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2)

第179章 人間所事堪惆悵(2)

他想了想,道:“讓顯親王先去體寧殿等候,就說皇上要先見英國公。”

那侍衛看着阿如,阿如微微點頭,面紗顫過一片漣漪。

侍衛見她點頭,便大聲稱是,下去傳旨了。

“節外生枝!”趙如意搖搖頭,“阿如,去帘子後面吧,我們得先應付了英國公。”

趙如意現在已經不經常垂着帘子接見臣子了,因為阿如是戴着面紗的,人們看不出她的嘴是不是在動,趙如意只要垂首站在阿如身後說話,聲音傳出的方向沒錯,皇帝總是和來人隔着一點距離,只要沒有人敢盯着看,就發現不了問題。可是王敢身份不同,他肯定是敢盯着皇帝看的,所以趙如意也不能不謹慎些,垂下了一席細密的紗簾。

不一會兒,王敢就顫顫巍巍走了進來,衝著紗簾抱拳施禮,大聲道:“臣王敢見駕!”

侍衛安排他坐下,趙如意便用青瞳的聲音問道:“國公,如此深夜,你來見朕有什麼要事嗎?”

“要死?”王敢大聲道,“陛下,原來您也知道,京都的百姓真的要死了啊!”

王敢最近這半年,耳朵開始不好使了,他自己聽不見,也覺得別人聽不見,說出話來比打雷聲音都大。

趙如意被他震得耳朵發癢,只得加大聲音:“國公,你說百姓要死?為什麼?”

“為什麼?陛下,您居然問為什麼?”王敢有些生氣了,白眉毛白鬍子都一跳一跳的。

“陛下,昔日您讓百姓撤出京都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您說一定會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家!為了您這一句話,臣帶頭勸那些莊戶先出城,又讓臣兒子侄兒都上街去,幫着禁軍把商戶都攆走了!老頭子當時拍着胸脯說,要是不能回家,就讓他們住臣的府邸,種臣的田地!京都奪回來了,百姓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趙如意皺起眉頭,道:“國公深夜入宮,就是為了這件事?百姓自然要召回,不過京都現在一片狼藉,還不適合百姓居住。朕召回百姓,總要給百姓地方住吧。”

“陛下說要給百姓地方住,可是今天臣在街上看到,禁軍將好好的房子拆了!陛下您命人拆了百姓的房子,這就是給百姓地方住?”

趙如意耐着性子道:“拆房子自有用處,朕已經有了全盤計劃,這一次要將召回百姓和田土釐定事宜一併完成,京都住的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高官,不趁着他們都不在的時候釐清田畝,等住進來就不容易辦理了。”

這倒不是趙如意的想法。在整個新政體系中,京都是單獨列出的一個環節,便是因為京都關係複雜,一個處理不好就可能影響全局。早在新政伊始,青瞳就和蕭瑟詳細商量過了,細細地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那是由蕭瑟親自執筆、反覆斟酌才定好的,有很多蕭瑟推斷需要強硬執行的細節,趙如意完全按照這個條款做事,只是把預定時間提前了一些。

青瞳和蕭瑟的地位職責,讓他們必須看得比別人長久,打算得比別人更遠,要不然哪裏來那麼多事日日操勞?趙如意看不到這麼遠,但是給了方案讓他做,卻沒有問題。

王敢卻直跺腳,痛心疾首地叫道:“陛下啊,您這脾氣改改吧!從臣認識您,您就太喜歡冒險了!昔日守渝州城也是這般,之前您又想要掘開梁河,結果怎麼樣?京都的敵軍沒有淹死,倒是那麼多無辜的百姓白白死去了!如今又要立即革新,陛下,您現在不是領兵的將軍,而是一國之君了!億萬生靈指望着您啊!您可不能再這樣冒險了!”

“國公,此事遲早要做,朕意已決,你不必多說了。如果有哪個世家豪門王公大臣見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托你說情,你就讓他直接來找朕說話吧!”

王敢喘着氣,道:“王公大臣、世家豪門,他們自有來找陛下的!老臣來是為了那些百姓!王公大臣的房子您拆了,他們有錢再建;庶民的房子拆了,陛下您讓他們住在什麼地方啊?”

趙如意道:“房子大半毀於西賊之手,朕拆掉的只是規劃中的很少一部分,朝廷也會適當補貼百姓一部分。京都人口過度密集也不是好事,百姓無力在京都居住,臨近的州府都可以接收,濟州、梓州、扈州,怎麼會沒有住的地方?”

“陛下還說濟州!”王敢狠狠跺了一下腳,“當初陛下如果不讓京都百姓去濟州暫住,那一場大水也不會淹死那麼多人!濟州哪裏有那麼多人口給水去淹?”王敢神情悲戚,道:“這些人中很多都是老臣勸走的,他們不願意走,臣帶着臣的兒孫、派出臣的子侄,挨家挨戶勸他們,臣勸他們背井離鄉,勸他們到濟州暫時躲避戰亂,說是這樣能保平安!可是他們沒有平安,一場大水,活生生十萬人啊!這中間有多少不願意走,是老臣硬下心腸攆走的!等於臣讓他們走上了死路!老臣心裏有愧啊!”說著,老國公捂住臉,大聲哭了起來。

越哭越是傷心,當真是聲震屋瓦,悲傷莫名。

只見老人家捶胸頓足,氣噎聲嘶:“老臣真恨不能替他們死了!老天怎麼不讓我這個老頭子替他們死了!老臣有愧啊!”

