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5)

第191章 今古山河無定拒(5)

苑瀣凝視着校場一片荒涼的黃土,輕聲道:“以前,我們兄弟姐妹的名字中間都有一個‘寧’字,那時候朕只有三歲,母妃告訴朕,因為皇后姓寧,所以我們就必須加一個‘寧’字在名字裏。朕當時什麼也不懂,感覺母妃羨慕皇后,就拍着胸脯說,等以後朕長大了,讓她當皇后,那朕的名字就變成苑司徒瀣。”他輕聲一笑,“母妃告訴朕,朕長大了她不能變皇后,但是如果朕努力做了皇帝,她就可以變太后,那比皇后更威風呢!她讓朕記得,長大了要當皇帝,但是不能和別人說,只能在心裏記得。元帥,你知道嗎,前一段時間,朕每個晚上都難過地哭,朕終於當上皇帝了,但是母妃卻看不到了,朕好難過,覺得這是朕一生最大的遺憾,永遠也不能彌補的遺憾。但是最近,朕每天都很慶幸,慶幸母妃死得早,沒有看見朕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帶着一點嗚咽,“幸好她死得早,幸好她看不到……”

霍慶陽坐在木樁子上,靜靜看着他極力抑制着不讓自己失態,突然問道:“陛下,皇子皇女名字中間有個‘寧’字,是因為先皇后姓寧,可是我大苑共出過九個姓寧的皇后,為什麼以前不加‘寧’字?”

苑瀣詫異他會對這個感興趣,吸一口氣平復情緒,才道:“那是母妃哄朕的,我們官名中間的‘寧’字,和皇后寧氏沒有關係,只是順着‘謹慎立身,德高天佑,平心體察,福壽康寧……’這個順序排下來的,到我們這輩,是‘福壽康寧’的‘寧’字,和皇后姓寧只是湊巧。”他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批皇子皇女中有一個登上帝位,其餘人就不能叫官名了,便是登上皇位的那個,也要去掉這個‘寧’字,所以皇妹會叫苑勶,朕叫苑瀣。先祖想得很對,元帥你說,當上皇帝,就算不像朕這般可笑的,又怎麼可能寧呢?”

“哦,原來是這樣。”霍慶陽輕輕點點頭,似乎苑瀣不是來和他告別的,而是朋友之間無關痛癢的家常聊天。

一陣風吹來,苑瀣剛剛將大氅給了霍慶陽,身上的單衣已經不足以禦寒,他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站起身,從懷中拿出那個這些天他一筆一筆記下來的、寫着各個家族隱藏勢力的冊子,輕輕遞給霍慶陽,道:“別人朕給他們安排出路,但是元帥你……遺詔是你拿出來的,朕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朕——”他喉頭一熱,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但是已經是他能做得最多的了。為了了解這些資料,他做出不敢與青瞳為敵的姿態,騙得他們將實力說出來,來增強他的信心。前幾天表現得那麼軟弱,後來卻又那麼強勢,現在朝臣多半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吧。

小小一本冊子,分量卻很沉重。除了少數實在沉得住氣的老狐狸,大部分家族的底都在這裏了。有了這個,實行新政就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了。他以前看過趙如意給他的條陳,知道青瞳為了新政下了多大功夫,這個東西對她一定是有用的,再加上以前的情分,能換霍慶陽平安嗎?讓霍慶陽親自帶去給她看看,看看他雖然背叛了她,但是他已經難過成什麼樣子了,她會心軟一點吧?

“元帥!朕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你,可是拖下去更加危險,若讓她發出明詔,你就不是自己投誠了,所以……你還是儘快動身吧。”

霍慶陽靜靜地抬起頭:“她已經給臣來過一封信了……”

苑瀣一驚站起:“她要趕盡殺絕嗎?”

“不是,她說她明白臣的苦衷,讓臣不用太難過,好好安撫西北軍,等她回朝為她開路。”

苑瀣鬆了一大口氣:“那太好了,朕還以為——”

“臣拒絕了。”霍慶陽輕輕打斷他的話,眼神中是難以忍耐的痛楚:“臣說,臣和西北軍的弟兄已經決定效忠九殿下,不能為她開路……”

苑瀣震驚地看着他:“霍元帥!你!”他有些氣急敗壞,“難道你也和呂慧安那些人一樣,想着什麼擁立之功?元帥啊!朕的處境遠遠不如皇妹!朕……朕,唉!朕對上她幾乎沒有勝算,朕也不打算打內戰!你醒醒吧!”

