟被端正供在火堆上方。
“駿馬之心,蒼狼之血,最偉大的神靈啊,你可聽到了我的呼喚?”大薩滿圖設拉長了聲音,用最誠摯的語言祈禱。
如果那個漢人能聽懂他們吟唱的語言,就能知道這是馬的心臟。可惜這種吟唱的聲音在他聽來,也同樣恐怖極了。
“我們是蒼狼的子孫!我們是神靈的信徒!我們需要家園,天神就賜予我們草原,我們需要食物,天神就賜予我們牛羊。現在,我們迷失的方向,需要您的指引……長生天啊,你可聽到了我們的呼喚?”那幾個小薩滿一起唱了起來,同時割破自己的手掌,將血滴進火堆里……
爬牆頭的漢人沒有再看下去,他嚇得摔在地上,摔斷了一條腿。
牆裏面還在竭盡全力地跳着舞,聲嘶力竭地吟唱着。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祭天儀式已經被打擾,不知道那個漢人以手代腳爬了回去,回去之後,就到處宣揚,他們殺了一個漢人,用人心召喚惡魔,並用自己的血肉做祭品,企圖給大苑帶來災禍。
生活在一個人口眾多的城市,哪天會沒有人生病?哪天會沒有東西失竊?這一切都成了西瞻人引來惡鬼作祟的結果。於是,第一次衝突就這麼形成了。
八
苑瀣聽完不禁失笑,搖頭道:“這種神鬼之說,最多愚及一時,哪裏會引起什麼大災禍呢?你可別忘了,咱們的大相國現在就在關中,說起利用神鬼愚民,誰能比得過他?他只要用他天機道的身份壓制一下,再推動一下,說西瞻人是在替漢人祈福都會有人相信。這算什麼大事呢!”
呂慧安道:“當然不能讓他壓下來!錯過了這次,我們就很難找到這樣的機會了!陛下,這個臣有辦法,關中那方面,臣已經派出了一支隊伍,化裝成西瞻殘餘,趁着這混亂去襲擊當地百姓,只要實打實殺了幾個人,民眾也不是那麼好愚弄的,到時候百姓定然不滿意……她……”呂慧安含糊地用“她”,指代了一下他們都明白的人,繼續道:“不滿意她接收西瞻人入境的策略,民心自然生怨!”
苑瀣眼睛霍然閃過一道寒光,沉聲道:“呂慧安!你讓人去關中,殺死無辜百姓?”
呂慧安哆嗦了一下,一瞬間差點跪地求饒,隨即醒悟過來,自己這是怕什麼?他當然知道殺死無辜百姓是壞事,但這不是為了眼前這位皇帝嗎?除了自己,誰能幫他做這樣的事?霍慶陽?楚惜才?田澤?他想得美!他現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班人了,還裝什麼裝?
呂慧安也敏銳地察覺了,這位顯宗皇帝似乎骨子裏不太喜歡他,但是那又如何?眼下苑瀣是他對付青瞳的招牌,僅此而已。等扳回局勢之後,他們家族就要發展壯大到在朝中舉足輕重的位置了,到時皇帝也不得不依仗。這皇帝現在肯定是要聽話的,日後也是聽話的可能性大,萬一不聽話,以這位皇帝名聲之臭,呂家也有足夠的能力弄下他來換一個聽話的。
於是他仰起頭,道:“陛下明鑒,臣此舉的確唐突,可是陛下有別的辦法嗎?”
苑瀣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沒有別的辦法了?”他的聲音有些陰森,“呂卿,你說得對,沒有別的辦法了!”
呂慧安放下心來,又覺得不能不給皇帝足夠的顏面。
於是他又道:“陛下,這的確是個天大的好機會,簡直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啊!這讓微臣不得不相信,上天是護佑陛下的,否則豈會給我們這麼好的機會?能讓武力屈服的,也就只有民心了!陛下可知道,關中沒有打勝仗之前,她回來就很難有人抵擋了,如今關中大勝,她的聲望一時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且人員卻沒有太大的損失,讓她帶着剛剛大勝的滔天氣勢,足足有四十萬眾的關中軍殺回來,又該如何?”