趙如意被他哭得心煩意亂,連聲勸慰也毫無用處。突然他身邊的阿如站了起來,趙如意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走出帘子,輕輕來到王敢面前,遞過一塊絹帕。

王敢正哭得傷心,突然見到面前多了一塊手帕,他愣愣地抬頭,見到一雙溫和無比的眸子正靜靜地看着他。眼睛以下都矇著一塊面紗,看不清嘴角是不是含着悲傷,但是那眼睛裏閃動的柔光和淚意,分明讓人感覺她正和老國公一樣傷心着。

王敢有些呆了。他年紀已經老邁,眼睛也有些花了,看着眼前恍惚熟悉的眉眼,應該是陛下沒有錯,但是陛下那一雙飛揚的濃眉下,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眼神。這種眼神是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的眼神,而陛下,那是讓人不能多看的眼神。

“陛下?”

他疑惑地剛要問,眼前的身影卻已經輕輕巧巧又退回帘子後面了。帘子後面,輕輕傳來一聲嘆息。

嘆息中充滿了悲憫,王敢的火氣和悲傷奇迹般就消失了大半,那溫柔的目光似乎能治癒一切似的。什麼也沒有解釋,只看這目光,王敢就莫名相信,有這樣眼神的人一定不會做惡事。

他訥訥道:“老臣也不是懷疑陛下,只是想問問,如今京都收回了,他們要回來,百姓要回家,陛下您什麼時候讓他們回家?”

趙如意皺皺眉頭,安慰他道:“國公放心,朕已經命人安排百姓回遷事宜。京都房屋規劃不好,歷年都有火患,正好趁此機會重新規劃一番,朕會在三個月內將百姓都遷回來。國公可以等天明去街上看看,哪裏房子要建、哪裏房子須拆,都已經畫好線了。”

“哦……好……好吧!”

“夜深了,朕讓侍衛送國公回去。”

“謝陛下,那……老臣就告退了!”王敢眼前似乎總閃爍着那雙悲憫的眼神,怔怔站起,在侍衛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阿如隔着紗簾,凝視着王敢白髮蒼蒼的身影,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趙如意帶點邪惡的聲音突然響起:“你覺得他是好人,我是壞人,是不是?”

阿如轉過身抱住他,將臉貼在趙如意胸口上,靜靜地聽他的心跳聲,閉上了眼睛。好人也好,壞人也罷,他就是他。

趙如意的聲音如同夢幻:“這個世界如果都是好人,那大苑就完了!你不明白,阿如,你不會明白,總得有人做惡人的!有些事必須要做,我不做,就得留着她去做!”他呵呵地笑起來,“所以,我要抓緊時間,把事情都做了!”

趙如意突然大聲道:“宣顯親王進來吧!”

王庶握着拳頭走進武英殿,他重傷未愈,面色十分蒼白。

“臣參見陛下。”王庶艱難地屈起他中了兩箭一刀的腿,血立即便滲了出來,神色卻一片平靜。帘子裏面是他的妹妹,十七妹!但是在他最輝煌顯赫的時候,他對這個妹妹,甚至還沒有一個身邊的宮人更關注。兄弟姐妹那麼多,早就不稀罕了!他是皇長子,原本就不必對一個充容生的皇女假以辭色。

風水流轉,誰知昔日不起眼的皇妹,此刻卻可以輕易決定他的命運。

“顯親王,你起來吧。”帘子裏面的聲音似乎也有着許多感慨。

“謝陛下。”王庶俯首一禮,才緩慢站起,在武英殿的青磚上留下一個鮮紅的血印子。

“顯親王,朕給你看一樣東西。”不等他說出來意,帘子裏已經先開了口。

王庶並沒有做出吃驚的表情,只見一個美麗異常的男子從帘子後面出來,走到他面前,雙手捧着幾卷黃絹,端端正正地向他看來。

王庶早就聽過這個出奇美麗的男子,他叫趙如意,一個一聽就不高貴的名字,但是就這麼個不高貴的人,現在卻凌駕於一品大臣之上。

在圍困京都最初,皇上忙於戰事,他也消停得很。後來京都戰局基本穩定呈圍困姿態,皇上一時收拾不了敵人,便在保證困住敵人的前提下,依照相國蕭瑟在西北戰後地區實行新政取得的經驗成效,開始向南方九州推行新政。關於南方新政的實施者,皇帝選了現在她的第一親信,便是這個趙如意。

於是趙如意人沒有離開京都,而是經常穿着錦緞綾羅、乘着王公才能乘坐的車轎,來往於集市和大臣身邊。凡是南部九州的官員,哪怕是二品州牧,他一聲招呼就叫來了。哪一個人推行新政不力,他同樣一聲招呼就能免職、拿問,甚至暗殺。

