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5)

第182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5)

撒謊多了總會有破綻,補了這裏也會露了那裏,侍衛們雖然因為那把禁宮劍不敢進來,但是霍慶陽本就是冒死闖宮進來的,也不差這一道殿門,他摘下劍進來了。趙如意吸取剛才的教訓,拉了一道不透光的布簾,想將他騙走。但他今晚連番受挫,心中本就慌亂不已,難免不夠仔細,一句話說錯之後便句句出錯,居然被霍慶陽識破了!

他對別人狠,對自己也足夠狠,竟然在這個關頭,合身撲到劍上,然後反咬一口,將一切推給了霍慶陽。

這當然也不是長久之計,迷香這個東西吹吹風就解了,不過霍慶陽就是說自己冒充了皇帝,王庶和王敢也未必相信。相信也無妨!三個人都餵了啞葯,因此都不能說話了。他十分清楚阿如對他的迷戀,心知只要堅持說出想法,阿如很可能會幫着他的!他不需要很多時間,只要騙過一時就好!只要給他一點時間,一點機會就好!

所以他儘管受傷極重,卻用力忍耐,就是不肯倒下,一定要等着方行舟將阿如救回來。

方行舟感覺阿如氣息如常,不由喜出望外,不管怎麼說,找到活着的皇帝就已經是大喜,至少最可怕的事情沒有發生。方行舟先一把扶起她,顫聲道:“陛下,您沒事嗎?”

阿如毫無反應,方行舟心中不安,欲掀開她的面紗查看鼻息。誰知手指剛剛碰到面紗底部,阿如身子一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人在門口,最先呼吸到新鮮空氣,很快就清醒了。

剛一清醒,便見到近在咫尺的方行舟,他一隻手還放在自己下巴上,阿如驟然大驚,全身劇烈顫抖了一下,掙扎着就要爬出去。

方行舟見皇帝看他彷彿看見惡鬼,眼中恐懼無法言說,自己也嚇了一跳,慌忙鬆開手,問道:“陛下!您怎麼了?”

阿如慌慌張張地後退,退出幾步,她也看清了這個男子是方行舟,但是心中的恐懼仍然未去,她急急轉頭,四下尋找趙如意的身影。

方行舟大急,心道陛下莫不是失心瘋了,又上前一步,問道:“陛下,您怎麼了?快說話啊!”

阿如背後碰上廊道,心中急得不得了,她哪裏能說出話來?趙如意呢?他呢?他在哪?快點來救救她!

這時偏殿中空氣進去足夠多,王庶和王敢也慢慢醒了。他們剛剛吞下啞葯,喉嚨劇痛無比,還沒有徹底清醒,便已經捂着嗓子呻吟起來。

但是這呻吟卻只能發出空氣破出的嗬嗬聲,聲音也小得不得了。

方行舟一聽就明白了,他看看阿如,又看看他二人,驚怒交集:“陛下!您們吃了啞葯!是誰幹的?”三個人當然不能回答,方行舟大叫:“御醫來了沒有?御醫!”

這時正殿傳來趙如意焦急而又嘶啞的聲音:“方大人?陛下可好嗎?”

阿如全身一顫,轉身就急急向聲音來處而去,很快就跌跌撞撞來到正殿。

一進門,趙如意滿身鮮血的樣子就進入她的視線,阿如雙眼猛然瞪得滾圓,隨即撲過來,拉着趙如意的手,眼淚雨點般落了下來。

趙如意神情一松,只覺眼前發黑,他咬着牙道:“陛下無事吧?”

阿如哭着用手捂着他胸口那個不斷往外冒血的傷口,只覺自己的心裏也被刀穿透了。趙如意連連向她使眼色,她也沒有看見。

太醫院值夜的好幾個御醫都匆匆趕來,一下子見了四個重量級的病號,全都緊張無比,一一診治。

趙如意傷在右肺,傷勢極重,現在還不好說能不能活下來,要看今後幾天他能不能吃下藥,會不會高燒不退。奇怪的是,一般這樣重的傷勢,受傷的人應該昏迷不醒,但是趙如意儘管虛弱無比,卻始終清醒,還能清楚地說出話來。

另外三人是同樣的問題,殘留的迷藥已經算不得什麼了,但他們都被餵了能致啞的藥物,御醫們連是什麼藥物也認不出,這便無法可解了,只怕今後三人都將再也無法說話。

御醫們冷汗涔涔,王敢和王庶還好說,陛下也同樣啞了,如果治不好,怕是連命也賠不起。

御醫們戰戰兢兢地謝罪,然而陛下似乎對自己今後不能說話絲毫也不在意,一雙眼一顆心都放在趙如意身上。

趙如意只覺眼前越來越黑,他忍着劇痛,對眾人道:“陛下正在接見英國公和顯親王,霍慶陽深夜闖宮……誰知他們相互勾結……意圖謀反……我拚死護主……霍慶陽他……他就……刺我一劍……”

他語焉不詳,說出話來破綻百出,但是他以這個隨時會斷氣的情況,誰會要求他一定得把話說清楚?何況無數雙眼睛親見,霍慶陽手持利刃,將他刺穿,連御醫都說他生死難料。如果說是栽贓,那麼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吧?