“如何?”苑瀣微笑,“恐怕無計可施,只能認輸投降了,還能保住幾個忠臣。”
他不是說笑,也不是氣餒,他是打過仗的,知道士氣在戰場上的重要,而民心便是士氣中最厲害的一種。那是一股無法抵抗的洪流,縱觀整個青史還無人能夠抵抗。如果整個大苑,當所有百姓、所有士兵,一致希望青瞳和他苑瀣交戰,青瞳能夠獲勝的時候,並且他們也認定必然是青瞳獲勝的時候,那就沒有懸念了。
關中軍這一方會變得士氣滔天,京都軍那邊會意氣消沉,他們沿途遇到的百姓會在無形中助他們希望的勝利者一臂之力,京都和南方的百姓會給他們希望的失敗者拖拖後腿。一切都會飛速解決。苑瀣幻想着那個場面,雄師百萬也會在瞬間煙消雲散。
民心一致認為一個朝代該滅亡的時候,一支土匪樣的起義軍隊伍就會逐漸壯大,最後推翻這個王朝。民心一致認為一個時代該興起的時候,就會有百業興旺的各代什麼什麼中興、什麼什麼之治、什麼什麼盛世。
當然,民心不會平白產生,而是需要一個什麼苗頭去推動,比如說青瞳這場讓每一個大苑人都感到自豪無比的大勝,讓欺壓了大苑至少六七十年、讓大苑幾代百姓抬不起頭來的西瞻軍幾近全軍覆沒,讓他們的皇帝也落荒而逃,那就是足夠的理由了!
她做到的事,顯宗皇帝你做得到嗎?既然如此,你憑什麼去和她爭呢?
苑瀣輕輕點點頭,面上帶着一絲無奈,卻也帶着一絲釋然。
呂慧安卻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忙道:“陛下,謝陛下厚愛,但微臣和微臣的家族,朝中的官員,定然和陛下榮辱與共,臣即便擔負再大的罪名,也要為陛下分憂!”說著他撩起衣擺跪拜於地。
苑瀣微微一笑,忠臣指的可不是你,但是這話他當然不會出口。
呂慧安俯首一禮,抬起頭又道:“眼下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西瞻人和涉州居民起衝突,正是最敏感的時候,臣殺了幾個漢人嫁禍西瞻,再殺幾個西瞻人嫁禍漢人,戰鬥勢必將一觸即發。四十萬關中軍此刻必然把心提到嗓子眼,全部精力都用來坐守雲中,短時間內肯定無法抽身!我們現在大軍北上,逼得她捨棄西瞻那邊來對抗我軍。哼哼,我們僵持一段時間,她把西瞻人帶來的,是她保證給人活路的,可是這一撤兵,就等於將西瞻遷入民和當地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那必然失去民心!西瞻人驍勇無比,一百萬老弱婦孺若是急了,四十萬關中軍前後受敵,臣就不信他們是神仙,還能毫髮無傷?再加上我們這麼多家族沿途的佈置,鹿死誰手可就不一定了!”
苑瀣本來眼神懶洋洋地聽着,可是突然坐直了身子,問道:“呂卿,你覺得她會扔下百姓不管,只為和我爭位?”
“當然!”呂慧安有些氣急敗壞,“事有輕重緩急,她敢在這個時候遷民,一則是因為今冬西瞻受災,錯過了時間會大量死人,她都找不到這麼好的時機了。更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她吃准了我京都軍不敢和她硬碰!如今我軍北上,定然大大出乎她的預料,她就是再重視這次遷民之舉,也不得不先對抗我軍再說,她不會不知道,國家穩固的重要性超過了一切。哪怕我軍暫時敗退,她追過來也等於將雲中領土拋棄了,那也會民心大失!”
“確實很難啊!”苑瀣輕輕搖搖頭,嘆息一聲。
“誰讓她在沒有絕對安定的情況下就做這麼艱難的事?遷民!哼,遷的還是異族人!哪有內部已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就開始做的?她太過於自信了!太過於自大了!太不將我們放在眼中了!”呂慧安握着拳頭揮了一下,這一下很有勁,文官打出武將的氣勢了,“輕視對手,總要付出代價!”
頭上半晌也沒有言語,沒有為他喝彩的意思。呂慧安忍不住抬頭向上看,卻見苑瀣唇邊帶着一點譏笑,他輕聲道:“如果朕是一個百姓,知道一位陛下挑起大戰,要爭皇位,另一位陛下將這麼多子民丟入戰火而不顧,只保皇位……這樣的皇室,值得效忠嗎?”
呂慧安不敢接這個話題,心想皇室值不值得效忠,畢竟是只有你們姓苑的人才敢去談論的事。他知道這位顯宗陛下有些浪漫的愛民思想,只得轉口道:“陛下,我們不同於關中軍,我們對敵的目標只是軍隊,大軍壓境,也是針對軍隊,絕不會傷害百姓。可他們與我軍對決,那就是放棄百姓,是她害了百姓,與我們無關。”
苑瀣用眼光掃了呂慧安一眼,淡淡笑道:“好吧!就依呂卿之言,反正朕手頭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你便回去通知眾位愛卿,成敗在此一舉,讓各個世家、所有的死士,都到軍中報到,有關係的,儘快去聯繫,隱藏的資財,能獻出來的就獻出來吧,日後朕必有厚報!”
