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10)

第196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10)

蕭定西眉頭緊蹙,道:“我不需要你的金子。也難怪父皇生氣,他身子那麼衰弱,還帶人將苑軍堵住,不給你們陳平關這邊增加負擔,誰知你們六七萬人卻連這麼個小小的關口都攻不下來!可是你們的情況我也看到了,我這就去找父皇,給你們說說情,我沒有回來之前,你們可還得加勁攻打!”

“多謝台吉!多謝賀蘭勃台吉!”早虯俟斤連連躬身,蕭定西擺擺手,讓他離開,自己騎上馬,向忽顏的駐地奔去。

忽顏的金帳扎在半日路程外的山谷里。蕭定西趕到的時候,忽顏正圍着一條厚厚的雪狐皮筒,和幾個幕僚商討事情。幾天沒見,他的臉色潮紅中透出蒼灰,嘴角耷拉着,嘴唇紅得像是要滴血,下巴和眼眶卻青黑得像個畫裏的惡鬼,顯得頗為可怕。

見蕭定西進來,幾個幕僚都閉上了嘴巴。蕭定西上前替斜靠在氈榻上的父皇掖了掖皮筒子。忽顏看了他一眼,疲憊地問:“你不在陳平關督軍,到我的帳篷里做什麼?”

蕭定西看了周圍一眼,欲言又止。

幾個幕僚很有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蕭定西見他們都走出了帳外,才道:“父皇,我覺得不能繼續攻打陳平關了,五天時間,陳平關下就堆積了兩萬多具屍體,各部落的士兵已經明顯不出力了,還沒有攻到山腳,他們就自己往後退,這樣的士氣,再打多久也不會打下陳平關。而且軍中怨言越來越多,我怕再這樣下去,就將我們的屬臣都逼反了!”

忽顏笑了笑,一臉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兒子:“賀蘭勃,那麼依你看,該怎麼樣去打呢?我不讓薛延陀他們出力,反而要用我西瞻本部士兵的屍體堆上關口嗎?”

蕭定西臉頰發熱,低聲道:“父皇,我只是想說,這麼多天過去,涉州苑軍哪一路援軍真正對我們有威脅,父皇應該已經看出來了,那何必每一路都派兵阻截?不如將分頭堵截的士兵集中起來,先吃掉威脅最大的敵人,然後要麼強攻陳平關,要麼從另外的關口繞路過去,給那些部落屬兵看到些希望,好過我們就這麼和援軍糾纏,始終沒有勝過一場。”

“你那麼急於勝利?為什麼?”忽顏輕聲問。

蕭定西眼睛有些發紅,要盡量控制才能使自己說話腔調還正常:“父皇!別人不知道,可是我們自己知道,攻打涉州真的是為了財寶嗎?我們是在打通回家的路!二弟在聘原生死未卜,每耽擱一天,我的心就像被抓了一把似的焦急!父皇,不能耽擱了!實在不能耽擱了!”

“孩子,你……咳咳咳……”忽顏沖他微笑,剛說半句話,卻從喉嚨里衝出一串無法抑制的咳嗽。咳到後來,他抑制不住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蕭定西大驚,一步躥上前去扶住忽顏,張口欲呼,卻對上忽顏狼一樣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示意他不能說話,蕭定西只好緊緊閉上自己的嘴巴。

等忽顏終於喘過氣來,蕭定西咬着嘴唇,眼睛裏淚水直打轉,他小聲問:“父皇,你還好嗎?”

“我已經聽見長生天的召喚,就要回到草原大神的身邊去了。”忽顏微笑着說,“賽師傅告訴我,如果我胸口熱得睡覺都蓋不住被子,那就是我的內臟再也承受不住陽氣了。你看我的血已經不再鮮紅,我的靈魂也快要離開這個身體了!”

“不!父皇,不——”蕭定西咬着牙輕輕哭泣,卻也知道父親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強弩之末的身子,聘原皇宮裏醫生聽說他要帶兵出征,都十分堅決地反對,都認為他不等走到大苑,就會送命。蕭定西陪着父親前來,不就是被父親說服了嗎?一輩子征戰的狼王,不願意死在床上,他要最後一次感受戰火。

出發之前,蕭定西已經想過現在這個情況,這是無數個設想之一,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他嘴上說著不,眼睛裏卻已經流露出哀傷的神色了。

兩條幹枯的手臂將他攬在懷中,蕭定西渾身一顫。忽顏不是個慈祥的父親,只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才記得父親擁抱過他。

忽顏在他耳邊輕聲笑:“呵呵……賀蘭勃!父皇現在不會死,我不會丟下你在大苑。不管怎麼樣,我也會支撐到將你們都平安送回西瞻的那一刻!”