“正因為您處境比不上參軍,正因為您不打算打內戰,所以臣才不能舍您而去!臣是軍人,臣有臣的原則,交出那封遺詔,臣沒有做錯!不管為此付出什麼代價,臣自己知道,臣沒有做錯。”

“元帥!”苑瀣急得跺了一下腳。

“陛下,不用說了,此事早已過去,那封信比安民詔書更早,臣也早已回復了,她也已經暴怒,臣已經徹底背叛了她。所以……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霍慶陽聲音很蒼涼:“如果此時此刻,臣帶着書冊出逃,朝中諸臣就會覺得,連最親信的西北軍都不支持陛下了,那必然整體崩潰,陛下想利用這段時間平定南方也做不到了。只要臣還在京都,還在陛下身邊,那他們就會知道,西北軍在支持您,他們就不會徹底失去信心!您從驍羈關躍下就一直跟隨老臣,如今陛下面前又是一道懸崖,臣決不會在此刻舍您而去。老臣知道陛下的志願,您只是想做點事出來,讓大家看看您的能力,現在老臣也已經沒有退路了,臣也已經不能回頭了!那就讓老臣在您身邊,助您一臂之力吧!”

苑瀣怔怔地看着滿頭白髮的霍慶陽,心中一熱,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助他一臂之力的結果,是跟他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在以為青瞳已經死了的時候,霍慶陽死守着不肯拿出遺詔,那個時候他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等他終於拿出遺詔了,他一天也不肯上朝,在自己很需要聲譽的時候,他也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遺詔漫天遍地、他羞憤難當的時候,他也未曾出來哪怕說一句安慰的話。可是在這個最後時刻,不助他一臂之力就會死的時候,霍慶陽卻站出來,要義無反顧地和他在一起了。

錦上添花誰不會?雪中送炭才難得。

“好……好……好……”此刻除了“好”字,他還能說什麼?

苑瀣把滾燙的眼淚灑在霍慶陽手上:“元帥!我們最後,再做一點事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一擦,朗聲道:“戰事皇妹早已籌劃妥當,我們便着手去做那能讓大苑中興的新政吧!”他指了指書冊,“此刻,我們用得起雷霆手段,我們不怕得罪人了!”

“戰事交給常勝,陛下放心嗎?”霍慶陽定定地看着他,問道:“常勝是定遠軍的舊部,參軍的親信。您放心嗎?”

苑瀣咧嘴一笑:“臨陣對敵、籌劃戰局的能耐,朕比她差得遠。既然她已經想到西瞻軍進入南部九州的可能,也已經將戰術和將領的人選定下來了,朕為什麼不照做?如果她定下的戰略不行,那朕去指手畫腳,只會更糟。我們還是揚長避短,推行新政吧。”

霍慶陽緩緩抬頭看了一眼苑瀣,心中頗多感慨,對於青瞳和九皇子,他都有很深的感情。寧晏作亂的時候,大苑曾經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分為南苑和北苑,當時霍慶陽有個荒唐的念頭,如果這倆兄妹能夠和平相處,哪怕將國家分裂,一南一北,也挺好啊!他們兩個都夠得上一國之君的資格,都是出類拔萃、能將大苑帶入輝煌的人。

他自己也知道這純屬異想天開,爭鬥除非沒有開始,否則便一定要有個結局才行,沒有人會天真到以為說聲放手就可以全身而退。九皇子絕對沒有回頭路了,即便明知道前面是懸崖,也得走下去。所以他早存了玉碎的決心,壓根就沒有做求和的努力。

就因為九皇子面前是懸崖,他的處境遠不如青瞳,所以霍慶陽絕不能舍他而去,哪怕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代價,他也不能退縮。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道:“臣遵旨!”

大苑北邊,關中軍營里。青瞳一手拿着九皇子給她回復的語氣強硬的詔書,一手拿着九皇子推新政、除外敵的密報,神色奇異,說不清是喜是怒。

出乎所有人預料,他們想像中的九皇子詔書一來大苑立即開始內戰的場景,並沒有出現,關中軍並沒有回兵向南,而是發往北疆,和西瞻東林的軍隊對峙起來。

似乎兩位皇帝都默認接受了對方的命令,我要你安定南方,好!我要你擊退北敵,好!他們真的照做了。

真是……好生詭異!

北風凜冽,天降繁花。三天前,草原上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

一望無際的衰草長河都已經不見,取代它們的是一片銀裝素裹。

西瞻軍的營地里,一層疊着一層的軍帳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西瞻布料稀少,帳子都是牛皮拼成的,不像大苑的軍帳清一色都是白色帆布,所以顏色都是土巴巴的黃灰色,此刻這些黃灰色帳子的圓形穹廬上頂着一圈圓形的白雪,看上去像一個個白了頭髮的老翁。

大苑那邊的元帥掛印封劍的消息雖然沒有傳到西瞻,但四十萬士兵沒了主帥自然不能主動出擊,只能堅守戰場等待命令。西瞻那邊將領意見不一,爭執不休,也沒有主動出擊,所以戰局已經似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

天寒地凍,士兵們都躲避在氈帳內取暖,少有人出來,只有幾隊哨兵縮頭縮腦地走着。他們邊走邊向蒼茫的遠處望去,目光跟景色一樣茫然。

突然,幾聲響亮的鷹鳴響起,營地中靠右側一個帳篷帘子一掀,一個高瘦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來,他眯着眼睛望向蒼穹,將一條藍紅兩色的布條纏在右臂上等着。天空本來是白茫茫一片,但隨着他走出來,一點黑點卻突然出現。

黑點來得極快,轉瞬間便大了許多,隨着一陣厲風,天空中撲下了一隻黑鷹來。它雙翼急促拍打,將地面積雪扇得打旋飛起。

這隻黑鷹極大,羽毛黑中帶着青色的熒光,一雙腳爪也是淡青色,雙眼金光爍爍,在天上卸去力道,輕輕巧巧落在中年人纏了布條的右臂上,顧盼之間,不怒自威。

那中年人輕輕撫摸黑鷹翅膀上的羽毛,道:“青羽,怎麼是你來傳信?有急事嗎?”