呂慧安大喜:“陛下放心,臣等已經與陛下生死相依、福禍與共,自然不會再吝惜這些身外之物。”
“勞煩呂卿了。”
呂慧安施了一禮,又道:“既然陛下已經決定,那就一定要快,等相國將局勢穩定,可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苑瀣陰森森地盯着他,突然笑道:“自然!既然決定要做了,就一定要快!這一點呂卿可以完全放心!”
他眼神悠遠,似乎看破了這重重殿宇:“十七,我也真想知道,你會不會為了皇位,就將那麼多子民丟入戰火而不顧……”
九
涉州高辰郡大營中一片喧嘩,接到京中禁軍和西北軍共二十萬人北上的消息,關中軍的各級軍官之間都炸開了鍋。
這個時候!這個當口!京都這位顯宗皇帝,可真會找時機啊!
“大帥!”張峰嵐沖元修一拱手,“我們的人手都散佈在雲中三州了,調集、整頓、備戰,這些都需要時間,京都軍已經快到晉陽,請大帥速速令士兵歸隊吧!”
元修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臉色一片蒼白,他承受不住沉重的盔甲,所以只穿了質料柔軟的便裝,坐在帥案之後,在一群穿着重甲的將領映襯下顯得瘦弱伶仃。
然而他深邃的眼神、沉穩的氣勢,卻完全彌補了身體上的瘦弱。人人都能感覺到,一場失敗的追擊之後,似乎元帥身上少了什麼,又多了什麼,這個什麼是說不清的,但元帥給這些軍人的感覺,竟然是更加值得信任了。
“本帥不贊成現在收攏士兵。”他沉聲道,“此次衝突必是有人渾水摸魚所致,光靠地方衙門不成,需要軍隊鎮守。”
元恪禮躬身道:“大帥,地方上死幾個百姓,不會鬧出多大的事來,京都軍則不會和我們那麼客氣了。末將認為,還是應該先打退敵人,再處理這些民政。大帥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將有嫌疑的人都關押起來,許諾西瞻人和涉州原住居民,等仗打完了再好好審理,一定給他們一個公道便是。”
“涉州百姓或者可以等待,但是西瞻人的概念里從來沒有關押之後詳細審問這回事,他們只會認為官府將他們的同伴抓了去,是為了要殺死他們。尤其是漢民懷疑殺人的是他們族中的薩滿巫師,你要抓走了他們的薩滿,那西瞻人必定和你拚命!”
“拚命就拚命,誰怕了不成!”一個副將不服氣地道,“都說西瞻人如何如何驍勇,連女人孩子都是戰士,末將還真就不相信,拚命就讓他們來吧,看看大苑的男人,是不是連西瞻的女人孩子也打不過!”
元修沉聲道:“你堂堂男子,竟然想着要去打別人族中的老弱婦孺?你自己是否沒有父母?是否沒有妻兒?這不是能不能打得過的問題,此事處理得好,完全沒有必要用武力壓制!相國已經在徹查了,我們只需再等一段時間,就不用對老弱婦孺動手,你這一點時間也等不得嗎?”
張峰嵐道:“大帥,我們當然可以等,只是京都軍不能等了!我們軍中的軍費補給已經撥出很大一部分投入雲中三州的建設中了,現在箭支只有一個基數,半點多餘的也沒有,只要有一場大戰就會消耗乾淨。糧草也只夠一個月所用,如果現在不急征,等京都軍過了晉陽,我們的糧道就封死了,到時候晉王想支援都無從做起!如果不快點將後方穩定,等京都軍到了之後,我們連最基本的備戰都沒有,這場仗如何打?”
“怕什麼?”一個聲音從帳外傳來,侍衛掀開帳門,蕭瑟扶着手杖,緩步走了進來。
蕭瑟雖然在軍中,卻一直是主持糧草等文官需要做的事,元修和眾將議事的時候他卻很少參與,尤其是將西瞻人遷入之後,他便全力做起了安民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涉州郡守衙門,軍營都很少回來。現在帳中都是關中軍副將以上的高級將領,他露面次數雖然不多,這些高層卻也個個都見過他。相國突然前來,眾將意外,卻不覺得驚慌,只是隨着他走進來紛紛躬身施禮。
元修在帥案後站起來欠欠身,蕭瑟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去。早有人在帥案後方左手邊放了一張椅子,他便走到椅子邊坐下了。
“本相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蕭瑟淡淡道,“大家並不怕那號稱全國戰鬥力最強的西北軍,所以並不畏戰,是不是?”
一個副將笑了出來:“陛下在軍中,我們怕什麼?西北軍也是她帶出來的,把所有的將領數一數,除非周老元帥復生,誰是她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