這段話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趙如意他雙眼緊盯阿如,示意她點頭。只要皇帝點頭,真的假的、黑的白的都不那麼重要了。

趙如意眼前全都黑了,阿如有沒有點頭,他根本沒有看見,就再也支持不住,徹底昏了過去。

“啊!”趙如意滿頭大汗,在夢中痛叫出聲,他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命如螻蟻的童年,似乎有一支舞怎麼也跳不好,教習師傅拿着鞭子,將他全身上下都打遍了,周身都痛個不停。他越害怕、越想做好,偏偏就越做不好。教習師傅就將他推進一間四面都堆滿炭火的屋子裏,要燒死他。

他從靈魂里感到深深的恐懼,拚命地叫着,恍惚間一個聲音對他說:“朕要你不是因為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要不喜歡跳舞,就不用跳了。”

他大喜過望,大聲說:“謝謝陛下!臣不喜歡跳舞!一點兒也不喜歡!”

突然那個聲音又變成了教習師傅惡狠狠的聲音:“不跳舞?那你還有什麼用?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留着幹什麼?”說罷將他狠狠地往火堆裏面推。

趙如意極力掙扎,叫道:“不是,不是!我有用!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麼都可以做!我已經將新政中最難的那部分推行了!相國都說他沒把握做的,我做成了!”

聲音又換成青瞳的:“可是你淹死了十萬百姓,你忘了嗎?”

他一下子閉口,說不出話來,此事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恐怕都會是壓在他心中的大石,他只好眼看着青瞳的身影越來越淡,在他面前消失無蹤。

“呵呵!你的陛下也不要你了!你做錯事了!如意!你做錯事了!你不好好跳舞,卻要去做什麼大事,做錯了!呵呵呵……你沒用了,留着你沒用了!”教習師傅伸出手來,將他的右邊胸口狠狠扯開,又將燒紅的木炭塞了進去。

胸口劇痛難忍,恐懼如同一張厚厚的棉被,將他緊緊裹在裏面,趙如意拼力掙扎,拚命尖叫起來:“我跳舞!我願意跳舞!我這就去跳!”

只聽一個人嗤笑出聲:“王頭兒,這人都快沒命了,還想着要跳舞?聽說他就是憑藉跳舞魅惑皇上的,我倒真想看看,他一個男人,跳舞能好看到哪裏去!”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聲音喝道:“小勞,注意你說的話!和他勾結的根本就不是皇上!鬼知道那個妖女是什麼人,她又不會說話,又不會寫字,只能着落在這個小子身上。你還是去看看他燒起來沒有,要是又燒了,就趕快叫御醫來診治。他要是死了,我們可擔不起干係!”

趙如意絲毫也沒聽見這兩個人說的是什麼,他還沉浸在自己苦難的世界裏,反覆呻吟。

有人灌他喝了些苦苦的葯湯,他喝了一些,又連着血嘔出來一些,發生的事情,自己夢中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

這場高燒,讓他整整昏迷了十幾天。他的傷勢反覆好多次,直到可以喝進去一點兒參湯,才漸漸穩定下來。

等他終於能睜開眼睛,立即就有人來問他:“皇上在哪裏?”趙如意怔怔地看着這個人,好像聽不懂什麼意思。這個人是太府寺卿楚惜才、弘文殿六卿之首,皇上不在的消息不敢外傳,這些天他左支右絀,就快堅持不住了。聽到有人通報趙如意轉醒,老頭子竟然按捺不住,親自前來了。

他問了幾遍得不到回應,不由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夠誅九族?還不快快說出陛下下落,或可求得法外開恩!”

他聲音一大,趙如意雙眼一翻,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從頭至尾,一聲未出。

之後好些天,不斷有各式各樣的人出現在他的床邊,只要他一轉醒,立即問他:“陛下在哪裏?”

如是又過了幾天,趙如意的傷勢穩定下來,漸漸蘇醒的時候比昏迷的時候多了。可是來問話的人慢慢發現不對,此人眼神直愣愣的,無論誰問他什麼話,他都好似根本聽不明白,沒有任何反應,哪怕打他一巴掌,他都要過一會兒才皺起眉頭捂住臉頰。

高燒之後,這個八面玲瓏的趙如意,似乎就變成了一個傻子。

又過了幾天,情形更加糟糕,趙如意已經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若有人和他說話,不管說的是什麼,他都衝著那人嫵媚地笑,沒有人的時候,他就輕輕地跳起舞來。

終於有人不耐煩了,見他身體狀況稍微允許,便動了刑,可是趙如意似乎連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着,打得狠了,他就昏過去,不打了,他能起來便接着跳舞。