黑鷹輕聲鳴叫,抖抖羽毛,自己將腳爪亮了出來。它是西瞻這一批馴鷹中最好的一隻,飛行速度極快,力氣也很大,通常只有極為緊急的信件,才會用它來傳遞。

馴鷹人從它腳爪上解下竹筒,然後轉回帳中,拎出一塊足有十斤重的新鮮牛肉,用力拋向空中。

馴鷹人只覺得自己肩膀猛然一沉,青羽借力躥上空中,雙爪齊出,牢牢將肉抓在腳爪之中,隨即清越長鳴一聲,雙翅一展,飛上半空。它的飛行速度極快,轉瞬間便沒入天際消失無蹤。

馴鷹人望着黑鷹消失的地方,眼神也有些茫然。他搖搖頭,拿着竹筒向中軍最華麗的大帳走去。

門口的護衛攔住他,道:“皇帝陛下正在和各位俟斤酋長開會,你等等吧。”他們已經十分客氣,如果不是馴鷹人來,別人根本不能靠近這頂大帳。

馴鷹人躊躇道:“這封信是青羽送來的,必是有緊急情況,還是通報一下吧。”

護衛也知道青羽送信必有急事,猶豫一下,道:“那你等等,我去試試。”

中軍大帳此刻十分熱鬧,能容納百人的豪華大帳里,此刻真的擠進去百多個人。

忽顏坐在首位,他的臉色有不健康的潮紅,他的長子蕭定西站在他身後,隨時準備照應老父。在他下首高高低低站着百多個人,少數人穿着西瞻的鐵甲軍裝,多數人還是穿着西瞻人喜歡的皮毛袍子,這些人都是西瞻下屬各個部落的俟斤酋長。

西瞻從本質上說,還是游牧民族。不光是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便是已經立國兩百年的西瞻本部,也仍舊是以放牧為生的牧民為主。

他們這二十萬人人數雖然多,戰鬥力雖然強,但成分卻複雜得很,細細劃分的話,足有七十幾個部落。率領各個部落士兵的,也都還是他們自己部落的俟斤大將。西瞻本都和這些部屬的關係並不像中原那般緊密。忽顏叫他們來共同參戰,卻沒有給他們提供軍服兵器等物,所以他們的衣着便五花八門,各有特色。

“諸位酋長。”忽顏眼睛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這些人都靜下來,等着他說話。忽顏將這些人一一看在眼裏,才輕輕地發話:“這段時間,聽說大家意見不一,有人建議回去,有人還想戰鬥,私下已經里有了不少衝突。草原上的狼群要是互相咬起來,還能抓住獵物嗎?朕今天叫大家來,就是想問問清楚,你們中多少人想回去,多少人還想繼續打仗。”

“皇上!”賀谷部落的大將站出來,右手按着胸口行了個鄭重的禮:“歷來冷天都不是我們出征的天氣,這次出征時間從夏天拖到冬天,已經前所未有地長。如今雪也下了,羊羔子都躲在母羊身下啦,馬駒子都躲在母馬身後啦,部落里的母親伸長脖子看着,我們不如先撤回去,明年再出兵吧?”

“大汗——啊,不,皇上!”一個小部落的俟斤越眾而出。今天帳子裏的都是草原有身份的人,他們的皮袍以猞猁皮、狐皮等價格昂貴的皮毛為主,少有牛羊皮的衣服,所以他身上一件髒兮兮、油汪汪的羊羔皮袍子便十分顯眼。

“別聽賀穀人的話!”他嗓門很大,聲音在嘈雜中脫穎而出:“皇上,我速離部只有一千個戰士,您一聲召喚,我就將族裏的戰士全帶來了,一點風雪怕什麼?速離部落的勇士不願意就這麼回去,想和南苑好好打一仗!”

他這句話一出口,倒有一半以上的人齊聲應和:“是啊,陛下,我們不怕風雪,繼續和南苑打吧!”細看這些附和的俟斤,多半都是和速離部一樣,戰士不滿三千的小部落。

賀谷部落來的雖然只是一個大將,但擁有幾萬戰士的賀谷部落,一個大將也不把速離這般小部落的俟斤放在眼裏。他冷哼一聲道:“現在還是一點風雪,再過些日子,可就是大風大雪了,我們若不先退回去,等到回去的路被大雪封滿,等到我們的馬蹄在冰面上打滑,那可就未必能平安回到家鄉的氈包里了。”

賀谷部落地處西瞻都城聘原以北,氣溫的確要比速離部屬地冷得多,歷年“白災”——雪災,都會給賀谷部造成不小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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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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