蕭定西終於哽咽出聲。小時候,父親是他眼中最強壯的勇士,是最兇猛的狼王。父親的雙臂之間,組成天下最平安的港灣。可如今,這兩條手臂枯瘦得甚至連擁抱他都要微微顫抖。

蕭定西伸出手,反抱住懷中衰老的身軀,他恨不能將自己的血肉分給對方一半,填滿那個骨架仍然粗大,卻已經沒有肌肉的身體。

忽顏輕輕掙開,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他在氈榻邊緣尋找一個支撐身體的地方靠了過去,輕輕一笑,道:“賀蘭勃,你是不是覺得父皇很固執很愚蠢,明知部屬士兵打不下陳平關了,卻還逼着他們去送死?”

剛說了一句話,忽顏又開始聲嘶力竭地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如同沉重的鼓點,彷彿要把內臟都咳出口腔。

蕭定西給他順着背,搖頭道:“沒有!父皇,沒有!父皇怎麼會愚蠢?父皇這一輩子打過多少勝仗!我只是覺得我們西瞻的士兵損失太大,就算拿下陳平關也得不償失。”

忽顏笑着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我。我的金帳距離陳平關也只是半日路程,這五天來,每天都能聽見西瞻士兵的慘叫聲。賀蘭勃,你覺得我像在驅趕他們去送死嗎?”

蕭定西遲疑很久,終於輕輕點頭。

他一點頭,忽顏立即咧嘴笑了:“你說對了,實際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去送死!”剛剛咳過血的口腔沒有漱過,牙齒舌頭上都是血,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吃人的老鬼。

蕭定西駭然望着父親,判斷他說出這話的時候,腦筋是不是還清楚。

忽顏輕輕嘆息一聲:“他們必須死!在聘原被圍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咳咳咳……我就決定了,他們必須死!”

他又開始咳嗽:“我們急着撤軍……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如果他們不死,咱們又必須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咳嗽着,話語在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中顯得十分細小,要非常仔細才能聽見:“咳咳咳……我不得不削弱他們,不得不讓他們永遠沒有我們蕭氏一族強大,否則……咳咳咳,否則……我們西瞻,就不能持續輝煌了!”

蕭定西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是父皇,他們都是我們的屬臣,都是聽從我們西瞻的朋友啊。他們死了,大苑不就高興了嗎?”

“朋友?呵呵……如果阿蘇勒在這裏,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咳咳……賀蘭勃,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父皇也不想……咳……讓你知道那麼多,你回去之後,可以找你的弟弟阿蘇勒,問問他,咳咳咳……西瞻這兩百年的歷史上,部落叛變有多少次,我們故意削弱一個部落有多少次。西瞻能從一個和可賀敦、薛延陀沒有多大區別的部落到建立一個統治草原的兩百年國家……又怎麼可能沒做過壞事?至於……咳咳咳……大苑,中原人總不會把事情做絕,就算他們打了……咳咳……勝仗,可真要深入草原……就會……咳咳咳……有無數人攔阻。只要我們退回去,中原人是沒有能力追過來的。威脅我們的還是身邊這些……朋友!聘原被圍,我們無力壓制部落叛亂……所以,必須藉著大苑人的手,替我們留下這些朋友!”

蕭定西神情恍惚,獃獃看着父親,許久才道:“可是……父皇,我們在這裏耽擱,削弱的不只是部屬,我們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我們的聘原還在危險之中啊!就這麼拖下去,他們是削弱了,可我們削弱得不是更厲害嗎?”

忽顏沉重地搖搖頭:“聘原就算失守,我們西瞻就不在了嗎?如果是那樣,大苑京都已經失守兩次,為什麼這個國家還在?咳咳咳……算算時間,阿蘇勒該快要趕回聘原了,我已經傳信給他,聘原能救則救,不能救就放棄,我會將我們的精兵交給你,你要把他們帶回去給你的弟弟。記住,不要急,要穩穩噹噹地走……哪怕聘原丟了也不要緊!哪怕你的親人在城中呼喊,你也不要急。不要心疼女人和孩子,女人可以再娶、可以再搶,孩子也可以再生!只要戰士還在,西瞻就還能崛起。聘原城中不只是我們蕭氏一族,我們蕭氏一族也不是都在聘原!”他喘着氣道,“孩子,咳咳咳……別……別怪我,咳咳……我偏向你的弟弟,你,咳咳咳……你心地太好……你來帶兵……是不會勝利的。你交給阿蘇勒……他會……他會……善待你們幾個兄弟……”他一時之間,咳得喘不過氣,轉眼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噴了出來。

“父皇您別說了!”蕭定西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忽顏手上,他的妻妾、他剛剛出生的還不滿一歲的小女兒,都在聘原城中,都不能管了,他用嗚咽的聲音道:“我聽您的,我相信您!父皇,您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好……”忽顏疲憊地道,他知道兒子的心思,但是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安慰他了。

“你從我這裏回去之後,再也別流淚……薛延陀部的赴離是個精明人,別讓他看出你的心事……你回去告訴那些俟斤,就說你從我這裏求來了情,明天一早就讓他們繞過陳平關,從玉門郡進軍,你說……你會率領我們西瞻本部大軍,負責給他們殿後!”