他率先強制在南方九州更改官制和田畝制度。

官制和田畝制度是革新中最容易得罪人的兩處,同時也是涉及人最多、最容易收到好處的兩處。這個趙如意視財如命,對賄賂來者不拒,甚至主動提出價碼,搜颳了大量的錢財。但是這個陰損的人拿人錢財,卻不真的替人辦事,反而對能拿出更多錢的人更儘力地去搜刮。

所以,此人在南方九州官商中的名聲極壞。卻也有一部分官員依附於他,形成了一個黨派,朝中對他不滿的官員私下稱之為“內黨”。

不知多少吃了大虧的世家、官員想把他拉下馬,不過因自己行賄之事卻無法張口,何況此人確實是在大力推行新政,手段或許有問題,目的卻沒有問題,以他現在聖眷之隆,沒有抓到大把柄是很難將其扳倒的。

他採用這般什麼也不顧的手段果然取得了莫大的成果,趙如意主持的南方九州革新的速度和成效,比西北的相國蕭瑟還更快更好。

要知道,南方九州和西北情形大不相同。西北經過戰火,世家豪門死的死散的散、田地房舍荒的荒燒的燒,人人都如沒頭蒼蠅一般等着盼着有人來主持大局。相國大人一到,將田地統一收歸官府,重新丈量了再按照百姓能提供出的證據歸還。以往大量虛假瞞報的田地都浮出水面,成了官田,再發放給農戶耕種,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而南方兩百多年未經戰亂,土地兼并情況嚴重,沒到萬不得已,世家豪門怎麼肯將口中的利益吐出來?那南方本來是青瞳和蕭瑟預計了革新中最困難的地方,青瞳甚至要冒着京都失守來給南方世家壓力。此刻被趙如意陰招陽招一起來,居然能比蕭瑟做得更快,簡直可稱為奇迹。

在王庶受到的帝王教育觀念中,這是異才,漢武帝時期的張湯,武則天時期的周興、來俊臣都屬於這等異才。這類人名聲極壞,能依靠的唯有君王,失去寵信則萬劫不復,所以他們才是世界上最忠心不二的人,異才是掌握在帝王手中的暗器,關鍵時刻可成大用。

從這一點上,別人說皇帝為色所迷,所以重用奸佞,他倒不這麼看。像趙如意這般美色,喜歡他一點也不奇怪,但是沉溺重用則未必了,或許只是帝王手段中的一種。畢竟南方推行新政這件事如果不用趙如意,而是換成王敢、換成武本善、換成孫嘉、換成他王庶中任何一個人去辦,別說像趙如意這般取得這麼大成效了,恐怕只能攪成一團糟。

知人善用,這不正是帝王之術嗎?王庶心中暗嘆,昔日那個皇妹,如今已經是個成熟的黨徒了。他心中再也不存不切實際的幻想,喜愛美色、熱血沸騰、重視親情,如果皇帝是這樣的人,他或許還有生存的希望,但是一個成熟的當權者,是絕對不會留下他這樣的隱患的。

大概今晚,就是自己生命的終結了吧——王庶想清楚這一點,可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竟然一點也不憤懣慌亂。昔日剛剛流放流州的時候,他還未必會死,心頭的憤懣和絕望卻那般煎熬,讓他夜夜難眠。現在沒有希望了,他倒能如此平靜。

回顧此生,只要能做的他也都做了,還有什麼遺憾?王庶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心頭一片祥和。

趙如意捧着黃絹,來到王庶身旁便站住不動,上下打量着王庶,神情間沒有絲毫畏懼一個親王的樣子。

王庶淡淡地笑着,靜靜地由着他打量,卻沒有回視。

這一刻,他不卑不亢,氣度雍容,沉靜如水,內斂如山。

男子的美除了相貌,還有讓人說不出卻能明確感覺到的一股氣勢。王庶天生血統帶來的高貴,一下子就將繁花一般美麗的趙如意給比下去了。

趙如意垂下眼帘,羽毛一般的睫毛頓時隱藏住了他的眼神,他雙手舉過頭頂,將黃絹放在王庶手上,又搬過一把椅子:“殿下請。”躬身深深一禮,便退回帘子後面。

回到帘子後面,趙如意雙手握得緊緊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殺了他!這個人是如此氣勢驚人,是如此具有威脅,所以,必須殺了他!”

王庶心中一片空明,坐下來,仔細看起手中的黃絹。上面的字跡很熟悉,確實是十七妹的字跡。並不是說他熟悉青瞳的字跡,他熟悉的是昔日那個對手——太子的字跡,至於這個十三歲后就不再和他同室求學的十七妹的筆跡是什麼樣,他根本沒有注意過。但他的母親德妃利用太子的字跡,騙得青瞳母親自殺,此事過後他就記住了,當今皇上和太子的筆跡是一模一樣的。

第一封黃絹是作戰計劃,說的是關中戰役,怎麼和西瞻二十萬聯軍作戰,什麼時候把握什麼分寸,用哪一員戰將,都寫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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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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