哪怕全身血跡斑斑,哪怕四肢傷損,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動就動手,腳能動就動腳。手腳都不能動,他就輕輕地哼着歌,臉上的表情依然無比陶醉。

因為他的身子極度虛弱,實在吃不住大刑,所以儘管所有人都急得七竅生煙,卻無法從他這裏得到任何消息。

這一天,有兩個人來到趙如意門前,一個是霍慶陽,另一個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布衣青年,神情瀟洒,身姿飄逸。還有幾個人遠遠地站在外面等着。

這裏不是監牢,而是宮中一處別院,因趙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處暫時看管。這裏雖然不是監牢,但是守衛一樣十分森嚴,不但門外有一整隊的禁軍看守,這屋子裏也沒有一點兒利器,四周的牆壁和地面也都墊着厚厚的棉絮,以防止他自殺。窗子都被木條釘死了,門口十二個時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

門內傳出趙如意優美的歌聲:“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霍慶陽停下腳步,隔着門聽了一會兒,問守衛:“他今天怎麼樣?”

姓王的守衛連忙回答:“稟大人,犯人這幾天都是這個樣子,累極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這麼唱歌跳舞。”

霍慶陽皺眉問道:“你日夜守着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瘋了嗎?”

王守衛乾咽了一口口水,道:“他連渴了餓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飯也不吃。有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垃圾,他也吃。這……依小人看,是真瘋了!”

霍慶陽皺眉進了門,卻見趙如意舒展腰肢,輕輕地揮動手臂,動作十分和緩柔美。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髒了,上面還有點點血跡,他的手指伸出,沒有一根是完好的,到處都是破損紅腫的痕迹。

然而他就用那紅腫瘀青的手,做着各種舞蹈動作,和着歌聲,慢慢起舞。有些昏黃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隨時都會垮掉,隨時都會倒地不起。

“你認識我嗎?”霍慶陽沉聲道。

趙如意沖他嫵媚地一笑:“來,我教你跳舞!”他開口唱道:“樂在風波不用仙……”

“樂在風波?哼哼,我看你並沒有瘋,否則怎麼知道唱什麼‘樂在風波’?你還是乖乖地告訴我,陛下到底怎麼樣了。”

趙如意將臉頰湊過來,嫵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圓……”

霍慶陽臉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結的那個女人現在如何了?她死了還是活着,你想不想知道?”

“素洛春光瀲灧平,千重媚臉初生……”趙如意就像沒有聽見他說話一般,美目流轉,又唱了起來。

他唱到“千重媚臉初生”那一句時,眼波流轉,兩靨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說。

霍慶陽身邊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開口:“你還是關心你那同夥的吧?否則怎麼不接着剛才那首詞唱?你剛剛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瘋了,怎麼會換了一首詞來唱?”

“凌波羅襪勢輕輕。煙籠日照,珠翠半分明……”趙如意完全不為所動,折轉腰肢,緩緩地轉了半個圈,彷彿嬌柔無限,還衝他輕輕一笑。

那青年也是一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以你這般年紀,竟如此沉得住氣,真乃在下平生未見。”

“風引寶衣疑欲舞,鸞回鳳翥堪驚。也知心許恐無成……”趙如意輕聲唱道,“也知心許恐無成……”

那青年笑嘻嘻地湊過來,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麼露餡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讓你着急了。當日啊,大家還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見到她點頭,就要把霍元帥押下去了。她卻一直抱着你不願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勸她放開你的時候,你腰帶上的玉鉤卻將她的面紗鉤下來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緊了,面紗鉤在你腰帶上都不知道。”

“她因你而敗露,你說,這是不是天意?”他輕輕地笑,一雙眼睛卻緊緊盯着趙如意的反應。

趙如意又轉了個身,曼聲唱道:“也知心許恐無成,陳王辭賦,千載有聲名……”

“十分對不住,我們從你這裏問不出消息,只好去問了你那同夥,不過是略微粗魯了點,卻沒承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話到這裏故意拖長聲音,卻不說阿如到底怎麼了。那青年的眼睛爍爍發光,審視着趙如意,哪怕趙如意只是眼角最輕微地顫抖一點兒,他也能發現。

“也知心許恐無成,陳王辭賦,千載有聲名……”趙如意柔聲唱着,全身上下,沒有一絲顫動。

青年等了一會兒,朝霍慶陽微微使了個眼色,兩人便退出房去,聽得裏面趙如意像是沒發現他們走了一樣,猶自在說:“來,我來教你跳舞……素洛春光瀲灧平,千重媚臉初生……”

又等了一會,趙如意始終歌聲不斷,霍慶陽向遠處做了個手勢。等在外面的幾個人立即將一個身影推了上來,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上前來,沒有一絲反抗,也對周圍沒有一絲好奇。人家推她過來,她就過來了,完全沒有四下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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