十四

陳平關的攻勢在一個漫天星斗的夜晚悄然停止了,苑軍再一次見識了西瞻軍極強的機動能力。遷徙對游牧民族來說,是一種本能,什麼東西該帶着,什麼東西必須捨棄,不需要人教,每個士兵都清清楚楚。

西瞻人行軍不像苑軍行軍那樣需要明確的號角、旗幟,也不需要翻來覆去地整隊清點人數,所以說走就走,速度快,動靜小。即便跑散了,長年草原生存養成的習慣沒有讓他們感到驚慌,根據記號、蹄印、馬糞,每個士兵都能輕易找到大部隊。

“報,大帥!陳平關傳來消息,敵軍突然後撤,離關口十里紮營,陳平關守將派探哨摸到營地附近窺視,才發現營中空無一人,敵軍已經不知所終!”

之前得知西瞻主力動向,元修星夜起程,率軍趕往陳平關。然而他還沒有走到雲中境內,就得到這麼個不好的消息。

“號令三軍,加速行進!”元修將馬鞭子狠狠揮舞了一下,自己當先向前駛去。大雪地里,西瞻的騎兵也並不會比步兵快多少,好不容易找到大魚的蹤跡,他不願意就這麼讓大魚脫鉤。

走了兩個時辰,幾匹馬喘着粗氣跑過來。“報,大帥!”馬上的騎士眼睛裏全是驚惶,“不好了,陳平關、玉門郡兩地都失守了!”

這次探報距離上次說西瞻軍隊不知所終不過小半天時間,元修大軍還沒有走出二十里地。元修聞言陡然一驚:“什麼?”

那探哨乾咽了一口吐沫,道:“敵人不見蹤跡,陳平關守將見雪地上馬蹄印記清晰可見,料定敵人沒有走遠,於是……於是率軍追趕。誰知西賊早在一旁等候,殺了個回馬槍,將陳平關守軍殺得大敗。玉門郡守將為了救援陳平關,帶兵出動,被另一支西賊大軍攔截,這支西賊人數足有十萬,料想應該是一直藏匿的敵軍主力,玉門郡兩萬守軍無法抵擋……這兩處就失守了!”

元修臉色猛然一沉,陳平關守將元恪禮乃是他的親信,元家軍出來的戰將。攔截西瞻大軍的任務重要而艱巨,所派之人必須是元修很信得過的人才行,所以五個關隘,元修派出的都是元家軍中出身的將領。元恪禮想必是為了在他面前掙個大面子,才率兵追擊,玉門郡守將是他好友,見他遇上危機忍不住相救,結果將自己也搭了進去。

“現在西賊動向如何?”元修冷着臉問。

“西賊大部在玉門郡前方紮營,一天之內就洗劫了玉門郡三縣六城,又有兩支部隊出動,向洛川和大散關發動進攻。”

元修臉色像能刮下二兩冰霜,冷冷道:“既然知道西賊主力所在,便不急了,命人盯緊不放,不必強攻,只需咬住不要失去他們的行蹤便可。大部人馬支援洛川,他既然伸手伸腳,我們就一條條砍下他的手腳!”

向洛川發起攻擊的還是薛延陀部落的士兵。剛剛在陳平關和玉門郡大獲全勝,使得他們的士氣上揚到極其高昂的程度。

各部落俟斤本來對忽顏要求他們去攻打很難攻打的要塞心存不滿,在他們看來,攻打的目的是搶掠,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明知道有重兵的關口,應該挑最薄弱的環節下手。可是打下陳平關之後,他們真正拿東西拿到手軟,也這才真正理解大苑和他們西瞻的本質區別。

西瞻部落土地和士兵是分不開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士兵。而大苑的士兵都是集中在咽喉要道上的,只要打開這個點,兩點之間包含的一大塊面積都成了毫無抵抗力的土地。這土地上生存再多的人,也不能對像他們這樣來去如風的正規軍隊構成半點威脅。

尤其是忽顏皇帝突然改變以往嚴厲的態度,改變一向按照各個部落取得多大勝利就分多少財物的分配方式,而是以撫慰為主,按照損失人數分配財物。如此一來,因為各個部落屬兵前些天攻打陳平損失巨大,東西就基本都到了屬兵手中。西瞻本部的兵馬因為幾乎沒有損失,也就幾乎沒有得到什麼財物。

連薛延陀部落的赴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十分明白,之所以玉門郡和陳平關之間有平整的驛道可以快速行軍,是因為當日若不是西瞻本部的軍隊盯在一旁,替他們阻擋了玉門郡的守軍,薛延陀就算能戰勝,陳平關也一樣會被原本玉門郡的守軍捷足先登,他除了吞下一些苑軍士兵,一點好處也撈不着。

何況這個先退後進的戰術,還是忽顏命蕭定西教給他們的。草原上征戰一生的狼王,到底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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